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仲初耳边被自己的呼吸声充斥,一回头,就见宋回涯鬼魅似地又近一步。
再回头,那漂浮在地上的影子已贴近他的后背。
即便正值壮年,他也无力与宋回涯交锋,而今生死关头,岁月磋磨留下的衰病越发拖累,如前方晦暗纵横的通道,一笔一划写出个“死”字。
谢仲初认清眼前的绝路,心头那些恐惧与彷徨都化成了决绝的凶残,低头瞧着那影子,觑得时机,突然暴起,持剑回刺,宽袖中的暗器与毒粉一并飘出。
飞扬的毒粉叫空气变得浓厚起来,谢仲初有一瞬看不清眼前的景象,眼睛酸涩地眨动,闭合间宋回涯已滑不溜秋地从墙边飘了过去,那把暗器全然落了个空。
谢仲初火速转身,补上一剑,剑尖所指处,只有一抹影子猝然闪过。
他看着黑影围在周身,耳边是猎猎的劲风,手中剑气如花,朝那身影不停咬去。
哪怕他殊死一搏,精湛剑招发挥到了极致,似乎都还差毫厘,总是擦着宋回涯的衣角错开。
那微妙的距离犹如尖锐的讽刺,叫他满腔徒劳的怒火不停堆积,招式急促中多了种肖似走火入魔的癫狂。
“啊”谢仲初大吼一声,一口气终是憋不住泄了,剑势缓下的一刻,就见余光中刺来一段白刃,伴随着很轻的一声嗤笑,朝着他的脖颈狠狠削下。
“区区如此也要比划”
谢仲初侧过身,破开他皮肉的剑锋顺着他的动作,在他胸口重重刮下一层肉。
剧痛使得他脸色迅速灰败下去。谢仲初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倒气声,踉跄后退,沦于这番境地,不是哭嚎或求饶,却是狂笑出声,仰头嘶吼道“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宋回涯提着剑跟在他身后。那把从尸体上随意翻来的长剑用着并不趁手,过长的剑尖擦着地面,血珠一路震落,拖出蜿蜒的一道,嘲弄道“如你这般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能坐稳武林魁首,安享数十年荣华,我也觉得,天道不公。”
谢仲初跌坐在地,视野一阵天旋地转,闪过斑驳粗粝的石墙、四散飙溅的血迹,直至看见那染着血的剑锋,才定住了视线,一寸寸抬头,望向宋回涯的脸,嫉恨笑道“我若有你这般天资,我也可以做一个孤光自照、不随俗流的真君子。可惜啊,可惜纵是我一辈子工于武道,年近三十岁也不过是个寂寂无名的江湖后辈。我前面有太多太多人,没人会将我谢仲初的名字记在心里。到后来,甚至连十多岁的少年都能强压我一头哈哈上天何时给过我等庸人出路我为自己谋身立命,不过是人之常情你宋回涯,最没资格说来恨我”
家传、天资,俱是武学一途上不可触及的流云。即便身在高不可攀的山中,极目望去,所见亦皆是他人光采。
谁能驾驭那泱泱而起的风、荡荡而去的云呢
天下英才层出不穷,他负尽心血,也只能做那不起眼的朽木顽石。
“我不信命”谢
仲初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浓勃的野心,他睁大了眼,想将宋回涯看得更清楚,皱纹挤出的条条沟壑,都在极力表述自己的倨傲。是不见平日里那等宽仁慈和了。
aaadquo所谓天命,焉知不是一场骗局只为逼我俯首、逼我认输我若不争、不骗,不到高处去,那良善便是可欺,凶狠便是无道。aaa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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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仲初狂放大笑道“不留山又如何君子剑又如何我谢仲初六十余载,虽然成不了超群绝伦的剑客,却也见惯所谓天才的衰亡。压下他们,最后统领江湖,号令群雄的,还是我你宋回涯顶多不过是命好”
他喉间呕出口血,仍旧喋喋不休地说着,像是唯恐听见宋回涯的嘲讽。
宋回涯一步步朝他走近,剑尖抵在他的心口,缓缓朝下压去。面无表情的脸笼在变幻的光色下,幽寒的眼神中隐约有种说不出的邪异。
谢仲初眼皮沉重,脸上沾染着的几点鲜血随他话语近要干涩,黏糊糊的一层,好似有双鬼手在拉扯着他的面皮。
他浑身微微抽搐着,无法抵挡那剑尖刺穿自己的心脏,感觉自己要被宋回涯生剖开,剧痛中流逝的生机回转,眸中精光大盛,两手死死抓住剑刃,抬着头道“宋回涯,你自认为杀了我就能高枕无忧了未必就会是我输。你将我逼到绝路,怎能期望我会留情”
谢仲初声音渐低,颤动的瞳孔想要从宋回涯的脸上捕捉到慌乱或悔恨的情绪,却未能如愿。手指已不能动了,扯动着嘴角慢,断断续续地道“我来之前,已给高侍中寄去一信,将陆向泽的秘密尽数告知。你不留山的人,到底还是逃不过死路一条无妨,就算我真落得遗臭万年,还有尔等陪葬。”
宋回涯此时才有了点反应,问“什么秘密”
谢仲初的意识快被胸口那把转动的剑所搅散,闻言久久回不过神,更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你为何会以为,你的信能寄得出去”宋回涯一脸兴味地看着他,最后蹲下身,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事情偏生都凑得这般巧,你谢家数十年根基可以毁于一旦,满盘算计无一成真。你猜,是谁指点我来木寅山庄的”
她面露同情,也笑道“怎么做久了狗,习惯了摇尾巴就能讨到肉吃,着了相了连这样的事情都参不透。”
谢仲初飘散的思维才凝聚起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濒死的身体猛地一震,眼前好似出现了什么幻觉,面目从惊恐到怨恨,满怀着不甘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骗我”
他试图去抓宋回涯,叫宋回涯避了开去。身体弓起,费尽最后的力气,想要将剑从自己胸口拔出。伤口血液登时喷涌,谢仲初浑然未觉,只凄惨地笑着,未过几息,便睁着眼睛没了声息。
叱咤半生的武林名宿,一世志求功名,到此潦付尘土。
付有言赶过来,站在墙边,听见了最后几句遗言,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他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宋回涯垂眸看着,“不想叫他死得太痛快,随意诈一诈他
。”
付有言“啊”
付有言上前一步,瞥见谢仲初死不瞑目的模样,有些害怕,刚要蹲下身去摸对方身上的钥匙,宋回涯先他一步,从那血糊糊的衣服中间翻出串钥匙,抛了过去,问“这个”
付有言别开视线,将那串钥匙在衣服上蹭了蹭,呼出口气,说“走。我带你去看看。”
宋回涯站起身,最后回头瞧了眼谢仲初的尸体。
一条命轻飘飘的,可仇怨却重如磐石,十多年的往事难以就此了断,一时间没了着落,不知怎么有些空荡。
“宋回涯”
付有言见她不动,催促一声,晃晃钥匙,领着她在地道中寻找宝库。
宋回涯是认不得路的,脑子里推敲着先前的事情,只管木然地跟在他屁股后头。随付有言拐过数个弯儿,还没理出头绪,就听见对方长舒口气,朝边上一退,示意说“到了。”
宋回涯点点头,一间间密室走过去。
只见一条道的房间里都摆满了金银,杂乱地堆在一块儿,颜色灰扑扑的,好似真是堆不值钱的泥沙,不胜其数。心中难免震撼。
多少人为求一口饱饭已如火中取栗,身卑无异鸡犬,还要榨干血汗,供出这满室金山。这才是天道不公。
她走到尽头时停了下来,问“这里有多少钱”
付有言摇头说“不知道。我娘虽受高家驱策,可不曾得其信任,鲜少进这宝库,自然也不清楚里面存了多少财宝。”
宋回涯随意走进一房间,掀开一个贴着封条的木箱,拿起里面的银锭在手中翻看,正组织着语言,脚下地面再次震动。
有过前车之鉴,宋回涯不及多想,立即扔下手中东西,拽着付有言退至门外。
付有言侧耳听了听,不见忧色,反是惊喜笑道“一定是我娘我就知道,她不过在说气话,定然是舍不得我的她想通了”
说罢便朝外跑了出去。
宋回涯担心还有什么风波未平,也跟了上去。
阵中拦路的门户像是被人尽数打开。付有言一路过去未有遇到阻碍,那些杀人的机关也全部乖顺蛰伏。
尽头处最后一扇石门朝上升起,付有言尚未进去,已止不住殷切唤道“娘”
那机关运转的轰隆声骤然停歇,静谧中,付有言低下视线,正看见靠坐在对面墙边,身下被鲜血染红的付丽娘。
他脸上笑容凝滞,一时呆了,心口撕扯着传来钝痛,方清醒过来,冲过去扑倒在地,不知所措地喊“娘”
一开口声音碎了,眼泪翻滚,两手将人抱进怀里,摸着她的脸,似是傻了,不停地叫“娘。”
梁洗见他莫名出现,当即抓过手边长刀防备,又看见宋回涯从后方走来,迷迷糊糊地问“这人是谁”
宋回涯停在门口,表情惊愕后凝重下来,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梁洗顿时慌了,以为自己犯了大错,误杀了什么无辜的
人,急于解释道“不是我要杀她,是她先下的狠手”
宋回涯微微摇头,梁洗会意,闭嘴将后面的话咽下。
青年压抑地哀哭,声音幽怨不成调,听得梁洗浑身发毛。
她歪歪斜斜地站着,双眼一闭,虚弱道“我感觉我快不行了。”
严鹤仪抓着她手臂扶她站正,摇头说“你不能不行。”
梁洗只好继续支撑。
付有言感觉怀中的身体冷了下去,哭声跟着小去,紧贴着付丽娘的脸想叫她回温,发觉无济于事,怔怔地看着,像是才明白过来。
为她整理好头发、衣服,极轻柔地道“娘,这里冷,我带你上去,找爹,阿兄和阿姐。你不是想见他们很久了吗我们这就回去了。”
他将人抱起来,脚步沉稳地朝外走去。
梁洗犹自惴惴不安,与宋回涯交换了个眼神,才与她并肩跟上。
沿着石道走出祠堂,一群仆从正守在门外。
廊上点着灯,灰蒙的天光似有似无,照着众人摇动的影子。
日色将亮,风声如涛,瑟瑟发抖的人群看清付有言怀中的尸体,俱是红了眼眶,潸然泪下,跪下喊道“夫人”
哭声此起彼伏,在这高山上,听着孤苦又凄凉。前排几人身上还有未散的酒味,扑上鼻头,呛得人眼泪发苦。
梁洗见此情景,更是不敢吭声,跟严鹤仪默默找了块不碍人眼的石头坐下,处理身上的伤口。
宋回涯去后方竹林巡视一圈,不见那群江湖客的踪迹,倒在地上发现了翻动过的沙土,和几滩没清理干净的血渍。
确认山上再无外客,掉头回到前院。
山庄四处已挂起白布,仆从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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