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子里的影七,扒开从秋梦期手上夺来的一双鞋子,此时早已泪流满面。
那熟悉的绣法,那是来自蜀地独一无二的技巧,她曾是蜀地方圆百里最有资质的绣娘,他不过是一个大家族里面的上不了台面的庶子。
他母亲是水乡的一名烟花女子,父亲因醉酒和她有了一夜露水情缘,因为有了他,父亲不得不将他们母子二人带回家族。
父亲的家族奉行过四十无子方能纳妾的家规,而在这之前,父亲已经育有了二子一女,他和母亲的到来,是父亲不忠的证明,无疑也成了整个家族耻辱。
更何况母亲那样的身份。
那样的大家族倒不至于拿他们母子二人怎么样,就连嫡母也是客客气气,不过也仅仅是客客气气,就再无其他,父亲把他们接回来后,也鲜少过问,母亲日日垂泪,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而他,终究成了一个没人在意的孩子。
渐渐地再也不愿再走到人前,能躲则躲,能不出席的宴会就不去出席。
嫡母也乐得不见他,便随他去了。
以至于,家族内外,根本就没人知道他这个名门望族里的七少爷长什么样,是个什么样的人。
直到八岁,他在庄子附近和一头成年鹿展开殊死搏斗之时,正巧被他祖父看到了,当时他正伸手进入那母鹿的腹中掏出其心脏,场面极其血腥。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行为过于残暴还是其他,第二天过后,他就被送往千里之外蜀地,拜入一个叫做凌云道人的门下。
脱离了大家族的束缚,他在这里仿佛找到了归属,即便师父喜怒不形于色,对他又异常严厉,但只要他做完了功课,就可以上山下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直到十六岁,他偷偷跑到镇上去玩,溜到一户人家家中,见到了正在临窗刺绣的她,温柔美丽,只一眼便让他坠入情网。
自此之后,他便日日偷偷去窗下瞧她,从山上捉一些好玩的小动物,和山上的奇珍异宝放到她的窗前。
后来她发现了他,恼他日日窥视她,将他赶走。
可他还是日日又来,打了就走,却不耽误下一次出现。
如此厚脸皮,实属不常见。
久而久之,她竟也不知不觉地动了心。
然而好景不长,她祖父为了能让家族的蜀绣成为贡品,不惜要把她嫁给当地的官员,以期对方能帮他们家族搭上这根线。
那官员家中早有妻妾,她又怎么会愿意,更何况她心里早有了他。
于是两人决定私奔。
却被她的祖父找到了师门,对着师父就是辱骂一顿,说教出来的徒儿竟做出拐走别人家女儿这样的事来,要把她要回去。
他怎么会愿意,师父告诉他,若是不遵从,就不许认他这个师父。
于是他选择了叛出师门。
他们躲到一处村子里,她有了身孕。
他想了想,还是给家中写了封信告知一切,
就算不求名分,可毕竟孩子也还是这个家族的后代,将来也是要随着这个家族的姓,不管他们认不认,都有这个知情权。
同时告诉他们,他不会再回去了,以后他会带着妻子去往岭南一带,那里是他母亲的老家。
然而等来的却是,祖父带着家中所有儿郎战死沙场的消息。
他虽跟这个家族之间并没有太多的情感羁绊,但这些年来他也明白了祖父的苦心,他性子暴虐阴冷,倘若一直待在家族里面,受不到关爱,将来怕是会误入歧途,这才千里迢迢将他送往凌云门下修炼。
那个家族虽然给不了他家的温暖,但他身上流的是这个家族的鲜血,更何况,这些不曾有什么交集的叔叔伯伯和兄长弟弟们,还有父亲都为了保护这个国家,死在了战场上,还死得那么冤枉,他身为人子,不能不闻不问。
于是把妻子安顿在小村里,前往北疆,势必要查出真相。
去到之后,他才知道边疆的那几场战斗是有多惨烈,父亲和叔伯兄长们被吊死的吊死,有人被乱刀砍死,有人万箭穿心,最小的弟弟死后被剖开肚子,腹中无一粒粮食,仅有草根树皮。
他哭得不能自已,发誓要替家人报仇,可查到最后,矛头却指向了背后那个高位之上。
仅他一人,无法撼动上面那位,只能先从力所能及的地方入手。
那些人为了对付武艺高强的叔伯们,竟请了江湖上第一杀手集团摘星阁背刺大军,几十名杀手混入军队中,趁乱而上,使得祖父和叔伯们腹背受敌,最终在数面夹击之下溃不成军。
于是他立志要把这个摘星阁给铲除掉。
但在这之前,他还要回去安顿好妻儿。
可等到他赶回蜀地,那个村子只剩下焦土一片,妻儿不知所踪,有人说那女人大着肚子死在了火堆里,有人说被家人发现带走了。
他又赶回了妻子的娘家,发现娘家人因为得罪那官员,早就被上安了罪名诛了三族。
为了掩盖真相,连相关卷宗都被人动了手脚给弄丢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发了疯一般地找,却没找到人。
他不得不相信,或许她真的已经没了。
万念俱灰之下,只有复仇的念头在支撑着他,于是,他混进了摘星阁,开始长达数年的颠覆计划。
却在一次执行的人物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是师父后面收的小徒弟,小他很多岁,那时候他忙着和三娘浓情蜜意,根本没时间搭理她,平日也只顾在自己的山头修炼,说来两人当初见面不过两三次,要不是后来他中途偷偷回去见师父几次,也瞧见了她的模样,否则根本就不知道眼前这个狂妄的小县令居然是那怯生生的小丫头女扮男装。
他当然不会按着任务杀了她。
因为算起来,这个世界上,除了师父,她就是他剩下唯一的亲人了。
后来终于颠覆了整个摘星阁,他以为他要死了,就去看一眼最后的亲人,没想到歪
打正着却被这小丫头找人给救活了。
于是,便在她的后宅住了下来,有时候顺后帮她解决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然而万万没想到,今日那丫头脚上,居然穿了一双绣着并蒂莲的鞋子,那绣法,天下再无第二人绣成那样,他激动坏了。
她一定还活着。
那孩子,他一直觉得很熟悉,他觉得他们之间有着一种奇妙的联系,那孩子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样,难道
他不敢想,也不敢去求证自家师妹。
他要亲自去见孩子的母亲,看看会不会真的就是她
下衙鼓声一响,焕儿和平日一样,跟着上了赵铭的马车。
如今二人以兄妹相称,比以前少了一些生疏,也无须再避讳太多。
影七远远跟着马车,隐在人群中。
直到回到了廉租房附近的小院,马夫先下了车,摆了凳子,赵铭扶着焕儿小心翼翼地下马。
看着她进了院子,这才挥手离开。
影七悄无声息地从另外一面墙翻入了后院,刚下脚,却嗅到一丝危险,瞬间警觉起来。
他匍匐在房顶上的一处隐蔽处,闭上眼睛。
等再度睁开眼睛,就迅速锁定了两处不同的位置。
随着焕儿从院外走了进来,口中喊道“娘我回来了。”
很快,厨房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女人,大约二十六七岁,体态轻盈,长发披向背心,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住。
当她转过头来,影七整个身子如同被冻住一般,瞬间动弹不得。
那瓜子一般的脸蛋,眼如点漆,清秀绝俗,不是他的三娘还能是谁。
他的三娘真的还活着
焕儿九岁了吧,当年他离开时,三娘才十七岁,如此算来,时间刚好对得上。
影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激动过,但他仍是竭力地控制住了自己,他不知道三娘是不是一个人,她后来有没有嫁人,他知道这世道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有多难,就算她嫁人,他也不会怪她,可是,他会伤心,会难过
最重要的是,院子里还藏着另外两个贼人,随时会对她们母女二人动手。
联想上一次赵铭出事,影七大概能猜测得到是谁派的人来。
他实在不忍心那两个贼人的出现破坏了整个院子的宁静,于是便趁着母女二人进入厨房之际,出其不意地朝其中一人射出暗器,再朝另外一人飞扑过去。
轻手轻脚地将这两人收拾了,点了穴道丢在后院的鸡窝旁边,自己则匍匐到厨房房顶上,偷听着母女二人的谈话。
“娘,今晚咱吃什么”
“今晚吃猪肉炒豆角,蒸个你最喜欢的鱼儿,再炒一个青菜。”
“嘻嘻,两荤一素呢,今日在衙门,和大人还有疤脸叔叔吃的也是两荤一素。”
“疤脸叔叔是上次半夜从北门把你抱回衙门的那位大人吗”
“是呢娘,
是个怪叔叔。”
“是个疤脸的,
还是个怪叔叔,焕儿怕不怕”
房顶上的影七听到这话,忍不住摸了摸眉间的一抹刀疤,不禁有点儿后悔了,以前三娘就说自己这一张脸长得还可以,后来以为她和孩子都没了,他还要什么脸,也没特别护着脸,现在好了,留了这么大一块疤,也不知道三娘会不会嫌弃。
焕儿听母亲那么问,“不怕,那个疤脸大叔虽然凶神恶煞的,可要是有他跟着,会觉得他能保护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乔三娘笑了“既然是大人和夫人信任的人,就不会有什么事,不过他没有名字吗,你就这么叫着人家疤脸叔叔,多没礼貌。”
焕儿撒娇道“我就跟您说了,没跟外人说,不过我好像听到大人叫他师兄,偶尔叫他影七。”
“影七”乔三娘将这个名字轻轻念出声。
屋顶的影七听自己的名字在她嘴里滚了一遍,眼眶发烫。
焕儿听到母亲念着这名字,突然笑嘻嘻道“娘,您有时候睡觉说梦话,也叫这个七字。”
乔三娘闻言,脸颊微微热了热,道“你每日睡得那么沉,还听到为娘念叨着什么。”
“以前咱们还租着棚屋住的时候,您接了好几份活,天天浆洗衣物,累坏了,那时身子又不好,就爱说梦话,梦里就念叨着。”
乔三娘佯装要打她,“你这孩子,倒是取笑起娘来了。”
焕儿躲过母亲的魔爪,转头从背后一把抱住乔三娘的细腰道“娘是在喊着爹的名字吧,爹是叫小七吗”
乔三娘原本有些伤感的情绪在听到“小七”这个词,噗嗤一声笑了“谁告诉你你爹叫小七的,你爹排行第七”
“怪不得娘在梦里叫着七郎”
乔三娘拧身又要来打她。
房顶的影七泪水糊了脸鼻子已经呼吸不过来,他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睛,却不小心带动了屋上的瓦片,一块瓦片就这么从上面滑了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灶房里原本暖意融融的对话瞬时被打断,乔三娘条件反射一般地将女儿护在身后,紧张地提起声音,低喝道“谁”
话音刚落,门口被推开,一个清瘦的身影立在门前。
焕儿探出脑袋,眼睛一亮,叫了一声“疤脸叔叔。”
可不承想,母亲身子却僵在了原地。
影七再也忍不住,一脚跨入门内,口中唤道“三娘”
乔三娘这时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七郎,真的是你”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了出去,一把抱住那高瘦的身子。
影七如重获至宝,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七尺男儿,此时已经泪如雨下。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