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枂儿姑娘。”狐后面带微笑,语调柔和,拍拍身旁空置的垫子,“再坐会儿。”
任青悦依言走到狐后身边,规规矩矩坐下。
见她坐下后腰背挺直,神情郑重,内心依然满怀戒备,一点也不放松,狐后心头微涩,无奈叹了口气。
她原想趁着任青悦在清瑶宫居住的这段时间,通过朝夕相处让任青悦感受到她的善意,如此一点一点加深母女之间的感情。
但任青悦以教导颜昭为由避而不见,如今她已打定主意要走,狐后便不得不主动迈出这一步。
“我先前便一直想问,但没找到机会。”狐后温声开口,“颜姑娘与你师父元清仙尊同姓,这二者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任青悦垂眸回答“阿昭的名字是师父取的。”
她这话只说了一层,狐后却一脸恍然,感慨道“原来如此。”
颜元清是何人物
人界第一剑修,叱咤风云,驰骋三界,一生逍遥自在,不受拘束,且只收了一个弟子。
若是个寻常的孩子,即便由颜元清赐名,也不至于冠以颜姓。
这个字的意义太过特殊。
任青悦又对其成长如此重视,综合以上信息,颜昭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只不过,由于颜元清在人界地位非常,人界修士反而难以作此联想。
如此,任青悦对颜昭的复杂情感,倒能解释一二了。
狐后托腮沉吟,面上笑容愈发慈和“我看这孩子对你十分亲近,你也并不是真的不喜欢她,为何却总拒她于千里是有什么隐情吗”
任青悦愣住,蓦地抬头,神情十分惊讶。
不料狐后如此敏锐,短短几日,便将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屋顶上,颜昭和白烬也同时愣住。
颜昭神色惶然。
师姐并不是真的不喜欢她吗
既如此,那为什么
白烬道并不觉得此事为难,闻言啧了一声,小声道“这还用问定是你烦得很,总给任姐姐惹麻烦,但你们师出同门,她又不好将你扔下。”
做完一番猜测,白烬还怼了怼颜昭的胳膊,问她“我说的没错吧”
颜昭“”
哼。
大殿中,短暂的交谈才刚开头,便陷入沉默。
任青悦无意识握住佩剑,拇指抚过剑鞘,感受表面凹凸起伏的纹路。
她该如何开口
或许,她也可以不必回答,但狐后殷切的双眼中满含关切,任青悦感受到她的担忧。
狐后既能觉察她与颜昭相处时的别扭,想必也将这几日她内心的纠结看在眼里。
任青悦疲惫地闭上眼睛。
师尊过世之后,她习惯独自背负命运的无常。
初初获知颜昭身份时的震惊,知晓师尊尚有元神碎片残存于世的感动,以及得知颜昭是魔主南宫音
的骨肉时的茫然。
一切的情绪变化,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她都只能孤独地承受。
她曾以为她和颜昭,要一辈子相依为命。
可事实不然,颜昭还有疼爱她的娘亲,关心她的师父。
唯独任青悦自己,除了颜昭,她什么也没有。
所以,当颜昭的理智被冲动吞噬,那漠然的双眼中投射不出她的影子,充斥于她心间最鲜明的情感,是害怕。
她害怕颜昭心性改变,维系她们情感的纽带因此断裂。
她更害怕,这一切是因她而起。
颜昭越是向她靠近,她内心涌现的恐惧便越激烈。
她怕变故发生,怕同样的状况再出现,怕凶恶的猛兽将颜昭从她身边带走。
所以,她才会严厉惩戒颜昭不许颜昭因她伤人。
她无法不在意。
什么仁义道德,不过只是她掩盖私心的借口。
她以为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心情,不料想狐后会突然问起。
心神恍惚之际,任青悦内心无奈袒露出些许脆弱。
此刻坐在她面前的人,是狐后,是给了她生命的母亲。
除了师父,这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会无缘无私爱她的人了。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谁愿意帮她,真挚地心疼她的处境,只有狐后。
血缘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在颜昭与南宫音相处时她便见识过了。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狐后身边,哪怕久久没有开口,那种无形无边的包容仍令她鼻间泛起酸楚。
原来,她不是真的坚强洒脱。
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她也希望有谁能拉她一把。
不知过了多久,任青悦睁眼,眼眶微红。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吐出一口气,语气中竟是从来没有的无助,“阿昭血脉特殊,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这力量随着她的成长越来越强。”
“她变得越来越厉害,即便没有我在身边,她也足够保护自己。”
“但是,这种力量会影响她的心智,力量爆发之时,她变得冲动嗜杀,产生很强的戾气,我怕有一天,连我也无法阻止。”
“我时常忍不住会想,如果她因为我被心魔控制,无法挣脱,再也变不回来了”任青悦说着,不觉间语带哽咽,“那我该怎么办呢”
她不怕颜昭变成一个魔头,但她怕颜昭失控之后,再也不认识她。
所以她本能地逃避,想将一切维持在不好不坏的平衡位置。
以不近不远的距离,成全自己的私心。
她的心,真是复杂又矛盾。
这番话穿过聚音阵传到屋顶,守在阵旁的两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白烬神情纠结。
她想起先前在雾魔涧,颜昭凭一己之力手撕大乘境杀手,那模样确实吓人。
而白烬身侧,颜昭垂下眼眸,神情晦暗。
原来是这
个缘由。
师姐并非讨厌她杀人,而是讨厌她杀人的时候,过于冷漠残忍的样子。
她好像忽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大殿中,狐后正要开口,忽然耳尖一颤,听到一丝响动。
顿时眼神一利“谁在那儿”
“哎呀,遭了,快走”白烬率先反应过来,抓起颜昭的胳膊就从屋顶往下跳。
甫一落地,侍卫齐刷刷围了两排,显然对处理这样的事情已经很有经验。
白烬一脸尴尬,推搡颜昭让她顶在前面。
不多时,颜昭和白烬被领进大殿,肩并肩垂头丧气跪在一起。
狐后见状皱起眉,心中已猜到缘由,却还是要当着任青悦的面审问一番。
遂严厉道“你们在做什么”
白烬缩着脖子不敢吭声,悄咪咪朝颜昭使了个眼色。
颜昭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任青悦,后者则下意识回避她的目光。
刚才她和狐后说的那番话,多半已被颜昭听见了。
这让她心生惭愧,感到无地自容。
若颜昭知道她这个师姐对她如此防备,该怎么想她呢
殿上,颜昭端端正正跪着,从任青悦身上收回目光后坦然开口“我好奇前辈要和师姐聊什么,所以拜托白烬带我偷听。”
解释了原因,她规规矩矩躬身一拜“我知道错了,今日之事认打认罚,以后不会再犯。”
听见颜昭郑重其事的言辞,任青悦很是意外。
从来没有哪一次,颜昭认错这么爽快。
她很少真的认为自己做错,而像这样将责任大包大揽,任凭处置更是不寻常。
阿昭,怕也被她的话伤了心。
任青悦懊悔不已。
狐后面色沉凝,眼底透出冷意,气质威严,沉声道“擅自攀爬宫阁屋顶偷听谈话的确该罚,但本座念在你是初犯,从轻发落,罚你受笞妖杖二十,你可怨”
任青悦心猛地一颤,神情骤变。
白烬也吓了一跳,霎时脸色发白。
她以为狐后会念及颜昭和任青悦的关系,不予责罚,没想到罚得比平日还重,竟然要打颜昭二十下
笞妖杖是妖族特制的刑具,护体灵气无法减轻它的伤害,它的力量会直接作用在肉身上,挨一下就得皮开肉绽。
祸是她闯的,颜昭乃是替她顶包,被打也是代她受罚。
若颜昭真被笞妖杖打坏了,她必定良心难安。
虽然怕得不行,白烬还是没忍住,硬着头皮开口“姨、姨母,这件事是我出的主意,我愿和颜姑娘一同受罚。”
说完这句话,她已经想象到自己被笞妖杖打得鲜血直流下不了床的惨样了。
呜呜呜,她伤还没好就要伤上加伤了。
狐后面无表情,丝毫没有心软“你已不是初犯,当然要罚,罚你三十杖”
白烬闻言,只觉两眼一黑。
她没死在药神宗,也没死在雾魔涧,却要死在自己家门口了。
白烬狠狠抹了一把懊悔的眼泪,她刚才为啥要多嘴
颜昭沉默无言,已经做好准备挨揍了。
这时,任青悦唰地起身,两步行至颜昭和白烬跟前,扑通一声跪下。
狐后抬了抬眉,但她似乎早料到了这一幕,因而面上并无讶色。
任青悦朝狐后躬身一拜“阿昭闯祸是我教导无方,若前辈要罚,也请连我一起罚吧。”
白烬顿时两只眼睛泪汪汪,被表姐护在身后的感觉也太好了。
但是一起挨打的人怎么越来越多了啊
忽然,颜昭擅自起身,两步迈到任青悦面前,抬起双臂将任青悦护到身后,大声说“打我就好了,别打我师姐,是我的错,跟师姐没关系”
说这话的时候,她扬起脸不躲不避地直视狐后,面上神情坚毅。
“阿昭”任青悦着急,用力拽她的胳膊,想让她退到身后。
但颜昭双脚仿佛生了根,定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真的知道错了。”颜昭双眼盯着狐后,话却是对任青悦说的。
一开口,她的胸腔便急速起伏,情绪有些失控。
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某种比愤怒更强大的力量从她眼底投射出来,压下内心的彷徨。
她想起和师姐分别那天,与她视线相触时,任青悦眼中的恐惧。
那时未体悟的情感,今日后知后觉地显现出来,如一把尖锐的刀子,狠狠在她胸腔割了一道口子。
比起师姐讨厌她,她更无法接受师姐畏惧她。
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
“师姐,我向你保证。”
“我会听师姐的话,努力修炼,学会克制力量,不再轻易杀人”
这句话从颜昭口中说出来,掷地有声。
颜昭鼻间泛酸,作出郑重的承诺。
“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颜昭身后,任青悦震惊而动容地捂住嘴巴。
莹亮剔透的泪水淌过她的手背,只一刹便彻底崩溃。
任青悦泣不成声。
而那主座之上,狐后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任青悦的心结,只有颜昭能解。
这一出虽然在她意料之外,但效果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好很多。
“别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我可没那么残忍。”
狐后忍俊不禁,朝周围待命的侍卫摆手。
“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气氛霎时放松,颜昭愣住不知所措,任青悦眼眶通红,反应慢了半拍。
唯有白烬在这种时候脑子就转得快得很,转瞬便明白了狐后这话言下之意,从颜昭和任青悦身后冒头“诶,不罚了吗”
狐后无奈瞥她一眼“你若是觉得这棍子非挨不可,我也可
以特地给你安排。”
“啊不不不”白烬拼命摇头,生怕话说晚了那笞妖杖就落到她身上。
她麻溜从地上爬起来,顺便还拽了一把颜昭和任青悦。
任青悦直到此时还心神恍惚,狐后方才那般严厉,转头便柔声笑语,落差过于强烈令她产生如在梦中的不实感。
而颜昭
她的视线转向颜昭的背影。
颜昭也没反应过来,但双臂扔保持着张开,将任青悦护在身后的姿势。
这道身影不知何时已变得不再孱弱,大殿上辉映的光亮照在她身上,将一道影子拉长。
不知名的情绪在心中澎湃,化作晶莹的泪水涌出任青悦的眼眶。
她无声无息地落泪。
一直以来,她都把颜昭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把教导颜昭当做她身为师姐的责任。
师父不在了,她就得扛起担子,保护颜昭健康长大。
但是,颜昭早已不是初下山门时的样子,她对万事万物已有自己的思考,不再需要事事依赖师姐帮她决定。
曾经需要被师姐护在羽翼之下的女孩儿如今已初露锋芒,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向任青悦证明她的成长。
她希望她的努力被师姐看到,她的想法获得师姐的尊重。
反倒是任青悦自己,太想抓紧,反而画地为牢,疏忽了颜昭的感受。
任青悦愧悔万分,她真的大错特错。
这时,狐后从主座下来,绕过一脸警惕的颜昭,款款走到任青悦身边。
她听见一缕传音进入脑海。
“未来无定数,若这是她的命,她不因你如此,日后也会因旁人如此。”狐后语带关切地点拨道,“枂儿,你又是否真的甘心”
任青悦心绪触动,痛苦地合上双眼。
是她钻进了牛角尖,一叶障目,只想逃避自己内心的汹涌,却从未真正站在颜昭的角度去想她为什么这么做。
事态还没有发展到最糟糕的程度,她们还没有真正走到尽头。
没有尝试过反抗就先认命,如此软弱卑劣,又怎么当得上颜元清弟子之名
如果她的师父尚还在世,将如何教导颜昭呢
比起逃避,她更应该和颜昭一起寻找解决问题的法子,一味地惩戒只是她内心怯懦的表现,却并不能让颜昭真正认识到什么对,什么是错。
是非黑白善恶对错,她自己又哪能真的说得清楚
说到底,是她害怕颜昭长大,然后再也不需要她了,因而主观忽略了颜昭这两年来的改变。
几种不同的情绪彼此纠缠,任青悦既欣慰又惭愧。
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淌过脸颊,被一只手珍而重之地接住。
随即,她被狐后搂进怀里。
狐后拥抱着她,手掌轻柔地拍拍她的发顶。
“你也还是个孩子,不太坚强也可以。”
任青悦再也无法忍受,顺势埋
于狐后肩头,无声恸哭。
不知过了多久,任青悦肩膀颤动的幅度逐渐微弱,情绪稍稍平复。
这时,旁边忽然伸来一只手,探出一根手指戳戳狐后的胳膊。
狐后回头,便见颜昭站在身侧,理直气壮地提出诉求“我也想抱师姐。”
另一边,白烬听到这句话瞬间跳脚“我也要我也要”
狐后“”
任青悦顿时哭不出来了。
她想抹掉眼泪,以免被旁人看见她如此丢脸的样子。
不料狐后忽然两臂一张,同时揽住颜昭和白烬,随后用力向内合拢。
三小只被狐后抱了个满怀,脸贴脸挤在一起。
狐后带笑的话语声响在她们耳边“虽然每个人脚下的路都只能自己走,但我们绝不是无援的孤岛,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我们互相帮助,勇敢,善良,纵有遗憾也不会后悔。”
白烬扬起一条胳膊,震声附和“姨母说得对”
她这么一动,颜昭和任青悦便不由自主靠得更近。
两人视线短暂交错,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任青悦颤抖的眼睫被颜昭双眼捕获,睫羽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
这么脆弱无助的师姐,令颜昭怦然心动。
任青悦却尴尬窘迫地红了脸,不着痕迹挪开视线。
她今天真的好丢脸。
颜昭见状,心里偷偷失落,暗自计较这一波有没有改变师姐对她的印象。
未来她又该怎么做
这时,垂在身侧的手不期然碰到另一只手背。
那只手顿了下,它的主人垂下眼眸,于空隙间悄悄看一眼。
颜昭不知在想什么,注意力不在手上。
任青悦红着耳尖看向另一边。
身侧,食指微曲,轻轻勾住了颜昭的小指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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