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酒馆
戌初。
灯色茫茫,夜色昏昏。大明楼比别处更静些,风里除了虫鸣和沙沙树叶响,唯余剑声。
步绛玄在庭院中练剑。
一套如秋日般肃杀的剑招,剑落之时黄叶萧萧,端的是凌厉幽寒。他的影子不和他一道进退,那幽黑之物自脚下生出,一直蔓延到屋檐下,静静立着,不太愿意动。
东和端着个食盒,坐在影子身前,吃一块食盒里的肉,抿一口杯中的酒,边对影子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在等谁”
“你觉得,你等的人会来吗”
“依我之见,那人不会来啦。”
影子无口,不会答话,他自顾自说着,到最后一句,影子突然伸出一只细长的“手”,重重拍向那食盒。
东和嘿嘿一笑,就着盘膝坐的姿势向后移动,敏捷避开。
此时步绛玄将一套剑法走完,收剑上前,冲着屋檐下唤道“师父。”
东和立时换上一张严肃正经的脸孔,道“徒弟,你第三招和第七招走得略缓了些,应当加快三分。”
“我会的。”步绛玄应道。
“其余的,保持便可。”
“是。”
“此外,分离到影子里的疯性要加强控制了。你刚才看见了吗它竟想打我”东和话锋一转,抬手指向影子,吹起胡子,做足了生气的架势。
影子一听,再度伸出那只“手”,使劲儿朝东和甩动。
场面看起来有几分诡异,步绛玄早已习惯,面无表情转身,走回方才之处,继续练剑。
闻灯告别于闲后,一路行至白玉京东门,知会了一声等在这里接自己回家的赵叔,改道前往十三幺酒馆。
他控制着步速,在于闲说的那个时间段内抵达,掀帘而入,便看见那位想认识他的师姐。
周国虽说是个民风开放的国度,却也没开放到女子在夜间能够招摇出入酒肆,故而酒馆之内,唯有那一名女子。一如于闲的描述,她一身红衣如火,腰间挂一根长鞭,模样英气又不失妩媚。
她正巧看向门口。两人目光接触,闻灯冲她笑笑,快步走过去,坐到了对面。
酒馆铺面不大,拢共十来桌子,坐满大半,有人划拳,有人掷骰,甚是嘈杂,让闻灯找回了点熟悉的感觉。酒馆中央有座方台,约莫是供人唱弹跳舞表演的地方。闻灯他们坐的这桌,恰在方台正对处。
“我以为你不会来。”师姐给闻灯倒了杯酒,含笑说道,“这是冰镇过的桂花酒,很甜,不辣喉咙。”
“谢谢。”闻灯道,“我对这家酒馆很感兴趣。”
“这里每晚都会有演出,你来的时间正好,再过一会儿,便要开始了。”师姐说道,冲闻灯拱手一礼,“我叫徒无遥,荆州人士,很高兴认识你。”
于闲已告诉过闻灯她的名字,她仍是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态度让闻灯感到舒服。闻灯抬手回礼“闻书洛,金陵人,能认识师姐,我也很高兴。”
徒无遥转头,招呼店里伙计“点酒。”
店伙计来到桌前,闻灯点了一壶桑葚酒,一道佐酒的麻辣鲜蛤,对面的徒无遥跟着添了碟核桃肉。
没过多久,一位乐师抱着琵琶走进酒馆,坐到最靠近店门那张横凳上,落指扫弦,试了试琴音。尔后进来一对男女,一人穿彩衣,一人披素服,和乐师交换眼神,待乐声响起,从店门口开始起舞,一路来到方台上。
这应当是一出傀儡舞。琵琶声时而急切激昂,时而低回哀婉,两人的舞亦如此,切切之后又凄凄,演一场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戏。
闻灯小口小口饮酒,看着他们的表演,好奇问徒无遥“师姐,神京城的酒馆里,都会安排这样的节目”
“白玉京附近,就十三幺会这样做。其余酒馆,我没怎么去过,便不知了。”徒无遥回答说道。
“他们是一对姐弟,三四岁时便成了孤儿,被老乐师捡到养大,跟着他四处演出,以此生计。”徒无遥介绍起跳傀儡舞的两人,可说着说着,话锋一转,“我一直觉得,弟弟的身段特别好。也不知他有相好的姑娘没有,真想把他绑上床”
“咳徒师姐”闻灯被酒呛了一口,脸涨得通红,捂着胸口不停咳嗽。
徒无遥见他如此,赶紧倒了杯白水到他面前,等闻灯顺过气,放低声音,一本正经道“闻师妹,我们姑娘也会有这样的念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切莫认为有违伦理纲常,对自己感到厌恶。”
闻灯看了她两眼,有气无力道“徒师姐说得极是。”
“不过因此生出恶事,对别人造成困扰,另做一论。”徒无遥补充。
“很正确的观点。”闻灯点头。
“你这样认为就好。”徒无遥对闻灯笑了一下,和他碰了个杯,喝完转身,继续看傀儡舞。
姐弟两人只跳这一支傀儡舞,一曲终了,和乐师一道,向酒馆中众人致礼,然后离去。
酒馆重归嘈杂。
闻灯和徒无遥时而聊几句,没话说的时候,也不瞎找话。偶尔有一些拎着酒壶过来调戏搭讪的,都被徒无遥一甩鞭子吓走,闻灯不由觉得,和这位师姐在一起,很有安全感。
两人共喝三壶酒,吃了四碟小菜。
这个时代蒸馏技术并不发达,酒的纯度不高。若是放在从前,闻灯喝它们,就跟喝水一样。但闻书洛不同,闻书洛自小到大,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偷偷藏起来的酒,也不过半壶。
闻灯喝完最后一口荔枝酒,才想起这一点,好在这具身体底子不错,喝了一壶半,仅是有些醺意,并无恶心反胃等不适感。
“回去”徒无遥主动付账,起身问闻灯。
“好啊。”闻灯点头。
两人并肩走向门口,途中徒无遥又甩出一鞭,吓退某些好色之徒。
大明楼前院。
步绛玄将那套剑法练了十遍,最后一招,剑平举递出,刺向萧瑟秋风。
晶莹剔透的汗珠沿脖颈间起伏的线条滚落,没入衣领下,晕开成些微湿意。他于此停留几个呼吸,尔后垂手,挽出一朵剑花,收剑入鞘。
剑光绽放又谢。
他提步走上长廊,穿过花厅,穿过正厅,一路行至后院西楼。
这里是大明楼中男弟子居住的寝舍,但大明楼人数稀少,这一代的弟子中,唯步绛玄一人在白玉京内,故而他在西楼,算是独住。
步绛玄走进房间,以术法清洁身体,换上干净衣衫。
影子拖得极长,另一头仍在前院屋檐下,但在这一刻,忽然如雾散开,汹涌涌向西楼,充盈整个屋室。
步绛玄撩起眼皮,看定这片从自己脚下延伸出去的影子,轻声道出它的意图“你想去找她。”
影子不挪不动。
步绛玄问“你知道她在哪”
雾气般飘飘散散的影子凝成无数根细长的“手”,在虚空里抖动。
这世上,大抵唯有步绛玄一人,能够清楚准确地明白自己影子的意图。他推窗遥望,眼眸垂低,复又抬起,缓慢吐出一口气,足尖一点,掠上大明楼楼顶。
神京城中,长街短巷,万家灯火入眼来。
十三幺酒馆外,风跟带着刺似的,扎进骨骼,冷得瘆人。闻灯打了个激灵,酒醒大半。
沿街的店铺前,灯笼高低错落,灯色和月色交融,织成神京城里璀璨绚烂的夜色。闻灯和徒无遥不同路,但本着刻在骨子里的男士风度,陪她朝白玉京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徒无遥突然伸手,挽住闻灯的胳膊,将上半身靠过来。
闻灯一僵,下意识要甩开,可转念又想起,这大抵是她们女孩子之间的姐妹情谊。
姐妹啊闻灯心惊胆战,机械地前向迈步。
“师妹,我撑不住了”耳侧却传来徒无遥虚弱和歉意地声音。
她话音落地,整个人向下栽去。
“徒师姐”闻灯一怔,迅速反应过来,手忙脚乱把徒无遥接住。
喝醉酒的人都沉,闻灯不过修行数日,手上没多少力气,差点跟着一同栽倒。他往旁挪了数步,让徒无遥靠在墙上,抬头朝街头街尾张望,一时无措。
这个世界没有手机,打不了滴滴,他不太清楚该如何靠自己,把徒无遥弄回白玉京。
先背着走一段吧,看看哪儿有出租马车或者轿夫,闻灯做出这样的对策,背过身去,要去背徒无遥。
就在这时,徒无遥突然呕了一声。
“师姐”闻灯惊恐喊道,转身看她。
徒无遥终是没有吐出来。
她摇摇晃晃睁开眼,从袖间取出一瓶丹药,往嘴里塞了三四颗,不太好意思地冲闻灯笑笑“师妹不好意思啊,我以前都只喝一壶的”
说完又要晕,闻灯抬手晃了晃她“师姐你振作”
徒无遥眼皮似掀非掀。
闻灯等了一阵,没等来理想结果。他默默叹息,就要再次转身,把她背到背上、去找马车或轿夫
徒无遥再次醒了过来。
她服下的丹药似乎起作用了,脸上坨红褪去,眼睛变得有神。
闻灯正要欣喜,这人往前方定定一瞧,大笑一声说道,“师妹,你瞧见那个男人了吗肩宽腿长模样好,又年轻,细皮嫩肉的。喜欢吗喜欢的话,我帮你绑到床上去”
闻灯眼角轻轻抽了抽,朝徒无遥目光所向一看,那处连个鬼影都没有“我谢谢你啊。”
徒无遥却是直起了身,向前跨出一大步,抽出腰间长鞭,啪的一声抽到地上,边道“不客气,走,绑他”
闻灯扶额。
啪嗒。
徒无遥佩在腰间的白玉京信物掉到了地上,闻灯无奈弯腰,帮她捡起,忽见徒无遥惊道“我是不是眼花了我怎么好像看见了步绛玄”
闻灯手一抖,信物又一次掉落在地。他把它重新捡起来,抬头顺着徒无遥目光的方向看去。
这个时辰,夜算不得太深,灯火未至阑珊,明亮的烛光勾勒出立在长街斜对面那人的身形轮廓,绛红衣衫,长发高束,漆黑眼睛,面无表情,不是步绛玄又是谁
“师妹,他还要俊一些,你要吗”徒无遥指着步绛玄,问。
作者有话要说闻灯我谢谢你
汇报一下,大概周六或者周日入v
继续发红包,我把“要评论”三个字打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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