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小孩儿的脸,上一秒还是瓢泼大雨,下一秒就艳阳高照。
市一医院第二住院部四楼。
护士将床摇高,轻轻将病人固定好的左腿放下,又仔细检查了两遍缚在小腿上的夹板,笑着说道“可以拆夹板了,回家再养上半个月就行了。”
病床上躺着的女孩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在发呆。
护士想起上午在医院门口发生的闹剧,再看眼前的女孩同自家女儿差不多大,她还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眼神里不免带了几分同情。
声音也变得更轻柔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回家后先静养,等局部出现的疼痛感觉减轻再进行一些轻微的运动,那些高强度,容易感觉到劳累的运动不能做,如果有条件的话,多补充点营养,例如牛奶,鸡蛋,紫菜,海带,鱼虾及牛肉。”
那家人瞧上去条件不错,女孩住院这些天,每天都有人到医院陪着,这架势说句如珠如宝也不为过。
即便不谈感情,从利益得失来说,应当也不介意多养一个女儿。
尤其是
床上的姑娘实在美得耀眼。
她长了一张漂亮可亲的桃心脸,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下巴略尖但线条柔和。眼睛又大又亮,不如杏仁眼圆润,又比狭长凤眸弧度顺滑,眼尾轻微上扬,带出一股风流恣意。
让人不由得想起这句星限柳眉,朱唇榴齿,桃脸蝉发。
美得这般张扬,却让人生不起厌恶感,一瞧就喜欢得紧,不愁找不到好婆家。
护士传达出来的遗憾意味那样强烈,宿淼自然察觉到了,没错过她眼底的可惜和怜悯。
她眼神微闪。
略勾了下唇,展露出锻炼了成千上万次的笑颜,视线由平视转为轻微仰视,语气期待地问道“阿姨,我家里人来了吗这么晚了他们还没到,不会是路上出事了吧”
她目光锁定在护士脸上,不放过她的任何变化。
心里忍不住嘀咕,不会真出事了吧
护士一怔,安慰道“能出什么事,估计是家里有事耽搁了,来,慢慢弯腿,轻一点,痛不痛”她避开宿淼的眼神,宿淼更觉得这里头有事,她瘪了瘪嘴,表情失落道“妈妈他们是不是嫌我烦了”
声音轻轻地,有些恍惚。
护士正想安慰她几句,病房门“砰”地一下,突然被推开。
“大哥”宿淼抬头,她的新大哥平时端方稳重,就算关心她也是以训斥为主,今天这是怎么了
莽莽撞撞的。
宿池视线扫过拆掉夹板的左腿,脸色沉了沉,问护士“她腿好全乎了吗没有的话就再住几天。”
宿淼越听越不对了,抢过话问道“大,大哥,怎么了”她努力表现出轻松的样子,晃了晃左腿,娇娇气气的“我不想在医院呆了,我想妈做的豆花牛柳了”
宿池抿嘴,看着撒娇的宿淼,实在难以接受。
怎么就不是自己亲妹妹了呢
事情还得说回早上发生的那场意外。
原本给小妹送饭的活儿一直由妈在做,今天妈去看望一位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他媳妇自告奋勇给小妹送饭。结果刚到医院门口就有人冒冒失失撞了上来,他媳妇连人带汤从自行车上摔了下去,照她那狗脾气,当然是直接跟对方吵了起来。
这一吵不得了,撞她的女孩子跟婆婆有九成相像。
左手手腕也有个伤疤。
吴红玉当场就懵了,感觉被天雷劈了似的。
随便缺了哪一条她都能安慰自己这只是个巧合,可眼前这
想当初,小妹才两岁就被丈夫那个不成器的舅舅偷走,卖给别人做闺女。等公婆反应过来孩子不见时他早就跑得不见踪影,托人打听才知道他跟着同学大串联去了。一路从安南跑到京都,直到大串联结束才回到家。
发现事情败露,这才跪在公婆面前交代了小妹的去处。
听丈夫说,小妹被接回来时又干又瘦,胳膊腿上到处都是被人掐过的痕迹,大片大片的乌青。脸上还有两条没愈合的疤,在外面大半年竟比丢失时还轻了两斤,一看就知道遭了大罪。
因为左手有疤痕,加之小孩子脸型区别不大,别的信息也吻合,宿家没有怀疑。
从此,公婆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经常对两个儿子耳提面命,让他们不管啥时候都要照顾妹妹。
小姑娘生在福窝里,家里人待她如珠如宝,自然养出了一身小脾气,怕苦怕累娇气得很,但本质并不坏,同别人家刁钻任性、处处跟嫂子别苗头的小姑子相比,宿淼待她和弟妹都不错,对侄子侄女也很大方,老实说,吴红玉挺喜欢宿淼的。
谁想到送一趟汤,竟撞破了一桩秘密。
登时进退维谷啊。
不说吧,万一这姑娘哪天撞到公婆面前,抖出见过她的事,公婆还以为她居心叵测,心里藏着损招呢。
可说吧,怎么开口呢
难道要她说妈,小妹不是咱们家的女儿,当初被舅舅和那家人骗了,这些年都在替别人养孩子
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吴红玉正为难着,谁曾想婆婆柳玉绣赶过了过来,她下意识喊道“妈”那女孩一听她的称呼,也不跟她吵架了,转而激动地朝婆婆跑了过去,边跑边大声哭道“妈,你是我妈妈吗”
吴红玉
这要不是故意碰瓷,她把自己的头拧下来。
宿池想到家里那一团乱就头疼欲裂,他对妹妹不是妹妹这个消息实在难以接受。
对上小妹期待的眼神,突然有些词穷,宿池舔了舔唇,干巴巴的说了一句“听话,妈最近要带团慰问演出,爸和我们也比较忙,回家没人照顾你,还是在医院再住两天吧,等忙过这几天我就来接你回家,嗯”
宿淼心里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家都不让她回,难道是她哪里露了马脚,让他们看出她不是他们的女儿了不直接对质是想稳住她,然后趁机把原主找回来吗
可她也不知道身体主人在哪儿,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的。
前一秒她还在被信国公府庶出的三姑娘冯云之刁难,也不知是谁暗暗推了她一把,整个人直接从护栏那儿栽进了湖里。当时她便知道,今天过后自己的名声彻底完蛋了,索性拽住冯云之腰带不放,硬生生将她也拽了下去。
她完了,怎么也得拖个垫背的。
冯云之与她同为庶女,不过是出自简在帝心的信国公府,姨娘在府中颇为受宠。
而她的父亲只是区区户部侍郎,姨娘更是不守规矩,在太太进门前就珠胎暗结,若不是大夫说姨娘一胞三胎,老太太恐怕早就打杀了她,随意扔到庄子埋了就是。便是眼下没除掉这个令宿家蒙羞的女人,也不过打着去母留子的主意。
谁知稳婆出了岔子,姨娘平安产下一子两女,个个健康,大哥更是像极了祖父,老太太看在长孙的份上才打消了念头。
老太太不追究,颜面受损的父亲和太太心情就不那么美妙了,太太不能动身为男丁的大哥,便将手段用在姨娘跟她们姐妹身上。
宿淼长得不如姐妹们端庄灵秀,生了张勾人的狐媚脸。
在大盛,她的相貌注定不是夫人们心目中的好儿媳,更让她忧心的是,以太太的为人,很有可能送她到权贵高门做妾,给嫡妹铺路。
宿淼从懂事起,就蓄了厚重的刘海掩盖容貌中的艳色,与人说话时也永远低垂着脑袋,让大家都以为她性子腼腆,不够大方。十三岁之前倒还好,太太除了不喜欢她娇滴滴的声音,倒没察觉到别的不对劲。十三岁生辰刚过,胸脯开始鼓起来,原本瘦削平板的身材变得凹凸有致,即便她含胸驼背、仪态不佳,也给人轻佻风流之感。
再加上一开口便像在跟人献媚撒娇的嗓音,让她根本瞒不住太太的眼线。
果不其然,及笄前太太给她定了一门婚事,平南侯。
平南侯是太后亲弟,最好女色,府中侍妾众多,有青楼妓子,有良家女子,也有从别的男人手里抢来的人、妻最小的女儿同她一般大,太太竟让她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做续弦,而她的姨娘,却对太太感恩戴德,感谢太太给她寻了这样一门好亲事。
那一刻,宿淼绝望极了。
她破天荒参加牡丹宴,便是听说几位王爷也会到场,她想在平南侯府下聘前,给自己寻一个更大的靠山。
既是注定要以色侍人,何不让她自己挑个顺眼的
谁知目的没达成,冯云之就领着一群贵女将她拦在湖边,大骂她不要脸,勾引安平王世子。宿淼当真冤枉,她连安平王世子是圆是扁都不知道,辩驳推搡间,便落水了。
宿淼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嫡妹。
宿清雪脸上没有慌乱,只有计划得逞的快意。
她明白了,但也晚了。
本以为不是溺死在水里,就是关到祠堂被“暴毙”,谁想到一睁开眼就到了这儿,身边围了一圈关心她的亲人。
她不再是任由主母摆布的庶女,也不是没娘关心的小可怜,她有了新的父母,哥哥、嫂子即使家中落魄,请不起仆从,事事都需要亲力亲为,入目之处也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但宿淼是开心的。
至于原主去哪儿了,她会不会对原主感到歉疚或是感恩。
宿淼必须坦然承认,她没想过这个问题。
从她接收到的记忆里大致可以推断出原主或许已经没了。
这些日子,她便是依靠记忆在模仿,虽说不能做到十成,但八、九成还是有的。
到底是不是被发现了呢
或者
出了别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就不够真善,但还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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