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袖的马车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出了东安门,再望不见踪影。
陈樾这才舍得收回视线,在太监紧张又小心翼翼的讨好声中前往启祥宫。
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与此同时,诚如棠袖所想,一向是恩爱夫妻典范的两人突然闹和离,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飞快传遍整个北京城,更甚传到瑞安公主府里。
瑞安公主正在用膳,闻言愣了愣,手里的玉筷都险些掉了。
她微微瞠目,重复道“和离”
是她听错了吧,她儿子跟儿媳妇怎么就和离了
先前两人来公主府给她送节礼的时候不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
瑞安公主当即都没心思用膳了,她放下玉筷,招手让宫女上前,跟她好生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待听闻继棠袖进宫后,陈樾也被皇帝召进宫去,坊间皆传皇帝已经同意两人和离,否则棠袖不会带着家当搬回棠府,瑞安公主再听不下去。
“打住。来人,替本宫更衣。”
瑞安公主起身,面容肃重到极点“本宫要进宫面圣。”
确定截至宫女同自己禀报前,陈樾还没出紫禁城,瑞安公主忙让人去拿符牌。
她得赶紧去趟宫里,看能不能想办法拦上一拦。她和皇帝是同母兄妹,她在皇帝跟前还是能勉强说得上话的。
临出发时,瑞安公主又派人去通知驸马。皇帝对这个妹夫还算看重,料想驸马的话皇帝也能听上一听。
来不及等驸马一起,瑞安公主急匆匆上车,先行往东安门去。
倘若说全京师谁最不愿意看陈樾跟棠袖劳燕分飞,那此人必然非瑞安公主莫属。
旁人不清楚,瑞安公主还能不清楚
陈樾是她独子,当今唯一的外甥,还承袭侯爵,身份尊贵没错,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要紧的是他担着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受命掌管北镇抚司的诏狱。
锦衣卫自洪武皇帝设立至今,已两百年之久,不论是朝廷命官还是平民百姓,但凡提到锦衣卫,皆谈虎色变,生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被锦衣卫发现,直接抓去诏狱,能留个全尸都算锦衣卫心慈手软。
生杀予夺,大权在握;却也臭名昭著,令人闻风丧胆,这便是锦衣卫。
而靠着自身能力和军功成为指挥使,统率上万锦衣卫的陈樾,无疑更让人感到畏惧。甚至绝大多数人一听他的名字,第一反应就是害怕,谈何跟他亲近。
纵使三年前那会儿,陈樾还没爬到指挥使的位置,瑞安公主也一度非常焦虑,陈樾再有本事又如何,锦衣卫历来名声不好,她有生之年能看到陈樾成家娶媳妇吗
更让她焦虑的是陈樾本人一点都不急
眼瞅着别人家的儿子早就定亲成婚生孩子,反观陈樾都快满二十了,婚事还没个头绪,瑞安公主那段时间真切是食不下咽寝不能寐,好几次牙一咬想厚着脸皮请皇帝赐婚算了,临了却又作罢,她担心自己儿子娶不到媳妇,难道别人就乐意女儿嫁个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她总不能强迫好好的姑娘家非跟陈樾凑一对吧,结亲又不是结仇,她还没昏头到这份上。
还要多亏皇帝,在宫宴时心血来潮问了一嘴,意外得知外甥这个年龄还没定亲,皇帝上了心,没隔几日就召瑞安公主进宫,说皇贵妃娘家有个侄女,刚刚及笄,让瑞安公主回头问问陈樾要不要相看。
又说那侄女自小被娇养惯了,生性散漫,嫁人无所谓身份家世,哪怕是锦衣卫也没关系,只要长得好看能入她的眼就行。
瑞安公主一听还有这种好事这简直是天赐的姻缘,这个儿媳她认定了。
遂喜不自胜地同陈樾说相看的事,陈樾一开始还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直到相看完回来,他一改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对娶妻成亲变得颇为积极,瑞安公主一打听,闻得那侄女对陈樾也挺满意,瑞安公主放心了,着手准备上门提亲。
再后来就是按部就班三书六礼,陈樾如愿抱得美人归。
孰料这才抱去几年,美人就不要他了。
瑞安公主觉着,这其中要么是有什么误会,要么就是陈樾做错了事,棠袖忍无可忍才同他和离。否则以棠袖那样的脾性,能说得出和离两个字
不行,她好不容易才有的儿媳妇,她绝不能任由儿媳妇飞了。
想到这里,瑞安公主迭声催促快些,她一定要赶在事态更严重前力挽狂澜。
这边瑞安公主急着进宫帮儿子挽回婚姻,那边棠袖的马车已经到了棠府。
因老早就收到棠袖要回来的消息,这大中午的,棠府朱门大开,仆从前前后后站了几排不说,主子们也俱都翘首以待。路过的人见了,不由暗叹棠府是真宠女儿,寻常出嫁的女儿和离回娘家,别说开大门迎接了,都恨不能隐身遁地,省得被笑话,也就棠府这么大大方方,生怕晚接那么片刻,女儿就委屈了。
但转念一想,棠府统共三房,亲生的嫡女却只得这么一个,换成谁家都要宠成掌上明珠。
此刻,掌上明珠才掀开车帘露出张脸来,她母亲冯镜嫆已经迎过去了。
能生出棠袖这样标致的女儿,冯镜嫆容色自不必说,端雅秀丽,仪态甚佳,加之有钱保养得也好,跟棠袖站一块儿仿佛姊妹花似的。她道“饿不饿饭做好了,就等你呢。”
“哎,饿了。”
棠袖借着母亲的手下车,一一同家人们见礼。
而后笑道“不过我得先换身衣服,这鬏髻头面太重了。”
冯镜嫆看看她发髻,一整套纯金打的头面可不是死沉死沉“换吧,左右已经等了那么长时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值得一提,不止当家大夫人这么表态,其余人也纷纷点头称是,言道不急,让棠袖先去换件轻便的衣裳。
便簇拥着进了府,冯镜嫆等人去正堂,棠袖则去她出嫁前的闺房更衣。
闺房名为至简居。
作为嫡女住处,至简居非常宽敞,亦布置得极为精致,小到屋里的一只茶盅,大到院外的一株葡萄藤,处处皆透露出家人对棠袖的爱重。哪怕她嫁出去三年,并不经常回来,也日日都有人打扫,细心侍弄的小花园春色烂漫,树荫下躺椅随风轻轻摇晃,一切仿佛还是以前的样子。
至少流彩这些丫鬟仆从才踏入其中,就不由自主露出熟悉的神色,虽说江夏侯府已足够好,但果然还是原来的家最让人怀念。
棠袖也是甫一进去,就迫不及待地让流彩帮她拆鬏髻解礼服。
勤快的小丫鬟打来温水,以便棠袖能够洗掉脸上的妆容。擦干水珠,换身素得不能更素的道袍,背后流彩仔细将小姐一头长发梳透,拿根同样朴素的木簪轻轻一挽,这便是棠袖最稀松平常的打扮了。
这副模样跟标准的高门贵女离了不知多远,棠袖却发自内心地觉得还是这样舒服。
落拓适意,轻松自在,最得她心。
再随手拎把扇子,棠袖前往正堂吃饭。
棠府人丁不旺,人少事少,关系自然也好处理,三房至今仍住在一起没分家。棠袖到的时候,冯镜嫆等长辈都已坐好,二房的嫡子朝棠袖挥手,喊了声姐姐,三房的养女也跟着喊姐姐棠府这一辈除棠袖外就只这么两个小的。
棠袖应了,在弟弟妹妹特意留的空位上坐下。
看人到齐了,冯镜嫆示意开饭。
由于棠袖上次回来是过年,本就已好长时间没见她,这又碰上她和离,因此意思意思动了那么几筷子,三房赋闲在家的瑜三爷就按捺不住,开始问棠袖。
他道“藏藏啊。”
藏藏是棠袖的小字。
棠袖咽下口中的汤,抬头道“三叔。”
瑜三爷嗯了声“藏藏,你看啊,这坐的都是家里人,也没外人,你说说你跟陈樾因为”
话未说完,就感到旁边韵夫人瞪了他一眼“叫江夏侯。”
“哦哦,江夏侯。”
瑜三爷就不明白,陈樾是他大哥的女婿,四舍五入也可以看作是他的女婿,他叫女婿名字怎么了之前陈樾过来拜年,也没见大哥大嫂对着陈樾喊江夏侯啊。
怎么到他这就得喊,多见外。
韵夫人没理他。
不过瑜三爷实在难掩想看热闹的心思,兀自嘟囔几句,继续对棠袖道“你说说你跟江夏侯是因为什么和离的呗。”
说完悟了,对啊,和离和离,都和平离异了,陈樾同他们已经不算一家人,可不要按照官衔爵位来称呼吗还叫名字的话未免显得太亲热了。
是他以前喊名字喊习惯了,这突然一下子脑子没转过来弯儿。
瑜三爷懊恼地敲敲脑门。
然后就听棠袖道“没什么,过不下去了。”
瑜三爷无语,这算什么破理由。
陈樾对她有多好,大家都有目共睹,甚至陈樾宠她比他们还狠,她出嫁后的日子谁见着不夸一句和和美美,她怎么可能过不下去。
便撇撇嘴“你还不如说你纯粹就是不想跟他过了。”
瑜三爷本是随口一提,谁知棠袖眨眨眼,竟应承下来。
“三叔要这么说的话,也行。”
瑜三爷更无语了。
合着你自己也给不出合适的理由。
连他这个听众都觉得离谱,试想陈樾怎么可能会答应和离听说文书都是陈樾亲自写的。
可别告诉他陈樾已经宠妻宠到丧失理智,认为藏藏是在闹着玩儿,玩够了就回去了。
瑜三爷认真思索。
瑜三爷很努力地思索。
瑜三爷搜肠刮肚地思索。
终于,经过一番苦思冥想,瑜三爷想到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会不会是江夏侯不太行啊”瑜三爷不想还好,越想越觉得事实必定如此,否则真就没有别的理由能解释了,“不会吧,他那身板看起来那么”
韵夫人额角蹦出青筋。
这混不吝的,当着孩子的面胡说什么呢
见养女红着脸,却熟练地捂住耳朵,二房的嫡子也默默低下头,韵夫人当机立断夹了个鸡爪,一把塞进瑜三爷嘴里。
她恨恨道“可闭你的嘴吧。”
瑜三爷“唔唔唔唔唔唔”
我还没说完呢
韵夫人不听,面无表情地夹起第二只鸡爪塞进去。
瑜三爷的嘴终于闭上了。
瑜三爷是没法追问了,可棠袖的思绪却已经顺着他未完的话联想到某些情景。
嗯。
陈樾身板不管是看起来还是用起来,都确实很那么。
至于陈樾行不行,她昨晚被折腾得到现在还有点腰酸,当然也是很行的。
看出棠袖似乎是在回忆什么,瑜三爷眼睛一亮,迅速咀嚼,想快点把鸡爪啃完,好空出嘴来说话,他平生最喜欢看乐子。
冯镜嫆却在这时开口了。
“藏藏这才回来,东西都没收拾,也没来得及休息,有什么话过后再说,先让她好好吃饭。”
大嫂发话,瑜三爷疯狂咀嚼的速度顿时放慢,含着鸡爪喏喏唔是。
棠袖得以安心吃饭。
饭毕,众人各回各院。冯镜嫆倒有问棠袖需不需要她帮忙归置,毕竟带回来的东西是真不少,棠袖摇头说不用,娘去睡午觉就行。
冯镜嫆看了棠袖一会儿,抬手摸摸她脑袋。
“回来也好。”
现下四周无人,只她们母女两个,冯镜嫆终于对棠袖说出没法在人前说的话。
“娘不问你那些有的没的,总归问了也没用。如今这世道,女子多艰难,娘只希望你能过得自在些。”
棠袖听了就笑了。
她说“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能让自己不自在”
冯镜嫆说“这样最好。”
棠袖“娘尽管放心好了。”
她娘是独生女,嫁来棠府前一直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日子舒坦自在得很。结果生个她也是独生女,她娘便以己为鉴,打小就给她灌输人生在世什么都不求,唯求一个自在,表示只要她不作奸犯科,她想干什么都随她去,反正家里还算有权有势,她就是捅出天大的窟窿家里也能给她兜得住。
做子女的当然听父母的话。
棠袖自自在在地长到这么大,才不会因为区区一个男人就轻易改变。
把冯镜嫆送去午睡,棠袖回到至简居,开始整理从江夏侯府带回来的东西。
清点花了一上午,这归置也花了一下午。
即便搬运都由仆从来做,棠袖只需指挥吩咐,她也还是累得肩酸臂软,这搬家可真不是人干事。
然后刚坐下歇会儿,就听仆从禀报她父亲回来了。
棠袖便去拜见父亲。
棠袖父亲棠东启是正一品左都督,尽管所在的都督府和锦衣卫并不是一个部门,但毕竟是陈樾岳父,棠东启今日在都督府过得堪称水深火热,几乎每个同僚一见他就要问他女儿女婿和离的事。好容易到点下值回来,他还没跟冯镜嫆抱怨抱怨,就闻得家里发生的事。
听完了,刚好棠袖过来请安,棠东启趁冯镜嫆去厨房张罗晚饭,没忍住偷偷对棠袖道“你娘这积威是越来越重了。”
瞧瞧,连最不服管教的瑜三爷都怕她,家里是没人听他这个顶梁柱的了。
棠袖对此倒很能理解,他们棠府的男人普遍都怕老婆,那么同理,尊敬嫂子也理所当然。
便不客气道“这说明娘管家管得好,你有娘这个贤内助,你就可劲偷着乐吧。”
棠东启捋捋胡须,这位中年美男子十分自得“开玩笑,我能不知道你娘是贤内助”
棠袖懂了,她爹这是在故意炫耀呢。
她果断选择不接她爹的腔。
棠东启炫了会儿妻,见棠袖态度敷衍根本没在听,他意犹未尽地停下,转而问起棠袖“你管家的本事继承你娘,你也厉害。你是真不打算管侯府啦”
棠袖“谁爱管谁管。”反正她已经把管家权全还给陈樾了。
“哪怕他找了位继夫人”
“那也跟我无关。”
见棠袖说得笃定,毫不迟疑,棠东启咂舌,继而暗暗摇头。
他年纪大咯,他也不管家,女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他可不是那种迂腐文人非要女儿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虽然女儿确实从小到大都不听他的。
棠东启心酸地叹息一声。
这时冯镜嫆甩着手进屋,刚刚还慈父心态顾影自怜的棠东启立马抛下棠袖上前,拿巾帕给妻子擦手,言语间碎碎念现在天还冷着,没事少碰凉水。
冯镜嫆应了,催他去换衣服,晚饭马上就好了。
晚饭不必多说,看棠袖面露疲色,吃的也没中午多,知道她今天是真累了,冯镜嫆让厨房端来熬了两个时辰的银耳莲子羹,叫她喝完睡觉去。
棠袖听话地喝完,还让流彩又盛了点带走,留着夜里当夜宵。
她有预感,累归累,她今晚肯定还是睡不好。
果不其然,才睡下没两刻钟,棠袖就从梦魇中惊醒。她喘着气,一身的冷汗。
流彩一直在榻边守着,听到动静立即掀开床帐“小姐,又做梦了”
“嗯。”
这么一声都有气无力的。
屋里没点灯,窗户也关着,月光照不进来,流彩摸黑扶棠袖坐起身,担忧道“要不再去寺里找大师看看吧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棠袖道“你忘了,之前找的那几次都没什么用。”
不止是寺里的大师,擅长治疗多梦不寐的大夫也请了不少,但开的方子全都没用,那些药她喝了还不如不喝。
流彩不说话了,沉默地给她换掉湿透的中衣。
等床重新铺好,棠袖也把温着的银耳莲子羹喝完了。她漱过口,一身清爽地躺回被窝。
之后便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棠袖烦躁地捂住眼睛。
半月之前的日子如何煎熬不提,单说陈樾办完差回侯府的那半个月,每天夜晚他都能消耗她精力,让她脑子空空什么都不想,一觉无梦到天亮。现在她跟陈樾分开了,大晚上的没人消耗她精力,她一闭眼就做梦,一做梦就还是先前那个不知梦见过多少次的场景。
到处都是火,铺天盖地,连绵无休,天罗地网一般困住她。她跑,跑不了,她喊,也喊不了,熊熊烈火烧得她难受得要命,她挣扎着醒来,却仿佛跟没睡似的,疲惫至极。
本以为离开侯府情况或许会好一点,谁知在家还是这样,没法正常入眠可太难受了。
棠袖想,要不,她先找几个干净的小官,试试看能不能睡着实在不行就找陈樾谈一谈,问他能不能每天晚上过来哄她睡觉,把她哄睡着了他再走。
她可以付钱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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