听吴树这么说,商陆还跟着搭话“将近一百年的时间,应该是找到了。”
“是啊,一百年的时间”吴树说“我很佩服他。”
商陆立刻见缝插针“也许你出去的话,也能找到留下的理由呢”
吴树笑着看他,对见惯了各类人的她来说,商陆实在是好懂,暗戳戳的心思几乎要写在了脸上,但偏偏就是让人讨厌不起来,即使看破了,也会愿意继续听下去。
因此她很诚实的回答“我并不是敬佩他找到了留下的理由,而是敬佩他能用这么漫长的时间去找。”
商陆想想,点头“这倒是,那个活海还挺有耐心的。”
“何止是耐心。”
吴树说起时间时,脸上的笑容不自觉便混入了空茫,她轻声说“对我们来说,无休止的时间就是一个诅咒。”
商陆一愣“诅咒”
“是啊,诅咒。”
吴树再一次停下了脚步回首,望向长长的通道,那漫长的道路,就像是她走过的时间。
“当发现自己能够长生不老时,第一年,我欣喜若狂,我给自己改名叫吴树,而不是父亲给我取的吴淑贞。”
“第十年,我找来所有我能找到的书籍,我看的很慢,因为我不需要去在意时间。”
“第五十年,我看遍山川湖泊。”
“第一百年,我坐在高山上,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无趣。”
“第二百年,我的外表还是那样健康平静,心底却悄悄变得满目疮痍,我尝试美食,可我的时间太多了,那些食物总有吃腻的一天,我交友人,可要么每过十年我就要离开,要么我看他们老死在面前。”
“第三百年,我开始试图杀死自己,但没有一次能成功,每次死去,我都会在自己的海市里重新醒来,我的仇人早就死去,我的亲人也已经化为枯骨,我的执念都在随着时间淡化,当我可以一直永永远远活下去时,金钱,荣辱,这些都没了意义。”
这些商陆是相信的。
他从小爱看书,小学就看到过一本算的上是的书籍,里面写秦始皇求长生,那时他也会幻想自己要是长生不老那得有多快乐,然后就想到光自己一个人长生不老多没意思。
爸爸妈妈肯定要一起的,话说要是有长生不老药,那岂不是还有复活药,先让爷爷奶奶复活,再让他们也吃长生不老药,还有他的好朋友们,也都一人一颗,这样他们就可以一直一起玩了,对了,那好朋友们的家长是不是也应该一人一颗好朋友的家长的家长是不是也应该来一颗
于是在当天的上课时间,保持着一脸认真看黑板的小学生商陆在脑内一个一个的数过来,最后得出结论,他要是有长生不老药,那至少得有两三百颗才够他发。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长生不老的话,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虽然这些只是商陆小时候开的脑洞,但此刻回忆起来,竟然也挺有道理。
吴树的语气是那样平静,却又仿佛带上了无上的悲凉
“我不知道其他活海是怎么想的,但对我来说,当寿命变得无休止,漫长的生命自然就变成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水牢,被锁链困在里面,每一天睁开眼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溺水的痛苦中,刚开始也许还会挣扎,但时间长了,也就不挣扎了,可怎么能不挣扎呢,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还要继续千年万年万万年,永无止尽,我就恨不得自己原地暴毙。”
商陆听的连连点头,忍不住眼中的同情“这么看来,你来神墓是对的。”
身后原本听的入神的阎俊“”
他忍不住伸手拉拉商陆的衣服,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来劝她的,不是来被她劝的”
商陆也小声“可是她说的很有道理啊。”
阎俊“道理重要还是你小命重要”
商陆立刻精神“小命”
“那不就得了,她是活了几百年活腻了,她寻死是合情合理,我们可是只活了几十年,就这么死了太亏了,反正没把琉璃海发扬光大前,老子打死不死”
商陆忍不住抓语病“你都被打死了还怎么不死”
“反正我就不死”阎俊呵呵“难道你想英年早逝”
商陆立刻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他可是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没去试过呢,一堆书也没看完,上面还有老爸老妈要带孝顺,他妈妈还等着他带琉璃回去呢,而且,他还没谈过恋爱呢
被阎俊拉着一通洗脑子,再回去的时候,商陆就又坚定不移的开始时不时找到机会敲一敲吴树的边鼓了。
他倒也没想着吴树走回头路,就希望她能走的慢一点,至少别带着整个海市以及海市里的倒霉催的伞人们上桥。
只要吴树还没上桥,他们就还有一线生机。
商陆的小算盘打的光明正大,吴树看的清清楚楚,但她并不怎么在意,一边跟努力跟上她步伐的商陆聊天,一边走得飞快,聊归聊,完全没有要放水的意思。
在东扯西扯了一堆后,商陆终于小心翼翼的进入了正题。
他开始打听吴树的来历了。
吴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商陆问,她就大大方方说。
“我是明代生的,父亲是个小官,14岁出嫁,18岁生辰那天,因为外衫掉落,被要求自尽以全名节,我不愿意,就被烧死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短短几句,却听得人遍体生寒。
商陆本来就爱看书,历史向的他也看不少,成为伞人后看的就更多了,自然知道古代的女子处境。
但当书本上的短短几行字真正呈现到他面前时,他才意识到这里面的残酷几乎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十四岁出嫁,又在现代该算作正式成年的十八岁生日那一天,被活活烧死。
见商陆一脸被震撼到的表情,吴树这个当事人反而很淡定,甚至还带点疑惑的问他“你怎么这个表情你以前没听说过这种事吗”
商陆艰难道“只在书上看过,你进神墓之后就没出来过,九十九年前,那时候应该还是清朝吧”
“是啊,我找神墓找了一百多年,终于还是让我找到了。”
吴树说起这个,神情就变得有点轻松了。
商陆也可以理解她的轻松。
清朝对女性的压迫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学历史的时候,历史老师偶尔会给他们讲一些小故事,当时老师讲的就是一个童养媳的故事。
童养媳叫小草,七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易家,而那时她的未来丈夫才刚刚出生。
“当时因为女少男多,男人娶媳妇很不容易,那家人在买牛和养个童养媳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家里的男人拍板,说童养媳,童养媳比牛划算,吃得少能干活,长大了还能给他们家传宗接代。”
商陆现在还记得老师那时脸上的神色,淡淡的,但又藏着些许悲悯,她走过书桌与书桌之间的通道,继续说
“于是从进到所谓的婆家开始,童养媳小草早上五点就要起来烧火做饭,喂鸡喂猪,清扫全家,照顾她那个所谓的小丈夫,干大量的活,吃最少的饭,偶尔还要被婆家人打骂,等个子稍微长高点了,小草就可以下田了,早也干活,晚也干活,一直干到23岁,她和小丈夫同房了,很快,她怀孕了。”
“她的公公很得意,对全家人说看,我就说她比牛能干。”
“小草怀孕的时候也是不能休息的,她依旧早也干活,晚也干活,肚子里的孩子八个月大了,她还要每天晚上给自己的丈夫打洗脚水,吃的食物也还是以前的份量,小草吃不饱,肚子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瘦,生孩子的时候没力气,接生婆就说,给她吃个鸡蛋吧。”
“婆家人舍不得,于是小草就这么继续硬生,她连痛都不能喊,因为会吵到其他人,接生婆往她嘴里塞了一块木头,她就这么咬着木头生了一晚上,天刚亮,她生了一个女孩,就死在了那堆让她用来生孩子的草垫子上。”
商陆那时光是听,就觉得难过极了,为拼死拼活干了一辈子活,却到死都没能吃上一个鸡蛋的小草。
可让他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故事的结尾。
“小草死了,到死都没能喊上一句痛。”
不是没有喊,而是没能喊。
在那个吃人的婆家,身为女孩子的小草连喊痛的权利都没有。
“她的身体还没凉下来,婆家人就已经将她用命生下来的女婴丢到了河里,公公站在河边看着自己的孙女沉没,就像是过去五次看着自己的女儿沉下去一样,他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眉毛紧紧皱在一起,他很后悔的对着儿子抱怨说
亏了,早知道买头牛了,现在媳妇不好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怎么女人这么少,也不知道能不能给你找个新媳妇。”
一边磋磨死儿媳,亲手淹死刚出生的孙女,一边又真情实感的抱怨天底下的女人太少,这简直是最鲜明不过的讽刺了。
这堂课直到现在,商陆都还记忆犹新,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女性生孩子其实非常的危险,不是他原本想的在医院躺一躺小宝宝就出来了,是要受很长时间的罪,还要忍受分娩之苦的。
明明很疼啊,为什么过年亲戚长辈们聊起来的时候都说生孩子就是这样,都得过这一关,忍忍就行了。
疼就是疼,难受就是难受,这个时候大家不应该更加呵护照顾孕妇吗为什么要孕妇忍着。
他那时候比较擅长代入加脑补,因为身边结了婚的亲近女性只有商母,所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处于中二期的商陆都见不得商母干活,他还暗暗的想,如果妈妈怀孕了,他一定要好好照顾妈妈,妈妈想吃什么他都去拿自己的零花钱买回来。
当然,长大后的他就知道了,商母是肯定不会怀孕的,要不然他们也不会领养他回来了。
但这件事是记在商陆脑子里了,那时候的他是怎么都没想过,有一天,他能够真的见到“小草”。
他张张嘴,看着因为找到了能让自己消失的神墓而放松的吴树,憋了半天,憋出来三个字“很痛吧”
吴树一愣“什么”
商陆是想安慰她的,但太惨了,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安慰,最终也只能语句有点混乱的说“被火烧的时候,一定很痛吧,你那时候肯定很煎熬很痛。”
明明只是一句看似简单的话,商陆甚至说的时候都没敢去看吴树,像是生怕触到她的痛楚一样。
但吴树听着,几百年里以为自己早已遗忘那些过去的她,心中却又撞起一片酸涩。
她十四岁嫁人,没人问过她痛不痛。
因为四年里没有怀孕被婆家磋磨,没有人问过她痛不痛。
被父亲和丈夫封在屋里,亲眼看到大火升起,火焰烧上身时,自然更没有人问过她痛不痛。
甚至就连她自己都忘了,她也是可以喊痛的。
“嗯。”
吴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几百年里,她第一次喊痛“很痛,真的很痛。”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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