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吃樱桃的季节,也到了盛夏,现在外面正在下雨,雨势颇大,想必明天是个好天气。
太宰治吸烟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之前被中原中也胡乱摞成一叠的纸堆,他俯身去捡,手肘不小心又带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纸张下面掉出一本墨绿封皮的笔记本,落在地上,纸页摊开。
他将笔记本捡起来,随手翻了翻,又搁到桌上,从四年前的某一天起,他就陆陆续续地往笔记本上写了点东西,四年过去,勉强写了小半本,不是什么阴谋,和他的计划与困惑全然无关,只是一些胡言乱语,断断续续,不成章法。
他第一次往笔记本上写东西是因为吃了一份巨辣的咖喱,红彤彤的辣椒乘在盘子里,辣得出奇,每吞下一口都觉得味蕾在灼烧,辣的他后背直冒冷汗,鼻尖通红,他望着盘子里的红辣椒,心想一会要买的围巾也要这样红才好,正胡思乱想着,背后的布帘突然被人掀开,“老板,咖喱特辣,打包带走,”那人语气平淡,如同家常聊天一般和咖喱店老板聊起了小孩的日常“最近工资不涨,工作又繁忙,麻烦你照顾了。”
“哪里哪里,”胖乎乎的咖喱店老板笑着打趣,“五个孩子很麻烦吧。”
“麻烦,”那人平静地回答,“但也没那么麻烦。”
他也正好吃完那盘特辣咖喱,心想吃这东西纯粹给自己找罪受,于是等那人离开后他也付了款,出门朝左前往商店街,对方出门朝右回侦探社,沙色风衣,红发,身影在阴蒙蒙的天光里面越来越小。
“我以为你活不到二十二岁。”中原中也说“不过既然已经活到这岁数了,就好好活着。”
“啊呀,中也,你可真是个好人。”
太宰治无声地弯了下眼睛,心想才不是,今天是他的二十五岁生日。
抽屉里摆着森鸥外前几天寄给他的小包裹,那个人即使被他丢到孤儿院也有办法人不知鬼不觉地将生日礼物送进守卫森严的首领办公室,他拿在手里掂了掂盒子的重量,没拆,但也没扔,就保持原封不动的模样收进了抽屉,接任之后他没怎么改动过办公室的布置,时至今日,还能从抽屉里翻出几只孩童画画的蜡笔。
“喂太宰,把这些文件收拾好。”中原中也不客气地指使他“到时候找不到了,别又来找我要。”
太宰治也不管掉落在地上的机密情报全都和乱七八糟的琐事混在了一起,一股脑地捡起来,尽数垒在桌上,他收拾得很是敷衍,很乱,一看就没准备再翻,还剩小半边的奶油蛋糕放在一旁,他听着窗外的雨,想象着笼罩在淡灰色雨幕里的横滨,忽然想做一块硬豆腐。
即使他的要求很匪夷所思,部下依然以最快速度将原料送了过来。
他以前也做过硬豆腐,不过当时豆腐的用处是为了自杀,听着就很荒诞,豆腐做得不成功,撞上去脑袋只破了一块皮,于是他把豆腐扔进了垃圾桶,这种东西也只有织田作会问好不好吃,那么就让他尝尝好了,那个在某种意义上很奇怪的男人,即使接到了陌生人的包裹,估计也会打开看看。
太宰治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笑容倒是有几分纯粹,再有几分真实,中原中也侧了一下脸“在我明天出差之前,你不要给我作妖。”
怎么会,他真情实感地回答,声音和煦,如同一颗落入泥土的麦子,我打算做个好人来着。
太宰治将衬衣袖口往上提了一截,伸手去摸泡在水里的黄豆,颗颗饱涨圆满,握在掌心结结实实一捧,他用指头搓了搓,捡起豆子扔进磨浆机,再用纱布蒙住出水口进行过滤,一时间首领办公室全是豆子磨碎后的清香,外面的雨还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他过滤完豆浆,又把手重新伸进水里。
变故也是这个时候发生,时间倒流,空间震荡,他只来得及眨一下眼,看向面色大变的中原中也,下一秒鲜红的能量束朝他汹涌袭来,天光骤亮,风声大作,明亮到刺目的日光直直戳进他的眼睛,太宰治心想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办公室遭受这种袭击可真是尊严扫地,之后要让中原中也报复回去才行
他愣了愣。
结果竟然看见了故人。
白发白睫,苍蓝色的眼睛恍如天空延展,又仿佛融入无尽苍穹,熠熠生辉,六眼通净澄明,右手还做着结印手势,紧绷着脸,又警惕又探究,活像一只被拽了尾巴的漂亮白猫,劈头盖脸扔给他一句,“你又想做什么。”
太宰治着实无奈。
他是没想到直到今日还会经历这么一遭,看看周围,再看看眼前这个人,再大约估摸一下时间点,就只想叹气,但那声轻微的叹气还没出口就已经从舌根消散,最后化成一点不算浓重的喜悦,事到如今太宰治早就对一切超出预料的波澜接受良好,这一次罕见的时间错乱,倒成了命运带着点顽劣恶意的玩笑。
他被五条悟指责可信度太低的时候还是很无奈,在心里腹诽我哪里可信度低了,也不过就是忽悠过你两三次,不对,这个时间点的太宰治什么都不曾对你做,现在怎么冲着我发起脾气了结果五条悟见不得他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觉得他要在背后捅他一刀。
倒也没错,太宰治心想。
五条悟的六眼到底是什么,直到现在他也没搞清楚,这个问题想必会伴随着他一起躺进骨灰盒,但那双眼睛归根结底能用全知全视来概括,全知全视,他听着就觉得不可思议,再一想他以前那点坏心眼这人也未必是不知道,就像眼前这个五条悟知道他可能会捅自己一刀,但还是自顾自地凑上来等着那把刀插进他的身体。
也不知道这只猫是自虐,还是狂妄,又或者是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自信到自傲,太宰治再想想那个被他随身携带的小方块,顿时又觉得很是抱歉,四年半以前的太宰治也不知道在发什么疯,大概还是不成熟,不稳重,年轻人头脑一热干出什么都不过分,却要旁人为他买单。
他不太清楚该怎样和这个五条悟相处,以他过去的经验来看,这次意外不会存在多久,最多一天,他就能重新回到自己的首领办公室,天台风大,被风一吹,几个月前没好全的那根骨头又开始疼,细细密密的泛着酸,太宰治许久没从办公室里出来,即使被风吹得骨缝酸胀,依旧不改自己的好心情。
“接下来你想干什么。”那人又问“我是说,你想干什么,就算是度假也得有个目的地。”五条悟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按理说太宰治应该生气,应该不悦,毕竟这么多年没人敢挑战他的权威,但可能是天色实在太亮,风吹得人实在很舒服,让倦怠和懒惰一起爆发出来。
太宰治什么都不想做,他只想休息了。
于是他就说,我想睡觉。
太宰治其实不算困,也不是很累,计划已经进行到尾声,眼看着就要完成最后一步,但要说让太宰治兴致勃勃地来个东京一日游,那实在太为难他,加上看见故人他就为难,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态度,最后只能把万能的微笑黏在脸上,乱七八糟的记忆片段一个劲地往上窜,他对过去的人和事并没有太大兴趣,毕竟已经是经历过一次的既定事实,这次重返过去是意外之喜,也仅仅是意外之喜。
但他没想到一句简简单单的睡觉,愣是被这只满脑袋都是低俗思想的猫解读出其他意思,睡觉是哪种睡觉会动的那个睡觉然后那只猫再指一指楼下,睁着蓝眼睛质问他“你是不是准备加入她们”
你是不是要加入那群或漂亮或清纯或美艳的小姐姐,再和她们睡觉,白发男人皱着眉问太宰治略微怔忪,那点苦笑还是从唇边显露出来。
怎么可能,太宰治说。
他突然有点好奇自己在五条悟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放浪形骸这个标签他先给自己贴上,但说放浪,大部分时间他都和这只猫一起放浪,所以五条悟无论如何也不能指责他,毕竟他们半斤八两,但他发现对方似乎觉得他可以把底线放得无限低,毫无下限,可是真要无限低我早就把你卖了去站一站,太宰治含着笑意思忖,最后颇为好笑地发觉这只猫被他刺激得已经快要炸毛。
怎么老是这样,他一边暗自抱怨,一边彻底安静下来,不再引得对方胡思乱想,他再看向眼前这个五条悟,在心底掰着指头数了数,如果按照正常的时间线,这个五条悟认识的太宰治,应该只有十五岁。
十五岁,多好的年纪,肆无忌惮,年轻气盛,自以为一切都尽在掌握,自顾自地对着整个世界泼洒恶意。
而现在的太宰治已经二十五岁了,他要是能再多活几年,都要到而立之年,快三十岁的人,再不成熟一点,也说不过去。
已经过去十年了。
十年能有多久
十年已经是一个长命百岁的长寿者一生的十分之一,对太宰治来说是他人生的小半部分,现在他已经不太能对十五岁的太宰治感同身受,人也渐渐沉淀下来,那些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消遣,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倒不是说他收敛了自己,只是觉得没劲毕竟这么大的人了,差不多得了,那些或爆裂或隐蔽的情绪,也渐渐趋于平和,最后埋在某块不为人知的角落。
太宰治瞅着五条悟那张漂亮的脸蛋,心想等那只猫从狱门疆里面出来估计气得要命,想找人报复又找不到人,按理说他应该写封长信认认真真道个歉,他是没能写篇文章赞美这人优秀的命名品味,但写封信道歉也是能做得到的,再转念一想。
算了,矫情。
太宰治慢慢悠悠地笑了笑,手插进衣兜里,毫无形象地往天台上一躺,蓝天白云,天光正亮,他心想五条悟恐怕真是妖怪变的,时间在这人身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过了多少年都一样娇气,老了也是一个娇气的喜好甜食的怪老头,据说咒术师没有不存在遗憾的死亡,那就祝福他长命百岁,自然老死。
祝你长命百岁,他心平气和地默默念叨了几遍,觉得这真是个美好的祝愿。
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天台上的光比其他地方还要亮,闭着眼睛都看不见黑,视线里是种亮色的橙,闭目养神了一会听见有人在说话,再一听又是一个故人,睁眼以后望见夏油杰那张神神叨叨的脸,对方用一种很莫名其妙的目光注视着他。
倒也不是莫名其妙,夏油杰这人又拧巴又细腻,他估摸夏油杰是想说点什么,心想这人要是说出口,他一定要把矫情两个字扔到对方脸上,好在邪教头子向来靠察言观色赚钱,冲着他示意了下手里的书,说七海的书出样了。
这又是一桩意外之喜。
书拿在手里没有多少分量,他垂下眼睛瞅着那本名叫见字如唔的书的封面,指尖摩挲了两下封皮上的杏花,压纹处理,看着鲜亮,摸上去却没有真花花瓣那种柔软娇嫩的触感,但这朵杏花还是勾动了记忆里的一部分,再一翻内容,那些信他交给了那位咒术师小女孩,想必也有好好保存着。
七海建人的信并没有太多文采,平铺直叙,用词直白,若非有小菅银吉的名声,一定是无法出版,他没见过织田作的,但还是祝愿他的朋友心想事成,娜娜米的信基本是些日常的嘱咐与念叨,下周寒流降温,周日有雨,垃圾收集日改为周三,错过就要再等两周,不要作弄编辑,蟹肉罐头并无太多营养诸如此类。
看到后面太宰治忍不住歪着头哑然失笑,这样的信件出版出去,怪不得这本书形成的咒灵会是个女性形象,他又翻过一页书,忍不住嘀咕十五岁的他到底是有多麻烦。
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他垂着眼睛难得纯粹地笑着,可记忆一旦被勾动,就像山洪暴发,最开始只是落下一块石头,这块石头长着草,连着根,又陆陆续续拽出点别的,刹那间群山倾颓,泥石流覆盖一切,铺天盖地的洪水里面立着几块不朽的碑,太宰治的记忆力很好,好到能想起那些眼睛是怎样一点一点失去光,瞳孔是怎样一点一点涣散,身体是怎样一点一点失去温度,变得比地板还凉。
“要去见一见七海吗”夏油杰问“他家离这里不远。”
临死的人若有什么心愿,都会得到满足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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