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亮的山道上,苍绿低矮的植株从板结的土地和山岩罅隙里生出, 连绵成郁郁葱葱的绿荫。
每一株树的年龄都很古老, 却因为脚下枯竭的岩土和雨水, 每一株都生得又高又瘦削,时间久了却也连绵相依, 遮天蔽日。
这昏暗的漫漫绿荫下,一只和土地一样颜色的四脚蛇忽隐忽现,不远处褐色的枝干上盘踞着一条艳丽璀璨的“彩带”,只有尽头和枝干融为一体的黑褐色, 仔细看到两只无机质的眼眸和嘶嘶吐信的獠牙。
四脚蛇左右环顾, 爬上白色的巨石,巨石之下是哗哗流淌的瀑布一样的泉眼。
然而此刻, 靠近巨石边沿的地方躺着一个藤荆编织的粗陋的篮子,篮子里躺着一个白嫩的人类婴孩。
身上唯有一件制式普通的肚兜,这肚兜很新,在这粗陋的篮子的映衬下, 竟也有几分鲜艳。
白嫩的婴孩手脚如莲藕一般,可爱又脆弱。一面轻轻踢着脚, 一面吮着手指,不哭不叫, 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 只有一双银灰色的眼睛, 显出一丝异样。
这样的山道,十天半个月才会经过某些着急赶路的商队或走江湖的三教九流, 一般人就算弃婴,也不会选择在这里。
四脚蛇踩过篮子,枝干上的“彩带”也蜿蜒到巨石和瀑布的盲区。
一触即发的时候,山道对面传来一声野狼的叫声,所有的生灵骤然停歇,下一瞬迅捷如闪电各自隐蔽起来。
野狼逡巡之后,蓄势待发,四爪凌空就要扑向那白色巨石上的竹篮。
忽而一道淡青色的虚光闪过,野狼噗通一声落尽前方的瀑流,随着清冷水波飘出山林。
这晦暗的曦光之中走来一个白衣墨羽的身影,那身影似有若无,仿佛山间的鬼魅魍魉。
那若隐若现的身影又一次试图抱起竹篮里的婴孩,却还是失败了。
他静静地看着,用衣襟遮着竹篮上方,试图保住那仅剩的一点余温。
竹篮里的婴孩银色的眼睛看着这陌生人,露出一个天真柔软的笑容。
顾矜霄怔怔地看着,唇边微动,也轻轻地回以笑容,那笑意却如这山岚雾霭潮湿。
从早上到黄昏将近,也没有一个人经过这里,直到最后走来一个拾柴的老丈,本来看到那婴孩似乎想抱,等看到那双不祥的银瞳却惧怕地跑走了。
顾矜霄微微蹙眉,一直一直保持着徒劳保护的动作。
直到冷月高升,走夜路的赶尸人经过,顺着罗盘指引找到了这里。
即便是只有他一人的夜里,那赶尸人也带着斗笠,脸上蒙着灰扑扑的布巾,只看到一双森冷的三白眼和鹰钩鼻。
赶尸人对篮子旁的顾矜霄视若无睹,抓住那婴孩的脚踝看了看,喑哑的声音冷酷“果然是天生极恶命格,希望这次不是白费心机。”
他脱下暗灰色的粗麻外袍,提着那孩子的手脚,打包行礼一般随意折了折背起。
地上的篮子被他脚尖踢动,翻滚落下巨石瀑流,也随着那野狼尸体的痕迹飘去山林外。
走南闯北的赶尸人,带着客死异乡的尸体,将他们带回故土。
荒寺,山庙,野店,都是他们的落脚点。
寒来暑往,四季更迭。
当初的婴孩在赶尸人的背上,在骡子身侧的箩筐里,在趟过尸体的木板上,一日日长大。见过的尸体死人比活人更多。
三岁刚学会走路说话便要开始背晦涩的口诀,学会捉筷子的时候就要开始捉笔写符。
六岁时候便开始打水洗衣烧火做饭。
被火星子燎到的小手,端着比他脸还大的粗瓷碗,迈着小短腿端给面容阴沉的老者。
“师父,吃饭。”
老者看了眼碗里的面条,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斥责“谁让你边扯面边下锅了粗细不均,先前的煮软了后面的还生着”
小孩子打个激灵,害怕也乖乖地站在那里,被一下下打手心,大大的眼泪含在眼眶里不掉“师父我错了,下一次一定不犯。”
老者打累了,一脚踢开他,开始吃饭“去把那群货物检查一下,夜里赶路不歇。”
简陋的木屋外,靠着木棚和墙一排的尸体,一动不动。
小孩子仔细的一个个将他们的遗容整理一遍,衣衫一丝不苟理顺,散了的头发重新梳。
将采来的野花别在那容颜逝去,枯萎的鬓发上,再仔细做三遍除尘的术法。
这些其实并无什么用,因为为了防止死尸借月华而生魅,必然要罩住他们的头脸,不见天光。
九位客人一一照顾完毕,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轻轻呼口气,大功告成。
忽而发现,窗边还有一位独自靠在那里的客人,原来一直被他漏掉了吗
他走过去,轻轻伸出手
“我不用。”
那声音像在另一个世界响起,意思直达识海,却完全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声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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