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实说,这位路遇的小猎人,还真是个很不错的向导。
她指路探路,连沿途的凶兽生息方位都讲得清楚;她对王使足够恭敬,但话不多,更不刻意套近乎,大多时候都是沉默地跟随车马步行,不会让雇主觉得不舒服。
朱雀使的车队在山中行进得十分顺利。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韩童开始不好意思了。
他们的车马自王城而来,道长路远,连仆从都有坐骑,受雇的猎人却只能步行,汗水已将后襟打湿了。
“姐姐,”他探出车厢喊了声,“烈日炎炎,你上车来坐会儿吧。”
旁边,那朱雀使统领面色不虞。他迅速地扫了苍凌阑一眼,低低道“小公子,这种猎人身上都是凶兽的尿粪,脏得很”
苍凌阑闻声从马车旁回头,抬眉露出一丝笑容“大人善心,不过我从小走惯了山路,不要紧。”
韩童却坚持道“你上来吧,我们初到朔城,正好有些事想找个本地人打探呢。”
见他这样说,苍凌阑也不再推辞。她单手一捞,先把肩上的紫晶蝎子抱起来,放到车厢前的木板上,然后自己也坐了上去。
“沙沙”
紫晶蝎子执着地想往她肩上爬,苍凌阑拍拍另一侧的肩膀,示意它换一边。
她问“大人们自王城来这北方边境,不知有何贵干”
韩童往前挪了挪,道“姐姐,不瞒你说,我姓韩,单名一个童字,自王都学府而来,替师长拜访朔城的苍氏一族”
他又指那身旁人,“哦,旁边这位是魏恒魏统领。蒙国主照顾,拨了朱雀使护送我来。”
对面的少女却突兀地怔了一怔,静默下来。
须臾,她道“朱烈王都,朱雀学府。原来如此,你是为了送朱雀印而来”
韩童与魏统领,这下齐齐吃了一惊
魏恒终于正眼看向面前的少女猎人,皱眉道“你竟知道学府与苍家的朱雀印之约”
“恰好听说过一点。”
韩童急切道“那,苍家的那位十年前陨落的天才,名叫苍凌阑的,姐姐可听说过吗”
“苍凌阑”
少女那双眼中似有异色闪动,但她很快低眉笑了一下,道“当然知道。这朔城,谁不知道她”
韩童连忙追问“她如今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少女漫不经心地将目光别开,身旁茂密的山木正随着马车的前行缓缓向后流动,“她当年启灵失败,灵界与精神力齐齐受创,成了无法御兽的废人一个。不过,也照样活得挺好就是了。”
紫晶蝎子挥了挥它的那对大螫,发出“沙沙”叫声,似乎在应和主人,又仿佛只是在伸懒腰。
韩童却脸色一沉,喃喃道“好那可是当年名震四国八方的惊世之才,偏偏横遭天妒,一夜间跌落云端,连外人都不禁扼腕叹息这么些年,她又怎么可能过得好呢。”
“夸张了。才七岁的小女孩,连启灵的坎儿都没迈过去,也能算惊世之才”
“姐姐,你不懂”韩童愤愤加重了语气。他想争辩,又觉着跟一位边城猎人也说不清楚,便摇了摇头,“唉,算了,你真的不懂”
“”
那猎人却把头一歪,束起的黑发如瀑垂落在肩头,“可这事,算起来最倒霉的不是你们朱雀学府么”
“苍凌阑做不了御兽师了,学府还肯收她”
这话一出,韩童就黯然叹了口气。
朱雀学府,那是什么地方
立于王都,名承四神,每年只择两千学子,非万里挑一者不能入,乃无数御兽师心中的圣地。
朱烈国境内最顶尖的御兽师,十有八九都经过学府的淬炼;而自学府出师的学子,也十有八九都将成为名动一方的御兽师。
而朱雀印,加持了朱雀兽神的庇护,乃学子得以进入学府的唯一凭证。
十几年前,那叛国贼苍穹还如日中天,其独女苍凌阑更是以幼龄展现出无与伦比的精神力天赋。一时间,各大势力争相笼络。
朱烈的国力不算强盛,却有着大陆最顶尖的御兽师学府,又是苍氏一族的母国。当时便由国主做主,许给苍家两枚朱雀印。
其中一枚不用说,就是给苍凌阑的;至于另一枚,虽未明言,但意在施恩于没落已久的苍家,也是间接地向苍穹示好。
谁能料到,人心隔肚皮。不到一年的时间,苍穹叛国叛族不知所踪;顺带害得苍凌阑启灵失败,成了废人。
学府白赔出去两个入学名额,又碍于面子无法毁诺。有苦说不出,简直是倒了大霉。
“那当然是不能了。”
韩童愧疚地低下头“按大先生的意思,这两枚朱雀印的分配,交由现任苍家家主与我协商定夺,应该还是在苍家年轻子弟中选出两人”
他说着,心中便一阵酸涩也不知那位陨落的天才得知朱雀印转赠他人,心里会是何种滋味。
“韩小公子不必介怀,”魏恒开口劝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是她做不成御兽师,也怪不得旁人。”
旁边那少女猎人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她忽然上身前倾,似乎很感兴趣地问道“大人,你们说的那个朱雀学府只有启灵了的御兽师,才能进吗”
韩童点头“嗯”了一声。
少女认真地追问“没有例外”
“没有的。”
“果真没有,从来都没有”
“呃确实从来都没有啊。”韩童迷惑,不知她什么意思。
苍凌阑笑了“哦,只是好奇,随口问问而已,大人勿怪。我”
话语未完,她却眼神微动,蓦地从车前站起身来,喊道“慢着,停车”
这一声来得如同惊雷,赶车的朱雀使下意识勒止了朱火角马。再看那猎人面色微冷,早已翻身跃下马车,独自往前大步走去。
魏恒脸庞一沉“怎么回事”
苍凌阑在一丛矮木前半跪下,脱了右手戴着的黑布手套,再将掌心贴上它的树干“这几株铁盔灌的状态不对劲。”
她说着摸了把那植兽,小家伙正在瑟瑟发抖,叶子收拢成卷儿,树皮上正快速泛起一层层的铁质防御鳞。
苍凌阑眼角一跳,扭头道“铁盔灌感知到危险才会进入防御态西北方向的鳞片最厚,麻烦了,是从山里来的。”
扑棱棱
忽然,大群的乌弹燕受惊离枝,“叽叽啾啾”地乱飞一气,很快化作芝麻大的黑点消失在树影之间。
湿热的空气中猛地荡起一阵劲风,夹着几丝不详的血腥味。
“是凶兽,都给我警戒”
魏恒冷汗一下子下来了,右掌灵流涌动,“亮阵纹”
红衣护卫们应声而动,齐齐抬手,几十座阵纹浮现。
伴着炽热的光芒,每一座阵纹中都传出清亮的鸟啼,赤红的雀影飞上天空,壮观至极。
几乎同时,大地开始震动,树木向两侧催折,噼里啪啦乱响不断,一道小山般的影子横冲直撞而来
“拦下它”
魏恒一声令下,朱雀使便齐声指挥起自己的战兽。天空中飞舞的红色雀影发出尖鸣,喷吐火焰,交织成一道网状火墙。
黑影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轰然一声,竟将这熊熊火墙撞散,自己却也被冲力掀翻在地,终于露出真容。
“吼吼”
吼声震彻云霄。竟是一只身躯庞大的黑熊,面部包着一层狰狞的外骨骼,后背则生满狰狞的铁刺,在烈阳下反射出刺眼的金属光泽。
白银品级,走兽类熊科破锣暴熊
“统领,”有朱雀使惊呼,“这破锣暴熊三阶了”
后面,苍凌阑暗暗皱了一下眉,拍了拍肩上趴着的紫晶蝎子,手指轻点身侧的巨木,低声道“阿尾,你上树。”
紫蝎飞速沿着树干隐没在茂密的叶间。苍凌阑卸下背后的长弓握在手里,眼神幽幽地扫向身侧的韩童。
她暗想怪事,这里已经算山林的很外围了,居然还能撞上三阶的凶兽,她今儿个是不是沾了什么霉运
但如今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她问“大人,跑还是打”
“姐姐不必担心,”韩童毕竟是见多识广的世家公子,此时并不慌,温声道,“三阶凶兽虽强悍,朱雀使却足以一战。你呆在我身边,不会有事的。”
苍凌阑面不改色“那最好不过。大人莫见怪,九百灵币是带路的价位。迎敌,这个是要另算价钱的。”
韩童笑容逐渐消失“啊。”
敢情你在意的是这个
再看魏统领,也给这句噎得够呛,黑着脸怒喝一声“不必了有朱雀使在此,不需闲杂人等插手”
苍凌阑已经坐回了车上,还忧心忡忡地喊“这里植兽很多的,大人们可千万小心山火”
“闭嘴”
于是,局面很快就变成了朱雀使们任劳任怨地迎敌,而受雇的猎人与世家公子肩并肩,坐在车厢外观战,还时不时评头论足一番。
“流焰雀啊。”
苍凌阑以手加额,眯眼看着半空中飞舞战斗的赤鸟“全都领悟了火元素技能,是选拔过天赋的”
韩童“嗯,毕竟是我们朱烈国的军用护国战兽之一么。”
苍凌阑就笑“因为长得和朱雀像”
“嘘”韩童着急了,“姐姐慎言,寻常战兽,怎么能和朱雀神相提并论”
苍凌阑不说话了,她单手拖着下巴,静静凝望着面前的战局。
热浪吹乱黑发,御兽的阵纹光芒照在那俊秀的侧脸上,她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只是在出神。
太古时期,万兽强而人族弱,圣祖授人以术,使人能通万兽,就有了最初的御兽师和最初的阵纹。
近九千年来,人类通过阵纹与战兽建立名为“契约”的精神联系,凭借御兽之术开疆拓土,筑城建国。
正如此刻,在她身前的一位位红衣御兽师腾挪呼喝。
野生的流焰雀本不是群居鸟类,却在主人的指挥下形成了完美的配合。
“啾嘀”
“嘀嘀嘀”
一声声鸣叫,火花如利刃般回旋。
苍凌阑用拇指摩挲了一下掌中的硬弓,眼中掠过一丝暗光。
这样的战斗,是只有真正的御兽师才能涉足的领域。
不多时,朱雀使又召唤出其他品种的战兽,破锣暴熊再凶猛,也禁不住连番夹击,终于哀嚎着倒下,扬起一阵尘土。
“鬼手蔓,给我紧紧地捆住它”
粗壮的墨色藤蔓破土而出,鬼手蔓舒展开带着倒刺的身躯,将破锣暴熊的四肢束缚在地上。
“嗷吼”
驱使着那株鬼手蔓的朱雀使回头道“统领,解决了。”
说罢,他不经意地往苍凌阑那边一瞥,带了几分嘲弄之意。
那目光分明写着这小女孩儿还自作多情呢,幸亏没有不入流的御兽师来插手,不然再带一个拖累,不知要多久才能干掉这东西。
魏恒抱臂,“总算没给人看了笑话。这只破锣暴熊不错,你们哪个还缺战兽,想契约就自便吧。”
说罢,他转向苍凌阑,眯眼发出一声哼笑。虽未言语,其中那鄙夷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几个朱雀使也稀稀落落地窃笑起来,眼神闪动,指指点点。
“魏统领”
韩童沉下了脸。他知道朱雀使们大多出身高贵,今日频频被边境小城的“莽夫”出言不逊,不少人实在憋了一肚子气。
可方才若不是苍凌阑警觉,车队在环境复杂的大山里被凶兽扑个措手不及,战斗必然不会如此轻松,岂可事后如此怠慢人家
苍凌阑却没有反应。
她的眉尖若有若无地往下压着,正在看那只被制服的破锣暴熊。
三阶战兽已经有相当实力,一位朱雀使跃跃欲试地出列,试图与其契约。
“吼吼”
破锣暴熊伤痕累累,又被鬼手蔓束缚着。越是挣扎,那些倒刺越是嵌入皮肉中,血流汩汩,它却仿佛不觉得痛,双目血红地咆哮不断。
“说来,”苍凌阑忽然轻飘飘地开口,“这只破锣暴熊疯疯癫癫地从山里面冲到此地,还挺蹊跷。大人,你这车队不会染了什么招凶兽的东西吧。”
韩童吃了一惊,连忙摇头“不可能啊,车队每天早晨都会检查过了再出发的而且若是真不小心沾了什么异物,也不会单单跑来一只熊,咱们早该被兽群淹了才对。”
苍凌阑不置可否。
韩童说的很有道理,但她觉得不对劲。
对面,那朱雀使的掌中阵纹浮现,扣向破锣暴熊的前额。
大千世界,形态各异的生灵们被统称为“兽”。野生的称为凶兽,被阵纹驯化后便与御兽师心神合一,凶戾之气散尽,称为战兽。
此刻凶兽重伤,正是契为战兽的好机会。
“吼吼吼”
那只破锣暴熊还在狂躁地挣扎。朱雀使尝试了第一次,精神力凝成的阵纹竟碎了,他暗骂一声,又尝试第二次。
“吼吼呜呜”
“呜吼呜呜”
忽然,苍凌阑眼睑一动。
她不禁低语“吼声。”
阳光在少女那黑羽般的睫毛上弹跳了一瞬。
做猎人那么多年,苍凌阑在山中听过太多凶兽的吼声。
喜悦的,愤怒的,高傲的,痛苦的猎人听不懂其中含义,但听得多了,有些冥冥中的感知就融入骨血,成了直觉。
正如此刻,心中危机感陡升这吼声好怪异,她从未听过破锣暴熊这种凶兽发出这样的声音。
这家伙不对劲
就在下一刻,异变陡生。
黑熊的低吼突然停滞了。
它猩红的双眼猛地转成更加阴森的暗红。躯体发出“咯吱咯吱”的诡异声响,头部覆盖的骨甲与背后的铁刺,同时暴涨一圈
苍凌阑瞳孔一缩,喊道“闪开”
却已经晚了。
伴随着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巨熊拔起身躯,重拳一挥,束缚着它的藤蔓就被活活撕裂,飞上了半空
“咿咿咿”
受创的鬼手蔓刺耳地尖叫起来。墨绿色的汁液四下飞溅,将正欲契约的朱雀使茫然的脸庞,连带那身尊贵的红色锦衣都淋了个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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