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阁老走进霍府, 心绪沉重,却也有一种终获解脱的轻松。
这段日子,凤阁老一党屡次弹劾霍天北,结果呢, 招人非议的却是他。
他一度气得周身发抖, 气凤阁老怎么就能蠢到那地步事关霍府家事,听霍天赐的一面之词就弹劾霍天北, 不就是蠢货才会做的事么
霍府的事错综复杂,又出过妾室扶正的事真正的名门, 一家之主若是个明白人, 哪里会有这种事发生。说到底,他秦家是做过小人, 可老侯爷又好到哪儿去了就算把老侯爷从地下揪出来鞭尸,又与霍天北有何关系老侯爷可不曾善待过霍天北,父子两个是两回事。
凤阁老怎么就不明白这些弹劾霍天北有何益处不过是将陈年事翻出, 让躺在地下的老侯爷为人诟病, 让他秦家更为人不齿。
他不论怎样,也是首辅,当真被惹恼,还收拾不了一个凤阁老
他真不怕凤阁老上蹿下跳,怕的只是霍天北不计后果、恣意而为。
霍天北越是六亲不认,其实皇上对他越放心。皇上不喜臣子没有弱点,他秦家的弱点是曾做过小人,做过卖女求荣的事, 霍天北的弱点就是行事太彪悍,太不计后果,使得很多官员一听他名字就恨不得撒腿逃跑,不想和他有任何牵扯。
皇上自登基到如今,六年了,他对皇上这一点还是了解的。眼下皇上沉迷于女色,能顾及到的不多了,才没时间理会谁弹劾谁,霍天北被人弹劾的越狠,皇上恐怕会越心安;霍天北日后再做出骇人听闻的事,皇上也会包庇到底,那正是皇上乐得见到的一个臣子,惹得百官敬而远之,想要余生安稳,只得依附皇权,才能安享荣华。
但是他也看得出,从方方面面都看得出,霍天北慢慢地平静下来了,无利可图的事,他轻易不会再做了。
好久了,一些事就像一把悬而未落的刀架在头上,今日直觉告诉他,到了有个结果的时候了。
他走进外书房。
书房内静寂无声,霍天北不在。
贺冲走上前来,递给秦阁老一叠供状,“您看看这些。留神别弄坏,弄坏了属下就还要重新审问,保不齐就加上几句对您不利的话。”
秦阁老颔首,敛目细看,一看就变了脸色。
二十多年前的相士、霍府管家、霍天齐身边的小厮、霍天赐曾经的幕僚、霍太夫人身边的杨妈妈、净一师太、道婆、道士
他一页一页看过去,额头冒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有些事他是有耳闻的,知道自己那个庶妹做过什么手脚,如今,那些事都变成了白纸黑字。最要命的是,证供上的一些言语,矛头直指秦府,表明也是受了他秦家的唆使。
九成真、一成假的证供,或许是受了酷刑所致,或许是自知性命难保唯求一死才按照贺冲的意思说了一些话。
事情很明白了,霍天北要让他为庶妹的罪孽付出代价。
但他要赔上的到底是什么
他抬手擦了一把冷汗。
很多时候,取重臣性命的,其实从来不是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事,惹得满朝文武无可忍受百般唾弃的,从来是品行上的一些小事。
大事上,不论是谁,做的时候都是耗尽心血,做了两手准备,被指出也能游刃有余地给出一个合理的说辞。这种关乎品行的事,无关狠辣跋扈,只有卑鄙无耻,当真会招致天下人的不齿。
顺天府、大理寺这种衙门都是与霍天北同僚、柳、孟、徐三位阁老私交甚密的,便是将这事报到衙门,最终结果,只能是比私了还要严重。
怎么办
怎么办
霍天北到底要怎样难道是打定主意让他名声扫地再无立足之处
便在此时,霍天北施施然走进外书房,在秦阁老对面的太师椅落座。
秦阁老再抹一把冷汗,出声时嗓音沙哑“你想怎样”
“别担心。”霍天北笑容和煦,语声温缓,“凤阁老可以在内阁行走,但不该任兵部尚书。我要你与柳、孟、徐三位阁老联手,让他去别处任职,将西域总督叶松调回京城,任兵部尚书。这事不急,我等了这些年,多等一些日子也无妨。你仔细权衡。”
秦阁老心头一惊。叶松与霍天北是忘年交,日后若是叶松任职兵部尚书,而霍天北是五军都督府之首如此一来,天下兵权,就尽在这两人手中。如此一来,他不情愿,也会为霍天北所用;如此一来,内阁算起来,便有无人是他霍天北的人了;如此一来,皇上手中的皇权,便被分出了十之7八
“明日,给我答复。”霍天北吩咐贺冲,“送秦阁老。”
秦阁老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外书房,走出霍府大门。上马车时,徐默快步走过来,笑嘻嘻地道
“我家夫人有几句话要我转告一些事虽然看似与秦家无关,可想找出或做出证据也是不难,想来您是能够明白其中深意的。所以,您三思而后行,有活路的话,就不要自寻死路。哪日您自尽在自家府中,别人也只以为您是无颜面对天下人,以死谢过。到时您就是不写遗书,夫人也会找人帮您写好的。”
秦阁老听了,面色煞白。
徐默笑着行礼,转身回去了。
三日后,太夫人搬回正院,大夫人前去“侍疾”。
大夫人心情愉悦地对太夫人道“您病了,病得不轻,日后都要闭门谢客,而我是长媳,又不似三位弟妹那般繁忙,每日都要服侍在您床前。”
太夫人看着自心底透着畅快的大夫人,看着室内无一识得的下人,怆然一笑,“到底,我还是输在了小四手里。他对我该是恨之入骨,怎的不将我处死”
大夫人笑意更浓,“死多容易,活着才难。侯爷以往不心急,如今就更不会急了。侯爷说,你这半辈子都在害他,如今也该帮他一把了。”她叹息一声,“这话还真是至理。你这种人,死八百次也是个为人不齿的东西,若能利用你得到些好处,何乐不为。”
太夫人难掩惊讶。她设想过无数次的,想着自己若是落到霍天北手里,会死得何其痛苦,可如今她看了一眼大夫人,入骨生寒。落在这人手里,日后怕是生不如死了这人的孩子、夫君,都是死在了她手里,不被百般折磨才怪。
大夫人命丫鬟上茶,悠闲地啜了一口,“你一定很奇怪吧想让侯爷、四弟妹陷入巫蛊是非自身难保,却是屡次不成事。为何因为杨妈妈早就对贺冲说出了所知一切,二爷、凤之浣都不可能靠近侯府,你想陷害人,是不可能的。我之前也不过是跟四弟妹提了几句,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却辨得出轻重真假,告知了侯爷。唉,要说这府里,最了解你的,莫过于我了。可我没法子对付你,只能让侯爷、四弟妹出手相助。”
“”
“对了,秦阁老上折子了,参了二爷一本,说他玩忽职守贪赃枉法,连凤之浣也一并拉下水了。皇上似乎很愿意处理这类大义灭亲的事,把两个人一并修理了,让三法司着重查办。我看啊,二爷丢官是轻的,出来时丢半条命是不能免的。”
皇上当然愿意处理这类事,愿意让凤阁老、霍天北的矛盾到达水火不容的地步。那个沉迷于酒色的昏君,怕是还以为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沾沾自喜呢。
大夫人放下茶盏,又道“听说秦阁老想要举荐叶松取代凤阁老的兵部尚书职呢,至于您二儿媳的娘家人西域巡抚范大人,过些日子也要回京述职,至于是述职还是要面临兴师问罪,就不清楚了。”
太夫人的目光变得暗沉浑浊,再无往日光彩。良久,她冷笑,“那又怎样他便是让我为娘家唾弃,为世人不齿,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他的夫人,他自己选对了,我当初阻止未成,如今看起来也对了。”说着瞥一眼大夫人,“他的身世、经历、性情,都决定了他一辈子只能认准一个人给予名分、付出情意,可他的夫人,未见得就能领情,单看顾云筝私自服药的事便能笃定,她不愿意给他生儿育女。”
这话说得大夫人神色一滞。太夫人说的这些,她又何尝不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才想将三妹送到府中,为她所用,也为霍天北生下一儿半女。如今顾云筝的心意可曾改变到何时才能让霍天北的日子变得圆满无憾
太夫人笑开来,满带愉悦,“到底,我还是害了章氏的一辈子,也害了章氏最亏欠的儿子的一辈子,我死也知足。”
大夫人怒极反笑,“如今你便是要寻死也是不能了。我一定会让你活着,要你看到侯爷的日子过得美满,要你看着以往一切谋划都成空,才是你身死之日。”语必,她目光充斥着憎恶,变得阴冷之至。
女子折磨女子,何其容易。
八月里,内阁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一时凤阁老上折子历数秦阁老治家不严失德之事,一时秦阁老用凤之浣、静妃之事反诘回去都不是好东西,要丢人就一起,凤阁老这心思显而易见。
说起来,凤阁老本就是一身官司来路不明的莫名其妙进宫的女儿,凤之浣与霍天赐过从甚密一并收入三法司,比秦阁老的日子还要糟心。上折子参秦阁老,只是不甘心罢了,谁叫秦阁老每日嚷着要他让出兵部尚书职的。他做兵部尚书,才能处处挟制霍天北,若到了别处,他岂不是要被霍天北踩在脚下喘不得气
柳、孟、徐三位阁老隔岸观火,蓄势待发。等两个人掐架掐的面红耳赤了,才站出来,赞同秦阁老的提议,并拟出人选,提议让西域总督叶松回京任兵部尚书。
这一次,一向不参与内阁争斗的简阁老也一反常态,支持四位阁老的提议。
凤阁老傻眼了。
皇上也傻眼了。他的内阁一共也就六个人,眼下五个一边倒,他不同意是不行的,可若是同意他历时几年促成的局面不就打破了日后还能睡安稳觉么
以前,柳、孟、徐三位阁老力保霍天北,皇上以为是他们三个善于揣度他心思,如今看来,这三个人是不是一早就成了霍天北的后盾叶松是什么人是霍天北在西域的良师益友,也一度是霍天北麾下最得力的战将。让叶松进兵部入阁拜相,资历倒是全不在话下,可那样一来,若两人联手,天下兵权不就完全掌握在他们手里了
这真是一想就一身冷汗,越想越毛骨悚然。这事儿得细细思量一番。
他不同意也不否决,把这事搁置了。
倒是惦记着蒋晨东的事,琢磨着把人放在何处最妥当,怎么着也得给个三四品的官职吧,好歹也是他妹夫呢,又是名士倚重的人才。便着人去寻找名士陆骞,听蒋晨东自己说精通什么,就不如让他的授业恩师给些建议。陆骞那人,品行高洁孤傲,说谁能用,必然能用。
霍天北也正琢磨着陆先生的事,吩咐贺冲“去找先生一趟,说我过几日要出门巡视,他想做什么就快一些,我没工夫在府里等着他生事。”
贺冲听这话就知道,霍天北有些气不顺,眼中含笑,恭声称是。隔一日,带回了结果
“先生昨夜奉召进宫,皇上与先生畅谈至后半夜。一早已下旨,册封驸马爷为兵部右侍郎。属下见到先生了,他说一半日就来侯府小住。”
霍天北按了按眉心。服了。聪明人老来作怪,活神仙都得吐血。
至于蒋晨东,三品大员,不知是否满意。
这样看来,叶松进京的事是成了。陆先生还是深知轻重的,此番定为叶松美言了几句。不让他如愿,蒋晨东也只能做个为人耻笑的驸马爷,休想进官场搅和。
知道轻重,也给他和叶松添了个绊脚石,还是一块特别碍眼难以踢走的绊脚石。先生从不做吃亏的事。先生最想要的,是蒋晨东光芒万丈权倾朝野。
想想也真是讽刺。他用去十个年头,有了如今的地位,文官们却还总是冷嘲热讽,说不过是凭借运气打了几场漂亮的硬仗。而蒋晨东呢蒋晨东只需娶个花痴公主、先生美言几句,就能成为三品大员,耗时不过三两个月。
他是不是也该嫉妒蒋晨东一下这样想着,他笑了笑。
自然,他承认,蒋晨东有真才实学,不输他什么。他能借着皇上的昏庸亦或大胆扬名天下,蒋晨东就能利用皇上的劣性高官得做。只是他是机缘巧合,蒋晨东则是蓄意为之。
顾云筝听他说了陆骞的事,只是问“先生过来住在哪儿合适”
“就让他在外书房住着。”平白住到家里的人,还是他的授业恩师,他不能不跟她交底,“他来这么一出,是要告诉天下人,我们四人是他一手教导带大的学生,并且亲如手足,日后要兄友弟恭,不能够自相残杀。他既是住进来,晨东、燕西、江南都少不得过来看望他,官员们也少不得过来与他叙谈。在外书房正好,方便他会客。”
陆先生哪里是名士,分明是个老狐狸啊。顾云筝笑了笑,“明白了,我吩咐人将外书房收拾出来。”又问,“我每日要去给他请安么”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不用。我那高堂不是还没死么,先生只是客。”
顾云筝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翌日上午,徐默来请顾云筝去外院,“陆先生过来了,您要不要去见见”
“自然。”顾云筝去了外书房。
书房厅堂正面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六旬左右的老者,身着一袭道袍,双鬓斑白,目光迥然,唇角挂着温和的笑容。
陆骞的气质正如堇竹曾向顾云筝说过的,当真是道骨仙风。可在她之前了解到的一些事,分明感觉这是个有点儿怪脾气的人。人不可貌相的人何其多。心里感慨着,上前施礼。
陆骞略略打量顾云筝两眼,笑道“坐吧。”
顾云筝敛去对陆骞的探究,此时只尽本分,询问可有短缺之物,对这儿满不满意。
陆骞言辞和善地说一切都很好。
闲话几句,顾云筝起身道辞。
在她走后,陆骞询问身边的小厮“天北将外院交给夫人打理了”
小厮称是。
陆骞笑了笑,“倒是选了个伶俐的人。”
小厮困惑,“很多主母都是如此啊。”
陆骞慢悠悠地说道“我以前以为,他选的是个傻子。”他还不了解霍天北么要不就娶个人精,要不就娶个傻子,那才叫皆大欢喜。眼下这顾云筝,摆明了是从傻子变成人精了,难怪霍太夫人怀疑她借尸还魂。
小厮无语,抽了抽鼻子。
霍天北第二日就要启程去山东巡视,那边有十几个左军属卫,这阵子几个卫所不干净也不平静,他得过去收拾几个刺儿头,让那边有个样子。
春桃、堇竹观望着夫妻两个,一脸狐疑。两个都是一脸平静,一如往常,看书的看书,绣花的绣花好歹显出点儿依依惜别的样子来不行吗两个人暗自嘀咕着。
其实,两个人是还来不及依依惜别。霍天北思忖着到了山东首要的几件事,顾云筝思忖着趁他不在府中要抓紧办完哪几件事。
歇下之后,两个人才想到了彼此。
霍天北很干脆“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顾云筝更干脆,“不行,回来之后府里就全乱了,传出去我也就不用见人了。”
“有人欺负你怎么办”
“那你要去打仗的话,我也要跟去”
“也行啊,你扮成我贴身护卫就行。”
顾云筝笑着戳了戳他心口,“就会胡扯。”
霍天北也只是临时起意,一想就知道行不通,真会影响到她名声。手指沿着她曲线游走时,他柔声道“等我回来,有件事,我们要好好儿商量一番。”
顾云筝身形动了动,“什么事”
他沉默片刻,手落在一处,轻柔辗转,“准确地说,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扭转身形,他的手如影随形。她气息不宁起来,把住他的手,“现在说不行”
“现在”说了大抵要闹得不欢而散,他笑着索吻,语声模糊,“现在不是时候,有更要紧的事。”说着话,翻身覆上她身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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