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的天气,很少有人点冷饮,林初并未推荐徐嘉年改选其他饮品,回到操作台制作他的点单
一杯三分糖少冰柠檬水。
放入冰块,她将先前准备好的柠檬片加进杯中,正要泵糖浆,身后倏然响起一阵琴音。
辛姐走后,林初便关掉了音响。
没有顾客的奶茶店十分冷清,安安静静,衬得夜里每一寸风雨声都格外明晰。
此刻,三角钢琴喷薄而出的音色却压过了落地窗外所有急风骤雨,高音割开厚重积雨云,凛冽如刀,锋利刺破黑夜。
低音海浪般卷来,沉沉敲在胸口。
随心跳一下又一下震荡。
林初不由手一重,多打了半泵糖浆,皱眉回头。
徐嘉年坐在店内三角钢琴前。
来时没撑伞,他直接走在暴雨中,一身黑衣黑裤湿透,水滴自发梢坠落,淌过清晰分明的喉结,下颌线利落而流畅。
骨节修长的手落在琴键上,他神情漫不经心。
街边霓虹穿过落地窗,和树枝交错颤动的阴影一起,被冷风吹进略微上扬、狭长轻佻的眉眼里。
璀璨的。
可有可无、肆意任性。
察觉到林初的目光,徐嘉年没理会,自顾自踩着踏板。
衬衫衣袖随意挽起,露出一段瘦削腕骨。
他肤色冷白,衬得手臂那道正在向外汩汩淌血的伤口愈发惊心动魄。
是雨水也无法冲淡的鲜红。
随着敲击琴键的动作,一声声砸在黑白键上。
林初盯着那抹血色,忽然想起两个月前和徐嘉年见过的那一面
那是刚放暑假的时候,她还没有找到奶茶店兼职,想办法租了辆带冰柜的小车,在小区附近兜售自制冷饮。
出摊不久,听见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
和南州私高所在的繁华中心区不同,随着大型企业陆续迁出,这些年,旧城区只留下市政主导建设的殡仪馆、精神病院、大型墓地等公立项目,渐渐落败下来。
经济发展缓慢,治安问题凸显。
街头到处可见辍学失业的小混混,一言不合打成一团。
在旧城区生活了十几年,林初见惯了这种情况,推着冷饮车慢慢往前走。
然后便撞见了被混混们团团围住的徐嘉年。
时至今日,她仍旧想不明白,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那条小巷。
污水横流的街道、写满办证号码的墙面、贴着高利贷广告的电线杆。
被拦下的少年踩着白鞋,一身简洁利落的黑,单手插兜,眼尾微挑。
脸上没什么表情。
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很快被小混混们视作挑衅“你他妈走路不看路啊装什么装啊”
惨叫声响起,林初站在几步外,看着徐嘉年垂下眼,轻轻啧了声,似是有些不耐烦。
随后一把揪起对方领口,钳住脖颈,将脑袋狠狠往墙上磕去。
就是这样一眼便能看穿的简单路数,在场小混混无人是他的对手,一个个被单手强按着头,在发霉掉灰的砖墙上撞得哭喊连天、头破血流。
最后一个人倒地,徐嘉年松手,转身。
和站在冷饮车后的林初对视。
与这个雨夜相仿,漆黑的眼,冷白皮,手背上一道在打架中擦出的鲜红血痕。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随意的,慢条斯理,神色极淡。
热风吹着,视线一寸寸扫过。
最后,徐嘉年别开眼,伸手点了下冰柜
“来杯柠檬水。”
“您的三分糖少冰柠檬水。”
琴声渐弱,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中,林初重新做了徐嘉年的点单,回头整理操作台。
再转身时,柠檬水仍旧待在原地。
从杯底缓缓冒出一个气泡。
林初顿了下。
没说什么,她垂眸,盯住那个圆圆的小气泡,耐心看着它一路慢悠悠晃到最上层,“啪”一声碎裂成细小水沫。
这才伸手将柠檬水往前推去“您的饮品好了。”轻声重复。
说完,林初找出一条毛巾,没理会立在吧台旁浑身湿透的徐嘉年,快步朝三角钢琴走去。
林初认真擦拭水迹,片刻后,身后传来一声意味难明的哂笑“啧。”
一支钢琴曲的时间,雨势渐渐小了下来。安静的封闭空间里,那笑声有些含混,很磁沉。
带着肆无忌惮的随性。
林初不为所动,继续做自己的事,直到听见“咔哒”一声响动,回头“店内禁止吸烟。”
奶茶店管理严格,包括辛姐在内,员工在岗时必须戴好口罩。
黑色无纺布遮去少女大半张脸,只露出光洁额头和一双圆润杏眼,干净透澈,仿佛雪夜里无声滚动的玻璃珠。
眉尖微微拧起,一眼便能瞧见所有情绪。
看清林初眼中不加掩饰的反感,徐嘉年挑了下眉,“啪”地合上镀银打火机。
拿过那杯柠檬水,他信手拉开一张椅子,坐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窗边,插上吸管喝了起来。
手臂一道深刻新伤,发梢还在滴水的少年神情淡漠。
喝着柠檬水,手指屈起,闲闲叩了下身侧落地窗。
同样被雨浸湿的手敲在玻璃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破碎坍塌的响动。
谁都没有再说话。
林初很习惯这样的沉默。
除了必要的点单流程,这些天她与徐嘉年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她从不关心他又和谁起了冲突,他也没问过为什么每晚她都在这里。
两个人各自做自己的事。
或许是暴雨的原因,今夜徐嘉年来得格外迟。林初已经写完作业,打扫过店里卫生,实在无事可做,便打算联系被她故意晾在一旁的路明山。
扫了眼窗边悠闲咬着吸管的少年,林初拿起手机朝店外走去。
等待一个红绿灯,穿过马路,在街对面的绿化带停下脚步。
细雨落在脸上,林初却不着急接听路明山一个接一个打进的电话,站在高大到足以遮蔽身影的洋槐下,侧身回望奶茶店。
徐嘉年的座位上空无一人。
林初微微吸了口气。
身体下意识绷紧,她捏住手机,尽量不动声色地平移视线,看向方才自己所在的位置。
而后肩膀一松“喂,父亲。”电话接通,主动称呼路明山。
前往监狱当天,林初先见了路明山一面。
她背着书包走到七中门口,看见停在校外的黑色轿车,车窗摇下,露出一张铁青的脸“林初”
旧城区的普通中学,生源一般,学生家境平平。
正值中午休息时间,入门级七位数起步的豪华轿车在人潮里格外扎眼,见穿着校服的林初走过去,有男生吹起口哨,不怀好意地暗示着什么。
林初不理会他们,径自拉开车门“现金还是转账”
上周通话中,她问路明山要了两百万。
“你是不是疯了这是敲诈勒索”路明山猛拍一把方向盘,喇叭发出尖叫,“拿这么多钱做什么再过两年你就成年了,要学会自力更生别天天想着不劳而获”
路明山暴跳如雷,林初坐在副驾驶上,忽然想起邻居们常年挂在嘴边的闲话。
“姓路的真不是个东西老婆刚死就跑去和别人领证,那么一点点大的小孩也舍得丢在家里”
“人家上赶着当别人便宜爹呢哪里还管自己有个亲生女儿”
“听说他对那小孩宝贝得和眼珠子一样,比亲爹还亲图啥这不废话吗谁给你几千万,你能给他当孙子何况秦家的生意可不止几千万”
林初母亲去世不足一月,路明山便热热闹闹另结新婚,女方是他的大学初恋,出身极好,家境优渥。
两人婚后感情融洽,为了照顾对方从国外带回来的小孩,路明山多年来一直没有再生育。
“我不可能给你这么多钱”林初走神没说话,路明山以为她怕了,“你也别天天往私高跑,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更别去找然然,她是你秦阿姨的孩子,出点什么事你担不起责任”
听见最后一句,林初回过神“你快点把钱给我就行。”
迎着路明山怒火冲天的目光,她十分平静“以前我没找过她,以后可不一定,毕竟联系不上你,只能从她那里要生活费。”
这些年,路明山从未支付过林初的抚养费。
提起这件事,路明山多少有些心虚,梗着脖子“要钱我给你就是了但二百万绝对不行你在七中念书,哪里用得到这么多钱”
“二百万一次性付清,或者给我二十万,然后送我去私高。”
“你说什么”
被后一个条件惊到,路明山愕然看过来,林初不打算和他继续纠缠,拉开车门“如果选二十万,最好尽快帮我办转学手续。”
开学已经有一段时间,再晚一些,可能会赶不上私高授课进度。
“啊,对了。”
跳下车,林初又想起一件事,回头,“下次你要找我,还是把车直接开去六中门口吧。”
“你搞错了,我不在七中上学,走到这里得多绕半小时路,真的很麻烦。”
离开七中后,林初原本打算直接去监狱,半路接到辛姐电话“今天供应商送了一批试吃的甜点,你过来拿两盒,赶紧的别磨蹭,我和美甲师都约好了,别耽误我下午做指甲啊”
辛姐语速极快,噼里啪啦说完,直接挂了电话,似乎生怕被拒绝。
林初有些好笑,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换乘去往私高的公交车。
车站离奶茶店不远,下车后步行三分钟,她便看到了熟悉的招牌。
招牌之下是一片墨绿的海洋,这个时间也是南州私高的午休。
林初穿着最寻常的蓝白校服,穿行在人潮间,即将走到店门口,余光扫到一抹格格不入的黑。
徐嘉年。
周内上课时间,徐嘉年仍旧一身黑衣黑裤,身旁并肩几个穿私高制服的男生,大概是平时一起玩的朋友。
今日不在室内,他半倚在路边邮筒上,双腿散漫搭在一处,嘴里懒懒叼着一支未点燃的爆珠云斯顿。
已经开盖的镀银打火机衔在修长指尖,并不着急点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一边在掌中上下翻飞。
蓝色火焰跳动灼烈。
仍旧远远不如日光下的少年夺目耀眼。
或许是因为邮筒离奶茶店近,今天的顾客比平常多出三分,挤在店里的女生用超大号杯子挡住自己,小心翼翼看过去。
故作镇定,眼神乱飞,夹杂雀跃的小声议论。
而林初看到徐嘉年时,他也瞧见了她。
普通中学的校服设计自然同样普通,平平无奇的宽松款式,平平无奇的蓝白配色。
人群间的少女却格外醒目。
巴掌大的脸,皮肤很白,被阳光照着,有种脆弱的剔透感。一双眼睛却极黑,幽夜般闪烁着微光。
头发扎成最简单的马尾,她脸侧些许毛绒碎发。
被风一吹。
发梢不受控地扬起。
仿佛某个深夜里细密透明的雨丝。
“年哥”
手中火焰停滞一瞬,徐嘉年顿了顿,轻呵了声“没事。”
他只是忽然想起那个雨夜,七八张不同的试卷里,所有姓名栏都是空白。
没有一张写着她的名字。
她的戒备心比他想象中还要强。
林初并不知道徐嘉年在想什么。
心里早就有了安排,短暂回忆过今天和路明山的讨价还价,她垂下眼,避开那一道极具侵略性的、毫不掩饰的目光。
不动声色放慢脚步。
莫名其妙多出许多顾客,店里一时间有些周转不过来,辛姐忙到焦头烂额,抬眼看见林初,大声喊她“来得正好,快帮我一下”
见她慢吞吞挪动,辛姐越发心急“赶紧的别磨蹭了”
“阿初快过来帮忙”
“阿初”
“诶现在就来”
少女脆生生应和,拉紧书包带,小跑进奶茶店。
“咔哒。”
身后,镀银打火机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弧度。
火光一闪。
少年终于点燃了那支爆珠云斯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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