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最适合踏春的季节。
马车拐进春晖坊,渐近将军府,布夫人的心却高高吊了起来。这是布暖苏醒后头一次来沈府,她害怕故地重游会唤起她的记忆。她昏迷了四个月,遗失了一些片段,连医正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也许是睡得久了,脑子停下来生锈了。也或者是因为失血过多和缺氧,人死过一回,再活过来,魂灵就给重新打扫了一遍。
不管怎样,这对布暖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唯一不足的是布舍人擢升为下州别驾,调拨到长安来任职了。这样的环境里,要避开一些人和事,实在是不能够的。原想留下布舍人独个儿在这里,自己带着布暖回老宅里去的。可惜布舍人办事糊涂,文人的清高傲慢倒是很足。没她从旁做参谋,经常容易得罪人。她两头都撂不下,实在为难。再想想布暖连蓝笙都不认识了,应该不会沈府里走一遭,就把所有事都回想起来了吧
她战战兢兢的察言观色,布暖像只刚出笼子的鸟,左顾右盼,毫无任何不妥。尖尖的下颌,明媚的笑容,仍旧是当初绣楼里稚嫩的小姑娘。她心里安稳了些,这样方好。在长安待着,早早晚晚会同她担心的人和环境有接触。总不能一直关着她,把她关到老死吧
她看见了府门前威武的甲士,啧啧赞道“做将军果然好,看上去恁地气派”
布夫人把帷帽给她戴上,放下皂纱嘱咐“外祖母面前少说话,要有分寸,知道么”
她嗯了声,一手去挎装了祭品和香油钱的篮子,跟着布夫人进了府门。
这府邸是很高的建筑规格,二品的大员,只要不吊藻井不用重檐庑殿顶,别的似乎没有太详细的要求。门上小厮通报说姑奶奶来了,立时有两个仆妇上来迎接,热热闹闹请安见礼,便引着往园子里去。布暖心情很好,正东张西望着,碰上那两个仆妇探究的目光。她撩起皂纱笑了笑,倒把人家笑得一怔。忙讪讪道“娘子大安了,奴婢们还没给娘子道喜呢”
布夫人怕她们说漏嘴,岔开话题道“老夫人在渥丹园里么可知道我们来了”
“先头就接了人通传,如今在堂屋里等着呢郎主和姑奶奶是前后脚,也从泉州回来了。”
那两个仆妇回话时已渐至院门前,布夫人猛然一惊,刹住了脚道“不是明日回来么怎么提前了一天”
布暖被她大惊小怪的语调唬住了,“阿娘怎么了”
布夫人方觉失态,这会儿更要镇定,叫她疑心了反而麻烦。便勉强笑道“没什么,只是没料到你舅舅脚程这么快。”转脸问道,“郎主人呢可在府上”
“才刚回去换衣裳了”眼梢一瞥,正看见个伟岸的身影拐过了夹竹桃林,忙低声道,“可巧,郎主来了”
布暖转过身去看,心头蓦地一跳这是个一眼便能叫人沉沦的人怎样形容都不够贴切的长相,从甬道那头姗姗而来,四周的春色赫然黯淡,愈发映衬出
他的天质自然。发簪流苏低垂,身上是一袭水纹的倭缎。间或两个铁画银钩的狂草,也是恰到好处地克己收敛。
她看得眼光有些发直,这才是真正的如花美人。她一直以为统领千军的将军应该是苍黑的,宽腰大肚,拔山扛鼎。那时初见蓝笙便觉得惊奇,等见了舅舅,更让人讶异莫名。她暗道大唐的将军都是这副长相,那上了战场怎么样拿不出具有威慑力的五官,得像兰陵王似的套个傩面,这样想来也觉累得慌。
只是奇怪,他的脸对她来说是陌生的,然而那种亲近的感觉又令她悸栗栗的浑身不自在。隔了这样久,他们应当有十来年未见了。单因为他是阿娘的弟弟,一碰面就生出孺慕之情,也足让她羞愧自责的。
他近了,衣角带起飒飒的风。她羞答答低下头在长辈面前仰脸平视是很失体统的。
布夫人见她没有异样虽然宽慰,但容与这头又使她如临大敌。迟早有相见她也知道,但不是在她如此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无法预料容与会是怎么样的态度,她还没来得及同他详谈,居然就把布暖送到了他面
前。万一他脑子发热,万一他破釜沉舟,她拿什么来抵挡呢
他深深吸了口气,她就在那里,穿着秋香色的竹叶裙,手里挽了只提篮,人像淡淡几笔描绘出来的菊。沧海桑田,然后又兜转过来,似乎一切痛苦只是他打了个盹,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可他是自省的,他知道现在每行一步的重要性。他回来便从老夫人那里得到了消息,她忘了以前的种种。对他的爱,对他的恨,一并都忘记了。他开头免不了怅然,后来转过念头来。这是一个多好的设定他有机会给她新的回忆,把那些晦暗的东西全部摒弃。一心一意爱她,构建出崭新的,美丽的世界来。
他仔细控制住自己的眼神,过去给布夫人作揖,“姐姐来了”
布夫人唔了声,声音里有戒备,“巧得很,暖儿说要来瞧外祖母,恰好你也回来了。”她有点僵涩地转过身,对布暖道,“这是小舅舅,来见礼罢”
她没敢抬眼,形容里有少女风韵的窘态。怯怯地捋裙欠身纳了个福,“暖儿给舅舅请安。”
再听见她叫舅舅,他五味杂陈,恨不得把她搂进怀里。但不行,目下条件不允许,他只有强作从容,谨慎地点点头,“你才大安,仔细些身子。这样大的风出来做什么”说着去接她手里的篮子,语气动作熟极而流,连自己都要佩服自己的镇定。
布夫人有点意外,他无波无澜地表现出乎她的预料。她原还做好了应对的准备,谁知竟是多虑。她不解地看他,他一双眼睛是安静的。目光如流淌的水,划过布暖的脸,没有一点留恋和不舍。无需她多言,那么想来老夫人已经同他说起过了。看他凉薄的眉眼,大概早已经想通了。这段腥风血雨的日子过去了,他打算做回原来的沈容与。
布暖却对他很好奇,悄悄挨到阿娘身边道“这舅舅我好像见过。”
布夫人心头狠狠一抽,又不敢表露出来,轻描淡写着“你记性好,五岁的时候舅舅来东都看过你,到现在还没忘记。”
她眨了眨眼,“他到底是容冶舅舅还是容与舅舅看着像个文官嘛”
那么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呢布夫人有点吃不准,说有印象,却连他行几都记不起来。到底孽缘也是缘,曾经那么爱过,伤口好了,伤疤还在。她叹了口气,“这是小舅舅,大舅舅要下个月才回来。”
容与听了回头一笑,“大舅舅在冀州,上次我过去,还叫我带话问你的好。”
他笑起来有种淡泊宁静的味道,分明这样美好,她却有些无措。她不知道自己过去一年丢失了些什么,横竖能回忆起来的岁月里没有太多和男人打交道的经验。因此只要他看她一眼,她就觉得忐忑。当然更多是对长者的敬畏,小辈对长辈保持惕惕然总归是没错的。
她羞涩地红了脸,“谢谢大舅舅记挂,回头我写封信给舅舅和舅母请安去。”
他嗯了声,“要送信便交给我,我派中军,比外头官衙的信使还快些。”
她愈加局促了,往她母亲身后缩了缩,“谢谢小舅舅。”
完全回到了刚来长安时的状态,他也不免挫败。一
切从头开始,不知道要耗上多久。她还是怕他的,以前在沈府她只能依赖他。如今她在父母手底下,有擎天的保护伞,哪里还会需要倚靠他呢不在一个屋檐下,要见面很难。他姐姐和姐夫对他又有戒备,他没法子接近她,胜算便大打折扣。想必蓝笙那头也不甘示弱,如此看来大家机会均等,全看各人手段。
思量着,已然进了渥丹园。蔺夫人在人际交往上很站得住脚,他们才进院门她就迎了出来。见他们走在一起也不见怪,笑道“今儿咱们家齐全,甥舅两个遇上了”又招招手,“暖儿来,我们正叫人穿珠花。上年你舅舅得的湖州孝敬里有一盒上等珍珠,放在库里久了,险些都忘了。昨儿你知闲姨姨着人打扫时翻出来的,正好你们俩一人做一朵。”
布暖过去请了安,脸上红扑扑的,笑靥浅生,“先紧着姨姨,我对首饰淡得很,要不要都无所谓。”
知闲从堂间里出来,对布夫人肃了肃,叫了声姐姐。布夫人嗳地应了,每次见她总是难免内疚。她如今的身份很尴尬,容与死都不肯娶她,惊蛰前一天和叶家退了婚。然而她实在是爱容与的,高陵来人接她,
她没有跟着回去。可是在沈家也没了少夫人的地位,只陪着蔺氏念佛,料理料理家里的琐碎事体,弄得像个女管家一样。眼下这样固然是她自己选的,布夫人还是觉得颇惭愧。不过时候长了也生出点无趣来,明知大家难堪偏要戳在眼睛里,硌应众人不说,还白白耽误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也不晓得是什么用意。
布暖不明就里亲亲热热上前屈膝请安,有容与在,知闲当然是谦和的。她搀了布暖的手肘道“成色还没分呢,你进去挑挑,看是喜欢白的还是金色的。”
一行人进了门,布夫人和蔺氏及容与坐下来说下月寿诞的事,布暖便随知闲进了隔壁的耳房里。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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