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种意义上来说,大明的洪武皇帝都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人,除了众所周知的行业翘楚外,也包括他的生娃能力。
在医疗技术匮乏、儿童夭折率极高的时代,洪武帝一连生下了三十多个子女,还大部分都活到成年,高寿者也不在少数,最重要的是质量还奇高,各行各业的人才一抓一大把,光这一点就足够让大部分后继无人的帝王嫉妒不已。
但这对于洪武帝来说也是个甜蜜的负担,孩子多就意味着养育成本增高。
到了适婚年龄,无论嫁娶对于大明皇室而言都是一笔巨大的支出,不过这也有好处,因为洪武帝的孩子们都扎着堆成年。如今大明的礼部官员对于操持皇子或者皇女的婚礼已经自带上一整套的规制以及准备了。
简单的说熟练度已经刷到了顶级。
但皇太孙的婚礼稍稍有点不太一样,在历史上,皇太孙的存在便少之又少,而即便是有皇太孙存在的朝代,留下的历史资料中关于婚礼的规矩和用度也几乎都不存在纸质记录。
因此当得到太孙殿下将要成婚的消息时,礼部的一干官员都感觉一个头两个大,首先作为皇孙,太孙殿下的婚礼制度肯定不能超过太子,但是作为太孙,殿下的礼制又要超过普通的皇子,这就很难把握尺度了尤其在前不久刚有一波赐婚的情况下。
虽然就身份而言存在高低,但皇孙到底是小一辈,同一个时间成婚的,侄子比叔叔的仪式更隆重这个说出去总有些不好听。
这一个不好就会得罪两拨人呐
而且最重要的是准备时间不够啊陛下
这年头普通富户的孩子成婚都得提前个半年一年做准备呢,更何况是皇嗣,而且之前连点风声都没有,大家都毫无准备啊
就在礼部官员团团转的时候,准备溜达着去司天监的太孙殿下路过后直接大手一挥,表示一切从简,不必着重准备。
“于情皇祖母正在病中,受不得劳累,于礼我为晚辈,规制越过叔叔们也说不过去,而且这个时候我也没那个心情去大办婚事,一切从简即可,皇祖父那边孤会过去说,诸位便先准备起来吧。”
礼部侍郎闻言有些迟疑,他抬头看向说完话准备离开的皇太孙“殿下,恕臣失礼,还有一事,敢问太孙妃可还有家人,聘礼又要送往何处”
木白沉默片刻,有些遗憾道“多年过去,太孙妃在大明已不知是否还有家人了,聘礼你们就下到傅家吧,便从那儿出嫁好了,这事孤稍后会同颍国公商议,待到确认下来后再派人通知你。”
“喏。”礼部侍郎恭敬应允,借着行礼退开的姿势完美掩住了面上的表情。
天呀在大明没有了家人的太孙妃为什么是从颍国公家出嫁这非亲非故的
礼部侍郎嗅到了瓜的清香,但他面上不动如山,作为一个在洪武帝手下的打工仔,控制住自己八卦的欲望可是很重要的生存哲学,有多少前辈前仆后继得为了追瓜翻车坠入山崖,他可是好不容易进到最不容易出错也最安全的礼部的,必须要忍耐忍耐忍耐不住啦
礼部侍郎悄咪咪得用含蓄又委婉的语气到老上司这儿问了一嘴,东拉西扯了一堆,中心思想就是颍国公有没有流落民间的闺女
是的,他想歪了,以为准太孙妃是傅友德的私生女来着,礼部尚书当下就送给了这个属下两个白眼“你觉得颍国公傻吗”
“啊”属下一脸懵逼,呆呆达到“应,应是不傻吧,属下未曾与他来往,但既然他能领兵”
尚书立刻气沉丹田“既然他不傻,难道他不知道家中有个太孙妃能有什么好处吗颍国公家中又没有河东狮,就算太咳,那位是私生,也完全可以认回来啊。”
礼部侍郎顿时恍然“对哦,既如此颍国公没有认回来,那么那位当真是海归之女啦”
“是不是真的海归之女不重要,”礼部尚书加了个重音“重要的是殿下说她是,那她就是。”
“这,这不合制度,按大明律,只要并非是罪人家眷,就算是民女也可为皇眷,何必假借他人之名既然用了旁的名头,那太孙妃莫非是”侍郎眉头皱起,刚要暴起,脑袋就被礼部尚书敲了一下“噤声,瞎说什么呢,谁和你说这个了,你这呆子是怎么做到侍郎这个位子上的”
礼部侍郎愣了下,呆呆说道“前任因科举统筹不善,被发云南充军了”
谁问你这个了。
礼部尚书头上冒出了三道黑线,很不想再同这个二愣子说话,但左右想想这种傻乎乎的属下显然不是个会捅刀的,虽有些迂腐但在礼部这个位置上这也不算缺点,看了看身侧都是自己人,这才有些无奈得悄声和人说明白“太孙妃出身海外,又是前宋遗民,我大明建国便是承唐宋之遗风,所以前宋遗民也是大明人。”
见属下理所当然得点了点头,表示这是当然的,尚书深吸一口气“前宋遗民就是大明人,前宋遗民寻到的土地自然也是大明所找到的,前宋遗民在当地耕耘了许久,那么就等同于那块土地自古以来便有大明的痕迹,懂了吗”
换而言之,太孙妃到底是哪儿来的人并不重要,只要户籍上说了她是来自海外之地,又为大明带回了珍贵的海洋舆图,那么她就是海外之地的人。
有了这个身份,大明的船队一旦寻到了疑似海外之地,而当地又恰好无人占领,那么无论大明做什么都是名正言顺,如果有人占领,有太孙妃这个身份也方便二者建立友好往来。
毕竟你家的姑娘都嫁给我家未来的皇帝做媳妇了,大家自然就是亲戚,有着这一层天然的亲密关系,那以后做些什么不都很方便。
无论是买个矿石啊租借个港口啊或者是采购个香料黄金什么的都好谈是不是。
所以太孙妃到底是不是海外之人这个问题大家真的不在乎,唯一有几个心怀不甘的人也无非猫准了皇太孙妃身份的人,而这些人除了感慨一下皇太孙为了给心爱的女人找个名正言顺的求娶理由居然这么拼外也什么都做不了。
是的,大家其实都猜测这位太孙妃海归女的身份是深爱他的皇太孙为她贴的金来着。
但此刻,原先也这么想的司天监倒是有些怀疑了。
司天监便是后世的钦天监,主要工作是研究天象颁布历法,因为工作关系总带着点神秘色彩,所以也会兼职神棍的伙计,偶尔也帮忙合个八字啥的。
但坦白说,依照繁缛的皇室规矩,到了让司天监合八字这一步份上的贵女基本上已经定了九成九了,这种时候司天监说个你俩八字不合天生相克能有用吗
要是有用的话,按照司天监存在的历史长度,那些祸国妖妃就不可能存在了。
皇室这种存在,是世界上最迷信也最不迷信的,在有需要的时候就是“上天的旨意”,没需要的时候就是“朕是天子,朕的话就是天意”,所以司天监已经很习惯如何在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了。
更何况现在全官场的人都知道太孙妃是皇太孙心悦之人了,在今天之前,司天监的监正都已经打好腹稿了。
但此时此刻,拿着太孙妃的闺名和八字的监正情不自禁露出了无语的眼神,啊,怎么说呢,八字和他想的一样和太孙殿下的八字十分相称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以太孙殿下做事的风格,也不会出这个纰漏,但是太孙妃的名字是不是有些
伍金这个名字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姑娘的名字啊,太孙殿下您取假名是不是取得太敷衍了点
才不敷衍呢
感觉到来自监正怀疑的视线,木白不由自主得挺了挺胸,关于小姑娘的名字他俩可是商讨了好久,因为彼此互不相让,最后才由抓阄决定。伍金可是小姑娘自己抓出来的名字。
这名字寓意多好啊,伍金可不就是五金,寓意为金银铜铁锡五种金属,一个名字有五种金属,多富贵吉祥的名字啊
在取名之后木白自己都觉得这名字好听,并且还生出了点小懊恼,可怜他刚“出生”时候没文化,否则就用这个名字了。
可惜名字对于妖怪来说就是很重要的一道约束,是对自身最早的一份认知,一般非重要情况下不会更改,否则他就悄悄改名啦
因为木白的遗憾和羡慕过于真情实感,到最后就连小姑娘都产生了点对自己审美的怀疑。
难道,难道这个名字真的很好听也很有寓意难道是她的审美出了问题可是,可是她是系统的造物,理论来说各方面的素质都极高的,就连鉴赏和审美都有一定的造诣,这可是初始设定,只要任务者不删除的话应该不会改变的啊啊啊
瞳孔地震
但当这位陷入自我怀疑的系统造物被马皇后捏着手叫出她的闺名时,伍金顿时感觉到了这个名字的重量。
“小金呀,好姑娘”消瘦苍白的妇人虚弱得抬起手,将少女那同一般贵女全然不同,略显粗糙的小手握住。
她面上是看得出的虚弱,鬓边也早已染上了尘霜,握着她的手也依然有力温暖,只指尖透着点凉意,指甲更是透着灰败之气,这些无一不是透露着她正在经历一场生死考验。
但就算如此,她的一双黑眸却依然明亮又坚定,全然不因缓步而来的死亡阴影而有丝毫的暗淡。
尽管此刻因为病魔而让她的身体变得孱弱,但她的个人意志却依然十分强大这是自然的,没看到就连大明的开国皇帝,看似无所不能的朱元璋也只能在发妻的坚持下和御医一起缩在一旁,不敢有丝毫违背吗。
“小金呀,”马皇后的语速很慢,一方面是她此刻气息不稳,另一方面也是她知晓面前的姑娘是当真不会大明的官话,放慢语速也是为了照顾这个才学不久的少女,“我是英儿的奶奶,你唤我一声奶奶,可好”
伍金没有犹豫,在听懂马皇后说了什么后立刻开口,一句脆生生又带着点异域音调的奶奶让马皇后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颜“奶奶很高兴见到你,也很抱歉,若不是奶奶,你本可有一场盛大的婚礼,不,别说你不在乎,奶奶也是从你那时候走来的,奶奶知道,那一日对一个姑娘来说有多重要,所以这句歉,奶奶要道,你也要收着。”
“不,奶奶,”小姑娘闻言有些着急,她张张嘴,几个大家十分陌生的音节泄了出来,显然她一时情急之下无法用刚学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正想比划,她就看到自己的委托人向这儿靠近,连忙回头向着殿外看了过去。
就在她回头的刹那,木白正掀帘进入,为了不让外来人身上的寒气侵扰到马皇后,洪武帝下令在坤宁宫的前殿和内室之间张开了数道网帘,每个小隔间都燃有火盆,任谁一路走进来身上都会是暖烘烘的,这样走一遭效果很好,就是耗费时间,木白刚走了两步,就听到殿内来自小姑娘的一声叫唤。
他一愣,忙加急走了两步,走到最内室还没来得及请安,就被小姑娘拽住了衣袖让他做翻译。
少女显然是有些着急,语速极快,加上思维跳跃,别说外人,就连木白都不由愣了愣,片刻后他笑了,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后他大跨步走到床边,在他家爷爷紧迫逼人的目光中笑着道“皇祖母,您同小金说什么了小金让我同您说,只要是能嫁给喜爱的人,便是穿着破旧衣裳,住在破风漏雨的屋子里,吃着带有霉味的菜肴,也都是感觉到十分满足和快乐的,其余的那些金银珠宝、珠串首饰都是外来的东西,只能锦上添花,却完全不是根本。”
马皇后微微一愣,眸光柔软得回握住孙子的手,笑着摇摇头“也没说什么,安心,她是你选定的人,皇祖母不会欺负她的。”顿了顿,她有感叹道“哎呀,倒是我着相了,明明当年我同小金儿的想法是一样的。”
说罢,她微微偏头,看向了一直待在一旁做布景板的男人。
朱元璋闻言眉宇间透出几分愣怔,似乎是回到了昔日自己还未发迹时候同发妻同甘共苦的岁月,但随即他很快控诉道“那你都不听我的你让孙子来评评理,太医院都说了这次的药很有效果,能把你治好,你说你为什么不吃”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马皇后的声音温柔又坚定“重八,我寿数到了,我已经看到咱们那些干儿子来接我的身影啦,就别费工夫了,没用的。”
“你,你都没吃怎么就知道没用。”朱元璋气极,一边气他还让人把坤宁宫的大门给关上,顺便盯着门口什么都没有的位置一顿臭骂,“谁让你们这些臭小子来的你们老子我还没死呢,让你们娘多留一些时间陪陪咱不行吗你们这些小子早早就下去让咱白发送黑发已经够不孝的了,怎么滴,现在还让你爹我做鳏夫啊我,我拿鞭子抽你们,别以为你们死了我就抽不到了你们这群臭小子”
“重八。”马皇后柔软又坚定的声音止住了洪武帝掏鞭子的手,片刻后这位帝王缓缓回过身来,一向威严霸气的朱元璋在这一刻居然显得有些委屈“媳妇,咱能不能再试一试,就再试一试,你看啊,你孙媳妇也不会宫事,而且你说我一个长辈,让小辈管也不太好。”
“那就让小八小九管。”马皇后轻声道“小金儿看着就聪明,肯定能很快就上手,而且我当年不也什么都不会,多做做就会了。”
洪武帝张张嘴,突然一扭头看向木白“英儿,你说,你媳妇是不是很笨是不是学东西很慢”
木白看了看两位长辈,吸了口气闯入战场道“皇祖母,孙儿这次回来带了几个东南的医匠,我听闻病分南北,太医院的医匠多为北派,您不如试试南派的药,说不定就对症了呢。”
盯着自家爷爷蓦然间热烈起来的眼神,和奶奶不赞成的视线,木白想了想又补充道“奶奶,爷爷之前答应孙儿了,无论医匠治疗效果如何,都不降罪。”
朱元璋顿时一噎,刚想反驳,对上发妻看过来的视线立刻猛烈点头“对,没错,不管怎么样咱都不降罪。”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相当咬牙切齿,见发妻立刻露出了怀疑的视线,洪武帝又补充道“不光不降罪,朕,朕还要奖赏他们,招募他们入太医院,发工资,给他们出书,还,还有”
他看了眼大孙子,搓了搓发痒的掌心,咬牙道“要是他们真能将你治好了,朕就下令医者出匠籍。”
在洪武二年明政府就曾经下令,“凡军﹑民﹑医﹑匠﹑阴阳诸户﹐不许妄行变乱。”也就是说一人为医,后代必须为医,而匠户虽然靠着自己的手艺过活,收入也比寻常的农户多,但他们必须承担自身的劳役,为大明官府每月免费打工几日,十分的麻烦。
事实上从洪武十六年开始,他的大孙子就一力坚持以募代替役,并且想要废除匠籍的继承制,但出于管理需要每年洪武帝都要将其驳回。
而现在,为了发妻,洪武帝打算松手了,他有些疲惫又期待得看向孙子“若他们真的能治好你皇祖母,朕便为医者单独立项,此后医者不为匠,可自由传承。”
虽然是这么说,但洪武帝很清楚,这个口子一旦打开,必然意味着后续许多匠籍者提出抗议、申请乃至于改变他二十二年前定下的规矩,洪武帝最讨厌自己定下的规矩被推翻,但他也清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发妻,他决意如此。
他的妻,陪他一路从穷困走来,劳心劳力一日都不曾放松,也几乎没有过过舒心日子。
现在他好不容易可以将国家大事交给后辈,可以陪一陪他的妻子,妻子却要先一步而去,这让他怎么甘心。
洪武帝咬了咬牙,握住了马皇后的手,“英莲,算我求你,再试一试,就算是为了我,再试一试可好”
马皇后抬眼看他,眸光极为复杂,“重八,我真的”
“我知道你累了,我也知道你扛不动了,但是,”朱元璋咬了咬牙,低下头凑在她耳边道“你这次扛过去了,我便把皇位交给太子,我和你一起回凤阳,去宿州,一起去种田养牛,再把御花园那些鸭子鹅子一起带过去,到时候哪个臭小子惹我们生气了,就把他们养的鹅子鸭子给吃掉。”
“我们一起春天赏花,夏天摸莲蓬,秋天烤银杏,冬天烧栗子,你眼睛不好,别织布了,反正我们的衣服也够穿,咱现在还没老,还能爬树,英莲啊,算我求你,再试一下,好不好”
不知是丈夫哀求的话语,还是那畅想中的田园美景实在太过美好,马皇后用力闭了闭眼,将眼眸中丈夫的这几日突然染上霜雪的发丝刻在眼底,最后半是叹息半是感慨得吐出了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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