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顾云筝抬起手, 用指节揉了揉额角,心里恼火不已。
“还愣着做什么走吧。”霍天北替她吩咐春桃,“把堇竹也叫上,等从顾家出来, 她随行去宣国公府。”
“算了, 我随侯爷去宣国公府就是。”顾云筝瞥一眼他有了衣褶的锦袍,“侯爷去换身衣服洗漱一番, 我来安排院子里的事。在国公府逗留半日够不够”
“差不多。”霍天北满意地笑了笑,回房换衣服。
顾云筝狠狠瞪了他的背影一眼, 自知要改变他太难了。沉了片刻才对春桃道“你去汇春路, 问问我要找的人何时能到京城。”
春桃称是而去。
堇竹得讯后,抓紧监视着婆子打了吴妈妈与梁妈妈板子, 又将别的事转交给连翘,出门之际才忙完。
顾云筝与霍天北坐在一辆马车上,去往宣国公府。
马车是霍天北平日常坐的, 外面看起来寻常, 不过是车厢宽大一些,里面布置得很舒适。铺着兽皮毯子,一头设有短塌,中间一张矮几,两侧各有一个厚实松软的坐垫,坐垫旁边各有一个两尺见方的黑漆小柜。
霍天北拿过温茶的茶桶,又拉开柜门、取出两个茶杯、四碟果馔。柜子里还有酒壶、酒杯。顾云筝看得睁大了眼睛,随即开了身侧小柜, 入目的是柜子分成几个小格,各放着书籍卷宗、文房四宝,“你可真行啊”说不好他这是喜欢安逸还是天性懒散,只知道这两种性情都会让人很挑剔细节,恨不得一坐下就能一整天不用动。
在西域的时候,有一段日子常游走各处,夜间常睡在车上,布置得就齐全一些。到了京城,车里的东西已精简许多。他懒得解释这些,倒了两杯茶,递给她一杯,“消消气,今日好歹帮嫣儿一把。”
顾云筝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茶,故意没正形地应他“我可不见得能帮上忙,不过是被侯爷拎过去做样子的。”
霍天北不置可否。
顾云筝问起章夫人病情“侯爷亲自诊治,应该没有大碍吧”
“除非此后再不动怒忧虑,好生将养,能有三两年可活。”
他说这种话的时候,神色一如行医多年之人,看惯了生死,所以特别平静,又因特别平静而让人觉得残酷。
顾云筝心头一沉,这样看来,是不是意味着沈大夫也束手无策了,章嫣才命人来请他的先有亲自调理熠航身体,再有眼前章夫人的事,都能验证李妈妈说他医术精湛的话。“侯爷,”她微笑着看住他,语声和煦,“如果没有成名于沙场,没有行走于庙堂,你会不会选择悬壶济世”
霍天北认真地想了想,没有结果,“不清楚。陆先生希望我能一生行医救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我入沙场官场。”视线落在握着茶杯的手上,“这双手应该是用来救人,可结果”他语声顿住,没再说下去。
行医救人与治世良将相较,作为霍天北的恩师,陆先生恐怕是更希望他做后者,之所以希望他一生行医救人,恐怕就是看到了他性情中冷酷甚至冷血的一面,才不想他入沙场、官场,害怕他为祸人间的担忧变成血淋淋的事实。
可顾云筝越来越觉得,他善良的那一面,是很多人都不能比的。是不是因为熠航的缘故,因为不知道他在外面的行径,对他的评价就过于片面了应该是这样。
念头飞逝而过,她打趣道“这世间少了一位名医,却多了一名悍将,这样想想,侯爷也不亏。”
霍天北朗声笑起来。什么事到了她嘴里,总是会变个味道。她高兴时,就如此刻,能引得人自心底笑起来;她恼火时,就如昨日午后,心胸狭窄的能被她气个半死。他反过头来调侃她,“与其嫁个不着调的大夫,就不如嫁个不着调的官员了。这样想想,你也没吃亏。”
他还记着她说他不着调的话。顾云筝也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两个人一路东拉西扯,车厢内的氛围轻松融洽。
到了宣国公府,宣国公在外院招待霍天北,顾云筝则带着堇竹去了内宅。
她随霍天北过来,不需说也是来探望章夫人的,带路的丫鬟却径自将她引到了一个花厅,并且笑盈盈地道“夫人请稍等,蓝姨娘稍后就到。”
顾云筝敛目喝茶。
堇竹笑道“我家夫人是来看望国公夫人的。”
丫鬟坦然自若,“夫人卧病在床,不宜见客,已将诸事交给蓝姨娘代为打理。”
堇竹冷笑,“这样说来,不得到你家姨娘的允许,别人就不能见国公夫人了”
丫鬟依旧面不改色,“这件事是国公爷交待的。府中情况特殊,还望夫人、姐姐见谅。”
堇竹的火气腾一下子燃了起来。居然让小妾代替正室待客,宣国公的脑袋是不是被门夹了正室被小妾欺压到了这种地步,是有多懦弱多不争气她指望着自家夫人出面抱打不平,看向顾云筝,眼含期许,“夫人”
顾云筝神色悠然,仿佛没听到。
堇竹泄气不已,想着等会儿还是去跟侯爷说一声吧。侯爷的本意是让夫人给表小姐撑腰,夫人却像是打定主意来看热闹的。想到这里,她心念转到了别处去如果夫人是侯爷无法征服的,如果喜怒不形于色的侯爷、夫人较劲,把对方气得发火,不知是怎样有趣的情形。她先是觉得自己想法荒谬,之后便又觉得不是没这可能,连翘可是没少跟她念叨,说夫人对侯爷虽然总是笑盈盈的,却一点儿取悦讨好的意思都没有。
胡思乱想着,一个衣饰素雅的女子在一大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进到花厅。女子貌若梨花,生得一双妙目,纤腰婀娜如柳,气质娴静而又娇柔。
堇竹原以为会看到一个穿金戴银、意气风发、如开屏孔雀一般的女子,却没想,看到的是这样一个人。
“妾身蓝氏,拜见定远侯夫人。”蓝姨娘自报家门时,蹲下去行了个福礼,“国公夫人染病,大小姐在床前侍疾,内宅就没了个理事的,国公爷看着不成体统,吩咐妾身协理国公夫人打理内宅事宜。若有失礼之处,夫人只管责罚。”
顾云筝依然气定神闲地坐着,不理会蓝姨娘,转头问堇竹“国公爷好像没有兄弟与他同住在这府里吧”
堇竹不明所以,还是即刻回话“回夫人的话,没有。”
“那她是哪一家的夫人、太太”
堇竹会意,忍着笑道“她不是哪一家的夫人、太太。”
“那她到底是谁”顾云筝指了指蓝姨娘,“府里的管事”
“她是国公爷的小妾。”
蓝姨娘眉宇间没有恼意,原本白皙的脸庞却已涨红,却不得不开口表明自己是谁“妾身”
“是国公爷的小妾啊。”顾云筝根本不理会蓝姨娘在那里说话,还是只跟堇竹说话,“你来过这儿没有知不知道国公夫人住在何处既然夫人拨不出人来招待我,我去她房里请个安就是。”
“奴婢晓得。”堇竹几乎眉飞色舞起来,“奴婢给夫人带路”
“嗯。”顾云筝站起身来,抬脚就走,生生的把蓝姨娘晾在了一边。
之前带路的那名丫鬟应该是蓝姨娘的心腹,见这情形,眉宇间有了一丝恼意,站在门边的身形往中间挪了挪,“夫人,我家姨娘是奉国公爷之命”
顾云筝的视线慢悠悠落到她脸上,透着寒意、嫌恶,仿佛看到了最为厌恶的东西一般。
丫鬟的话就哽在了喉间。
堇竹抢步上前,笑着将那名丫鬟推到一旁,语气很平和,话却很难听“好端端的人不做,偏要做拦路的走狗,唉,你脑袋被门夹过不成”
主仆两个径自去了章夫人居住的正房。
路上,堇竹低声问道“夫人不想看热闹了”
“谁说我要看热闹了”顾云筝笑道,“宣国公让妾室待客,是他没个体统。我如果与一个妾室坐在一起叙谈,像什么样子”
正房院门外,几个小丫鬟聚在一起玩耍,看到顾云筝与连翘,毫无反应。
到了院中,几个丫鬟、婆子站在抄手游廊里,一副得过且过混日子的样子。见有人进来,慢吞吞地去了室内通禀。
堇竹一张脸成了黑锅底。
顾云筝径自进到厅堂。
一个身着白底撒花春衫的女孩快步迎了出来,略略打量了顾云筝一眼,用询问的眼神望向身后的丫鬟,分明是不知来人是谁。
这样的情形,在大宅门内,简直是百年不遇的。
堇竹只好为两人介绍了身份“夫人,这是国公府大小姐。大小姐,这是定远侯夫人,您的表嫂。”
章嫣连忙屈膝行礼,清凉似水的语声带着沙哑“不知表嫂过来,怠慢了您。”
顾云筝反应慢了一些,是因心里很不好过。眼前的章嫣脸色憔悴,眼神黯淡,衣衫皱巴巴,想来是彻夜侍疾到此刻,全不复她记忆中那个女孩的样子。敛起心头苦闷,笑了笑,还礼后问道“我去看一眼舅母,方便么”
“表嫂请。”章嫣引着顾云筝走向寝室,“服药之后睡着了。”
寝室弥漫着淡淡的药草味道,架子床上睡着苍白失色的章夫人。两名满面愁容的丫鬟服侍在床前。
顾云筝看了一眼,便转身到了东次间落座。
章嫣吩咐一名丫鬟上茶点。
丫鬟刚出门又跑回来通禀“蓝姨娘过来了。”
章嫣脸色一冷,双眸幽深如古井,“你去备茶点吧。”
蓝姨娘笑着走进门来,给顾云筝、章嫣行礼。
章嫣语声冷冽“你来做什么”
蓝姨娘神态谦恭,“大小姐忙得六神无主,妾身过来帮您招待贵客,服侍茶水。”又转身吩咐丫鬟,“还不快上茶点”
章嫣直接下了逐客令“你给我滚少来我娘这儿乱晃”
蓝姨娘神色不变,“国公爷昨夜出门之前,再三吩咐妾身服侍夫人,为大小姐分忧。等会儿二小姐就过来在夫人床前侍疾,大小姐也好歇一会儿。”
章嫣咬了咬唇,看了看屋里服侍的人,都是蓝姨娘带来的。她发话撵人,都没人听她的。
顾云筝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对章嫣道“你坐下。”
章嫣依言落座。
有丫鬟端来茶盏,顾云筝接过,用盖碗拂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我要与你们大小姐说说话。”
这种话的言下之意,是要下人回避。
蓝姨娘恭顺称是,退了出去,却留下了两名丫鬟站在门口。
顾云筝也算开了眼了,给堇竹递个眼色。以前这府里的情形就够乱了,现在简直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堇竹称是,把两个人撵出去,守在了门口。
室内只剩了两个人,顾云筝将茶盏放下,却不急着说话,看向章嫣。章嫣喝了两口茶之后,目光中的冷冽消散,清明似月。她这才问道“房里似乎只有两个丫鬟能用舅母怎能安心将养”
章嫣迟疑片刻答道“我与娘亲身边得力的丫鬟、管事,早间就动身出门,送娘亲的嫁妆到陪嫁的宅子。”语声一路低了下去,“娘亲坚持,我只得从命。表嫂过来,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怪不得。”起先顾云筝还以为章夫人手里已没了忠心耿耿的仆妇。
章嫣却有些坐立难安了,“也是我无能,该婉言规劝娘亲的。”她手里的人一走,蓝姨娘就干脆利落地将一批人手安排下去,顶替了那些人的差事。等人们回到府中,想再夺回差事,又要费一番周折。到底还是她之前小看了蓝姨娘,竟不知她在府中培养了那么多人,不知她随时都能出手把持内宅。
“只是”顾云筝缓声道出自己心头疑惑,“管事、丫鬟出这府门容易,回来时恐怕就难了吧”
章嫣闻言脸色微变,看向顾云筝的时候,眼神变得慌乱起来。是啊,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节她居然还想着人们回来时怎么继续当差。内宅已经被蓝姨娘的人把持,那些丫鬟、管事妈妈走的时候容易,回来时谁给她们放行说不定蓝姨娘会请父亲加派护卫,把她们当成乱闯内宅的闲杂人等打出去。
顾云筝安抚道“放心吧,你表哥有意帮你,才让我走这一趟。”到此时她也看明白了,霍天北根本就不在意她在这儿说什么做什么,只要她在内宅逗留一段时间,别的事他会以她的名义安排。
章嫣身陷这种情形,不能像顾云筝那样乐观。她那表哥到底是大男人,就算是帮她,也不过是暂解燃眉之急,日后他忙起来,甚至又奉命远赴他乡公干,她与娘亲不还是一样处境堪忧么她神色郑重地望着顾云筝。
这位清丽优雅的表嫂,前几日接手主持中馈,昨日为霍太夫人办了五十大寿的生辰宴,没有手段,没有城府,是断然不能成事的。她之前就笃定这些,所以见到表嫂的时候并不惊奇,也无审视之心。
他表哥有时特立独行,什么都不在乎。今日事,他尽可以把他东院或北城别院的管事妈妈带来帮她,他却特地回了一趟侯府,与表嫂一道返回来。这意味的,是他相信表嫂如果不作壁上观的话,完全可以帮她一把。另一层意思,大抵就是希望表嫂与她常来常往。
想到这些,章嫣起身,恭敬行礼“我没经过什么事,娘亲一病更是方寸大乱,还请表嫂点拨几句。”
顾云筝连忙起身扶了章嫣,心里却是苦笑不已,她能点拨什么啊她前脚说了,霍天北兴许后脚就给她拆台。
正踌躇着说什么的时候,有人并非无意却给她解了围
在寝室服侍的一名丫鬟走出来,对章嫣道“大小姐,夫人醒了,要和定远侯夫人说说话。”
顾云筝对章嫣一颔首,“我去陪舅母说说话。”
虚弱的章夫人正由丫鬟扶着坐起身来,看到顾云筝,打量两眼,漾出个虚弱无力的笑容,挣扎着要下地。
顾云筝连忙上前阻拦,“舅母这是做什么。”说着话,已拿过两个大迎枕,垫在章夫人背后,扶着章夫人半卧着,手势很是娴熟。
章夫人笑着道谢。
顾云筝坐在床畔,对着章夫人秀美的容颜、婉约的笑容,闻着她一度特别熟悉的药草味道,心头最柔软的地方似被狠狠刺了一下。
“幸亏侯爷昨日大半夜过来,为我把脉开了方子,今日已觉得好多了。”章夫人又是感激又是不安,“总是拖累侯爷。”
顾云筝只是笑了笑,不觉得自己可以代替霍天北说什么话。
章夫人细细打量着顾云筝,两人这还是第二次相见。初次相见,是顾云筝嫁入侯府认亲的时候。那时候的顾云筝,眼神像个孩子一样,行事一板一眼,略显木讷。今时再见,笑容亲和,意态优雅,竟似脱胎换骨了一般。她很为霍天北高兴,那孩子命途一直不顺,有个贤内助是再好不过。
章嫣端着两盏茶走进门来,亲手送到顾云筝手里。看到章夫人,她眼中有了喜悦的光彩,“娘感觉好些没有”
章夫人的眼神变得分外柔软,又满含亏欠,“好多了,你别担心了。”
章嫣转身去打了热水,将帕子浸在水中,捞出来拧了一把,“娘,擦擦脸。”又请顾云筝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语气轻快起来,“让小厨房做了糕点,等会儿就送来了。”
顾云筝笑着点头。
章嫣坐到床边,对章夫人道“娘有没有特别想吃的我让柳儿给您做了豌豆黄、鲜笋汤,等会儿你好歹吃一点儿。”
章夫人笑着携了女儿的手,“好啊。”
章嫣明丽的容颜立时变得鲜活起来,“说话可要算数,不能敷衍我。”
章夫人的手抬起,轻轻将一缕发拨到章嫣耳后,“不会,我比你还盼着快些好起来。你只管好好儿陪你表嫂说说话,别只顾着我,失了礼数。”
章嫣乖顺地点一点头,将茶盏端给章夫人,“这是参茶。”
顾云筝看着这对母女相处的情形,记忆猝不及防地被拉回到往昔。
这样的对话,她与母亲说过多少次。
她也曾与章嫣一样,看到母亲绽放出笑容、肯多吃一点点东西就欣喜不已。只要在母亲面前,就会放下所有烦恼只有笑脸,只说能让母亲高兴的事。
她曾经那样努力的照顾母亲,努力的学习她一听就头疼的珠算、心算之类的事,只是为了当家掌权,这样就能将每日给母亲平添烦恼的人拒之门外了。
母亲在那样的日子里,总是用章夫人一样的目光看着她,特别温柔,满含亏欠;总是没有胃口也尽量多吃一些东西,是为了避免看到她担忧无措的眼神。
她双眼酸涩难忍,出于习惯,抬眼望向上方。抚了抚眼角,才知眼底干涸无泪。
哀莫大于心死。
她已不能再通过哭泣落泪的方式宣泄哀伤。
等到章夫人用了点饭食,乏力歇下后,顾云筝与章嫣到了东次间说话
“不出意外的话,侯爷会派一些丫鬟、管事妈妈过来帮你,你与舅母能够得一时平宁。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顾云筝话锋忽然一转,“舅母为何要人把嫁妆送到陪嫁的宅子去是有人打嫁妆的主意”
章嫣眼中似有两小簇火苗在燃烧,是痛恶所致,“他身边六个妾室。蓝姨娘在他面前嚼舌根,说我娘这一病,恐怕管事、别的妾室会不安生,打我娘那些嫁妆的主意,让他同意由她帮我们管着娘亲的嫁妆。”
连声父亲都懒得说,只用“他”代替,父女之间恐怕已不是剑拔弩张可形容的了。顾云筝苦笑,“国公爷就同意了”
章嫣默认,又道“我娘就做主让人把嫁妆送到陪嫁的宅子里去,宅子里的人看管着不成问题,却没想到别的。”
顾云筝听着都觉得头疼,却不得不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从速给出理智的建议“一个妾室就能左右国公爷的心思,你是他膝下长女,怎么就会由着他偏袒别人,使得你与舅母陷入狼狈境地”
章嫣抿紧了双唇。
“你是舅母膝下孝顺的女儿,在国公爷眼里却正相反吧”顾云筝知道昔日好友聪慧,只是有些倔强,便直率地道,“只争一时意气全无益处。我如果是你,会征得他同意,将他把内宅交给你打理,甚至于,我会想方设法地让他偏袒自己。只有这样,你与舅母的日子才会顺心如意。真到了妾室持家的地步,你只能受尽别人的欺辱,舅母也会为你前程担忧寝食难安,哪里还能好生将养。你表哥能帮你一时,却帮不了你一世。”
治标不如治本。在这府中,顾云筝不方便亲自出面帮章夫人打压妾室,传出去的话没人会赞扬她为人仗义抱打不平,只会说她猫捉耗子品行乖张。
她只能让章嫣抓住关键,哪怕是逢场作戏,也要获得宣国公明面上的支持。最起码,章夫人能过得舒心一些,病情就会好转一些;最起码,章嫣与母亲相聚的时光能久一些。
这就是个男尊女卑的世道,律例上的条条框框,从来都是偏向男人。
一般而言,妾室不能扶正,宗族中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可是霍家太夫人还是因为娘家门第、育有两子而扶正了。
国公府名声不好,已经耽误了章嫣的婚事章嫣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谁又敢说来日宣国公不会变本加厉走到妾室扶正的地步坏名声早已在外,他破罐破摔又何妨无实职的一个国公,言官便是不齿,也懒得弹劾。便是有人弹劾,长期不上朝的皇上怕是也不会理会。可那样一来,章嫣就会被妾室欺压,还能有什么前程。
所以,与其在明面上斗个你死我活,倒不如哄着宣国公站在正室、长女这一边。管他愿不愿意呢,他做出个人样儿、说句人话就够了。除非他真是畜生一般的性情,否则只要章嫣比以往恭顺些,便会念着血脉亲情,护得长女周全。
顾云筝心里的这些话或是太实际或是太恶毒,自是不能一一道出。这也是她以往想对章嫣说出而不能说的,眼下两人是亲戚关系,也就能直言不讳了。纵使只是初次见面,可她相信,只要章嫣认真斟酌,就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章嫣初时震惊、抵触,随后陷入了挣扎,最后,是陷入了沉思。
站在门边的堇竹,此时看向顾云筝的眼神,已由质疑转为钦佩。
顾云筝也不打扰章嫣。一名丫鬟奉上点心,她尝了尝。赤豆糕里夹了花生仁、核桃仁,很是美味。又喝了两口茶,她才又看向章嫣,“你表哥就在外院,正与侯爷说话。你不打算去说说这些事么”
章嫣又思忖片刻,起身深施一礼,“多谢表嫂提点。”
“也不需太低声下气,只要言辞委婉些就好。”
“嗯。”章嫣感激地笑起来,“我晓得。”
章嫣去了前院之后,顾云筝才开始思量霍天北对待宣国公府这些烂事的态度。按理说,他瞧不上宣国公,应该对舅舅家的事不闻不问才是,可他却有心善待舅母、表妹。这个男人,自心底是不相信所谓的血浓于水吧他只凭有缘无缘走近、疏离一些人,抬举或除掉一些人。
她唤来堇竹“侯爷有没有让你留在这儿”
堇竹一脸茫然,“没有啊。”
顾云筝细细吩咐道“那你就听我安排吧,今日起留在这儿,等大小姐理清内宅的事再回府。对外就说你略懂些药理,帮大小姐调理夫人的身子。至于过来的管事、丫鬟,日后恐怕会长期留在国公府了,你留心一些,不堪用的就告诉我或者侯爷,也好及时把人调回去,省得给大小姐添乱。”
“”堇竹懵了,“我倒是真懂得些药理。可是管事、丫鬟来这儿是侯爷与夫人说的么”
“他没跟我说,却一定吩咐下去了。”顾云筝略显无奈地笑,“估计到不了中午人就来了。”
堇竹觉得顾云筝的推测极可能成真。细品了品这番话,看出了夫妻两个相处的一些玄机。侯爷不打招呼勉强夫人,夫人对侯爷的打算却是心知肚明。现在夫人刚站稳脚跟,表面上只能顺从侯爷的意思,时间久了,夫人地位更稳固之后,怕是就不会再由着侯爷摆布了,甚至于,会反过头来算计侯爷。
她不是寻常女孩子的性情,想到这一层,很是期待来日夫妻斗法的情形。甚至于,对霍天北生出一丝幸灾乐祸。
门外传来女孩子的语声“我就是进去看看母亲,侍奉茶水。”
便有丫鬟低声劝道“二小姐,定远侯夫人在里面呢,蓝姨娘方才来过都回房去了。”
女孩语声愈发无辜“表嫂在这儿啊,那我更应该进门去请个安了。”
顾云筝对堇竹打个手势,神色已有些不耐烦。
堇竹即刻出门,将章家二小姐半是劝半是撵的打发了。
顾云筝望向寝室,目光复杂。妾室、庶女固然是没个体统不知分寸,章夫人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什么事都是一样,一个巴掌拍不响。可之后就又想,等自己到了章夫人的年纪,日子说不定也会过得一团糟,她可不敢奢望霍天北会一直善待自己。
近午时,李妈妈施施然走进门来。
顾云筝微微挑眉,“侯爷让你也来这儿”
“没有,没有。”李妈妈连声道,“侯爷命小厮传话,让我选一些得力之人带过来,等会儿就回去了。”
“你没抽调正房的人吧”
“没有。”
只要霍天北的事不会影响到她,她就不会认真计较。顾云筝神色缓和下来,“问问侯爷什么时候走。”
李妈妈出门命人去打听,过了一阵子回来,笑道“侯爷这就要走了。”
走出正房,顾云筝看到了一群仆妇站在院外,都是练达精明的样子。见她出门,齐齐屈膝行礼。
顾云筝微一颔首,坐青帷小油车至垂花门外,上了已在等候的马车。坐在车里,打开放着酒水的小柜子,手滑过酒壶,迟疑一下,终是没有拿起,取了一个茶杯,又取出温着的茶壶,倒了一杯清茶。
马车行至府门之际停了下来。片刻后,霍天北上了车,落座后,似笑非笑地看着顾云筝。
顾云筝斜睨着他,“看什么呢”
霍天北不答反问“嫣儿怎么突然就开窍了你跟她怎么说的”
顾云筝跟他胡扯“我跟她说,她表哥记挂着她安危,怕她以后前程毁在国公爷的小妾手里,她幡然醒悟,立刻去找国公爷了。”
霍天北当然不会相信,唇角含笑,“胡说,没个正形。”
顾云筝闻到他满身酒气,给他倒了一杯茶,口中揶揄道“我倒是在想,国公爷怎么忽然就开窍了”宣国公为难章嫣的话,他是不可能这就离开的,“侯爷怎么跟他说的”语必,将茶盏送到他面前。
霍天北接过茶盏,也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顾云筝忍住抽回手的冲动,斜睨着他。
“该说的你都说了,哪里还用得着我再说什么。”霍天北空闲的一手将茶盅盖碗放在矮几上,端起茶盅,啜了口茶,另一手还是握着她的手。
他一副坦荡荡的样子,顾云筝也就由着他,省得被他揶揄,将在内宅的经过大略说了说,末了问他“可有处置不当的地方”
“自然没有。”霍天北迟疑片刻,说起了另一桩事,“舅母想让我帮忙给嫣儿张罗一门婚事,要本分,木讷,品行端正的人我上哪儿给她找那种货色”
顾云筝笑起来,“什么叫那种货色舅母这样想,也在情理之中。”
霍天北颇有些不以为然,“平民百姓兴许还有这种人,官场中怎么可能有心性都在其次,能守着嫣儿一个人最重要。”
“你说的也在理。”顾云筝叹息一声,“舅母只是担心嫣儿嫁一个像国公爷那样的人。”
霍天北没说话。
顾云筝岔开话题“你对表妹的事怎么这么上心”
霍天北视线缓缓落到她脸上,又缓缓移开,“你说呢”
顾云筝看了他一会儿,忍着没说出同病相怜四个字。不用谁说也想得到,他与霍家大爷恐怕没少见识妻妾争斗的情形,甚至于,被殃及。下一刻,很意外的,霍天北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回到京城,第一次见到嫣儿的时候,是她正与舅舅对峙,气得舅舅用藤条没头没脑地打了她半晌。她硬是一声不吭,眼神像无家可归的孤狼。”他漾出怅惘的微笑,“后来才知道原因舅舅说她不孝,她却说明知父亲混账不指出才是真不孝,有一个妻妾不分的父亲,是她此生奇耻大辱。”
顾云筝没来由地想笑。这的确是章嫣做得出的事。
霍天北的笑容怅惘更浓,让人看了就伤感,“此后对她与舅母颇多照顾,倒不是因为那件事,是因为她的孝心。民间一位名医早就跟她说过了,舅母只剩年的光景。她每日还是强颜欢笑,苦苦瞒着舅母,着实不易。”
民间的名医,应该就是沈大夫了。顾云筝听了很为章嫣难过,侧目凝视着他,“那么,我们好好照顾她,尽力帮她。”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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