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照您的话已把利钱给二太太送了去了,彩霞拿了,却也没说什么。”平儿捧着一个填漆茶盘,一壁把上头的点心往下端,一壁与凤姐回道,“账本子也给过去了,没写咱们的名儿就是我一时不大明白,您怎么这么着急呢”
“前儿还说手头紧,外头账房又直说叫缩减用度,咱们才赔了几百两银子进去先垫着,这时节若有个什么事儿,手上可是真一两都拿不出来了。”
凤姐心内更是疼得发紧,啐了一口道“你当我愿意舍了利钱,还不是觉着不对”
她冷笑道“你且看罢,青萍偷汉子这事儿闹出来,不知老太太要怎么发作。这会子不跟她撕掳干净了,改明儿黑锅都栽到我头上来”
平儿便不说话了,只是叹道“那还是盼着这程子别出什么旁的事儿就好了。”
凤姐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能有什么事儿,我都算好了,人情往来都是官中的钱,咱们家都在金陵,也不回来,能有什么用着我的钱的”
平儿点了点头,“奶奶说的也是。”
凤姐眼珠转了转,又笑道“顶好老太太恼了,把园子交到我手里管,那就又平白多些进项。”
这里主仆两人如何打算且不提,单说王夫人跟着那丫鬟来了贾母院子,心内虽疑,可也打听不着什么,至门口叫人传了,便舒了口气,挂上笑脸来,便迈步要进内。
少倾便见鸳鸯迎了出来,福身道“老太太不在正房,却去了后头花厅。”
王夫人忙笑道“这会子老太太倒是好意趣儿,可是叫我来一同伺候花草的却是正园子里头开的头一茬儿的好花,我正说要叫他们送些进来给老太太插瓶的。”
鸳鸯引着王夫人往花厅内去,又回道“也不是,老太太忖着公主来了已有些时日,也不知好不好,园子里头又是太太管着,便叫您进来问一问。”
王夫人心内略有些底儿,还只当贾母是叫来闲着问几句,至跟前请安时,面上便笑得轻松,“老太太,这会子怎么想起赏花来了”她凑趣看了眼盆中花,“果然是老太太这里养人,这时节芍药竟还开的这样好。”
贾母瞥了她一眼,咔嚓一声就把开得正艳的那朵芍药绞了下来,顺手便扔到王夫人脚下,“我这里哪里有二太太管的地界儿养人,不但养人,还养奸”
王夫人唬了一跳,忙跪下了,垂着头道“不知老太太这话从哪儿说起,或者有谁跟您谗言,儿媳如今不管府中家事,一心侍奉菩萨,却不敢有养奸之心。”
“你当我说的是什么”贾母冷笑一声,“你倒是侍奉佛祖了,也不见如何管束园子里头的婆子丫头,一个个养的心都大了,做下这样的丑事传了出去,你让宫中娘娘怎么做人,又让家里的姑娘怎么有脸出去”
王夫人正是一头的雾水,听了这话也不知从何辩驳,只得小心翼翼地请贾母直言。
贾母从袖中掏了一团青黑的布来,一把扔到王夫人头上,厉声喝道“你自己看”
王夫人被块粗布蒙了一脸也顾不得了,忙告了罪便抓了细瞧,这一看不要紧,登时血冲头顶,手忙脚乱地把那塞进怀内,凄声道“老太太明鉴儿媳如今都这个年纪,如何还用得上这些”
“倒是常往园子里头去的年轻媳妇们,倘或手脚轻便,又不在意,这才”
贾母立时打断了她的话,“成了,别当我听不出你说的是谁谁又说是你的来实话与你说了,这也不是别人的,却是你自称千挑万选了给公主送去的丫头里头的一个做下的丑事。”
她紧紧盯着王夫人,“青萍,倒不知你听没听过这个名儿”
王夫人心头乱跳,七上八下头皮都麻了,怎么会是青萍,怎么偏偏就是青萍呢会不会是楚旻已经察觉了什么,这才故意的安了一个罪名在青萍身上
“倒是个好胆的下作小蹄子才几岁,什么主子恩典、父母尊亲都浑忘了,见了一个男人就什么都顾不上,巴巴儿地贴上去,做下那等不要脸的脏事儿。如今闹大了肚子,叫人家公主府内的人查出来,登时摆给没脸给我看”
王夫人一听便炸了,有孕了那却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壁是恼彩霞办事不牢靠,找谁不好,偏找了这么一个一壁又心头慌乱无比,未出阁的姑娘们住的地方,出了个偷人的丫鬟,还怀了孕,这话传出去,贾家岂不叫人笑掉了大牙更有元春那里,宫里规矩森严,最重礼数,那里的人听见了还不知怎么讥讽嘲笑,又怎么想法子使绊子害她。
她一时心里头念头污七糟八地涌上来,外头看着便呆愣愣地跪在那里。
贾母素喜伶俐,最恨这样呆笨之人,瞧着王夫人这样,心头气恼更甚,啪地一声扔了手中竹剪子,沉声骂道“如今你又做出这副样子来,也不说与我解释,也不说如何收了首尾,蠢钝如此,也不知当初我是怎样看上你了”
王夫人被贾母喝醒,一时血涨上来,脸上通红紫涨,又是愧又是恼,偏还真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得哭道“老太太,都是媳妇的错。媳妇千不该万不该轻信了青萍那小蹄子,当初只看着她机灵能干,便一心想着送去给公主伺候,也不出错,也是一片好心”
“呸”贾母扎煞着手团团转了几遭儿,有心想给王夫人几下子,只碍于身份不好如此,心头气愤难忍,照着脸便唾了一口,指着鼻子怒骂道“都这会子了,你不说好生想着怎么跟公主交代,如何赔罪,怎样压住风声不传出去害了咱们家名声,却还来推脱这些”
王夫人被口水吐了一脸,这会子也不敢擦,伏在地上哀声道“儿媳无能。从没经过这样的事,一时竟是糊涂油蒙了心了,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全凭老太太吩咐。”
“我还能吩咐你几日”贾母啪啪啪地拍着高脚花架,怒声道,“难道日后宝玉身边也出了这样的事,你还要过来请我吩咐你是她们的太太、婶子,是园子里头正经理事人,就一个主意都拿不出来,到底要你是什么用处”
王夫人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而已,更不敢说话了。
贾母骂得累了,泄气一般坐在了椅子上喘了半晌,失望地道“到底还是我高看你,原以为这么多年,你也算谨慎,外头往来还都有礼,应是能拿得起事儿的。不想如今真出了事儿,就两眼一闭,只会磕头了。还不顶凤丫头来得,好歹她还知道听见了赶紧来禀告这么说,潇湘馆内遭人偷窃,你也是不知道了”
王夫人简直不知该怎么说话,这偷人还不曾想出个头绪来,怎么又出了偷窃的官司
贾母看了她一眼,便明白了,冷笑一声道“怨的说,公主遣人告诉了凤丫头,却不告诉你,可叹人家看的比我这个老婆子还要清楚,告诉了你却也是个没主意的”
王夫人心中却想到了别处,更是忐忑不安,恐怕楚旻是知道了自己替皇后做探子的事了罢她有苦说不出,再怎么,也知道皇后这差事见不得人,更不能跟贾母说,便只是装作不知该如何办,一个劲儿地磕头请贾母详尽说说。
贾母忍着气把事情说了,末了儿才道“我倒是也不指着你能把贼给抓出来,更不指着你能处置那等污糟事。你竟是把园子老老实实地交出来给凤丫头管着,省的再出了这样的事,我想兜也兜不住”
王夫人大惊失色,贾母就这么要把园子给凤姐万万不能且不说这园子如今能有多少油水可捞,又有多少人来巴结,单是皇后的差事,她就不能交代
又想到靠着有了这个差事,元春才能得以遣人悄悄儿地跟自己说上话,隐晦地提起些宫中艰难情形。没了这个差事,没了皇后的暗中扶持,且先不说元春碍于宫规,又根基浅薄,不能跟家里联系,就是她在宫里,没个靠山,也不好过呀。
“老太太”王夫人急得满头大汗,爬了几步抬起头来抓着贾母的衣摆恳求道,“媳妇日后定眼都不错地盯着园子里头,再不能出事”
“这话却是说的轻巧。”贾母冷淡地睨了她一眼,“当初建这个园子时,你是如何地一力担保自己一定能成,才说动了我、说动了老二,把这个园子和里头姑娘们都交给你,可这才几个月就出了事儿了,姑娘们眼瞧着就要污了名声你又让我怎么信得过你”
王夫人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辩白自身。毕竟她自元春省亲以来,确乎是得意忘形,只顾着受用底下人的巴结礼物。又不怎么把那几个姑娘放在心上,更因这些人送礼问候得殷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些都经不住贾母细查。
“若你这时候能给我出个主意,好生掩盖了这事儿去,我也信你,也仍叫你管这园子。”贾母掰开王夫人的手,冷漠地道,“可你空口白话,就说一定能成外头的八哥儿还比你说的好听些。”
“你倒是说说,我到底凭了什么,还要信你难道上一回当还不够”
王夫人顶着贾母毒辣的眼神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支支吾吾地只是不肯放手。
贾母本还有个指望,盼着王夫人能有急智也好,见着她这副模样,却是彻底失望了,她靠在椅子背上,闭了眼淡淡道“不必再说了,我已定了要把园子交给凤丫头主理,你仍是回去侍奉你的菩萨佛祖去。”
王夫人哀声叫了一声老太太。贾母兀自继续道“面子我给你留着,回头旁人问起,便只说是你心善,管不住这些偷奸耍滑的奴才们,这才交给凤丫头了。”
贾母睁眼盯了王夫人一会子,见她仍有不甘之色,不由大失所望,索性挑明了话道“今日我倒是也不管旁的许多,竟是把话说明白了才好。”
“那个青萍,是不是蒋嬷嬷家的女儿,蒋嬷嬷又是不是你安给三丫头的奶姆。她家一个娶了你的陪房,一个嫁了你的陪房,竟活脱脱是你二太太的心腹了。”
贾母冷声道“早先这个嬷嬷不尽心伺候三丫头,反倒惫懒躲滑,我看在眼里,顾着你的脸,我都不说。谁知纵得你就这样起来,到如今出了大事,我竟觉着是我当初不管之过了。”
“三丫头不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面热心冷,我不说你,可你也要分清好歹轻重。现如今是我看不惯你,不许你管事吗是你自己不争气,出了纰漏,我若是不撤了你,怎么跟公主那里交代。”
“娘娘在宫内,上回省亲回来,不也是避开了人,再三地嘱咐要同公主打好了交情,你倒好,这样贵人,反倒不上心,一心只看着那点子银子钱”
贾母愈说愈气,终是又恼了,更下了个决心来,“现下你好意思求我,这么着你那里的账本子,都收拾好了,明儿一早便给我送过来。我也不叫旁人,就是老二,咱们摊开了看看那账本子。若是分毫不差,我二话不说,自认是老眼昏花,园子仍是你管你敢是不敢”
王夫人近日来风光了,又哪儿顾得上平账听见贾母这话,唯有唯唯诺诺低声赔罪而已。
贾母叹了口气,到了这个年纪,却还要自己来操心家里的事。
她正想着,便听外头鸳鸯禀道“老太太,二老爷叫了来了。”贾母便叫贾政进来。
王夫人大惊,一把抓住了贾母的小腿,哀声道“老太太”
贾母没好气地道“谁真要看账本来我叫老二来商议这偷盗和偷情的官司。”
王夫人才松一口气,便见着贾政已从外头进内,上前给贾母作揖行礼道“老太太。”竟是看也不看底下跪着的王夫人。
贾母挥手命他在凳子上坐了,才又道“适才鸳鸯也都跟你说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了罢”
贾政忙又起身,垂头愧道“儿子听了。这实在是儿子体察不严,竟疏忽至此,惊扰了老太太,儿子愧疚。”
王夫人跪在地上,身心不安,更不舒坦。
贾母却没理她,只是道“内宅之中,也不干你的事。今日叫你来,是为了商议这两件事儿如何处置为好,万不能传出去了。如今二丫头三丫头眼瞧着到了要议亲的年纪,传出去日后还怎么做人。”
贾政忙道“但听老太太吩咐。”
贾母顿了一下,方道“我是有个主意,说了你也参详参详顶好不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贾政忙躬身道“正是这话,只是具体如何,还请老太太明示。”
“头一个,你媳妇是不能管园子了,撤了她,另园子里头巡逻的、守门的等等凡有所牵涉,俱蠲了差事,最相干的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再进,次一等的打二十板子,发去清厕围行里。”
“再一个,公主那里潇湘馆里头失窃,丢了一套的头面首饰,这事儿却不妨张扬出去。一则给外头一个咱们为何处置了这么多人的缘故。二则,公主未必肯替咱们瞒着,我也开不了这个口。”
贾政一一听着,这里方插嘴道“可如今失窃的东西还未有下落,那查清贼偷的活儿,便交给琏儿媳妇”
贾母却摇了摇头,“依我说,竟不必。若是再大张旗鼓地查,事情愈发闹得大了。左右青萍已是出了事儿了,倒不如索性把这个一并算到她头上去,总归她也是能进屋子的,公主那里原也是疑心她这样方算得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肯认”
贾母心中叹一声贾政迂腐,不得不提点道“青萍如今是关在我这里,你却还怕我治不了一个小丫头么”
贾政忙又是拱手,赔罪道“儿子自然不敢,老太太亲自办,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只是那丢了的东西又如何”贾政又为难道,“儿子听见说,是丢了很贵重一套的红宝石头面,乃是安定王爷亲自寻了来专为公主所做。咱们却去哪里寻来。”
贾母却道“这个我已经想好了,便说是那青萍偷了东西就托人融了金子使用,剩下那些宝石来,她又害了怕,便使布包了,裹上石头,狠心一并扔到护城河内去了。如今过了这好几日,早被水冲得不知去了哪里你回去就派人去捞去。”
贾政大松一口气,真心实意地赞道“儿子不擅俗务,还是母亲心思缜密。”
“真心思缜密,也就不会叫你媳妇瞒了这么久,还当是万事太平了。”贾母瞥了眼一言不发的王夫人,“园子日后便交给凤丫头管,有什么话我不好说,你们夫妻间倒是很不必避讳。”
这便是让贾政管教王夫人了,贾政深深一揖,“儿子明白。”
“行了,便就这样定了。”
贾母一锤定音,“叫你来不过也是不放心,要亲自知会你一声。明日我带上你媳妇和凤丫头,亲自过去给公主赔罪去。”
她又看了一眼王夫人,“届时该是什么态度,放什么姿态,想来也不用我说了。”
王夫人还敢说甚么唯有讷讷称是而已。
三人定了此计,便立时动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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