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勒眉头深锁着, 觉得她眼中的水雾碍眼极了,不仅碍眼,让他心里蓦地升腾起无名怒火, 却又不知冲着谁。
他伸手想拭掉缀在她眼角的泪珠儿。
宿淼惊了一跳, 上半身迅速往后一躲“干、干嘛啊你。”
韩勒伸手的动作在中途顿住,意识到两人关系尚不明朗,他表现得太过亲近恐怕会把人吓跑, 若无其事收回去“说说,哭什么”
“我没有哭,是眼泪不听话。”宿淼一下子恍然,可算明白他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了, 这是以为她
她眨了眨酸涩得难以睁开的眼角,双手在水里浸湿, 再“啪啪”拍脸,拍眼睛。
韩勒
“这几日赶着绣祝寿图,眼睛不大舒服,等休息几天就好了。”宿淼指着漂在清水中的麻姑图, 反问道“你今天干嘛不走正门, 却要爬墙啊,你认识隔壁的人吗”
说罢,宿淼警惕地盯着他。
一不小心脱口而出“你一直趴墙上暗暗偷窥这是小人行径。”
小姑娘红着眼睛,眼珠子瞪得溜圆,小手叉腰,凶悍的龇了龇牙。韩勒想, 亏他生意一谈妥就赶回来,这丫头真是半点不想着他的好,尽往坏的方向想。
他伸手, 作势要掐她。
“小没良心,亏我还给你带礼物了。”
宿淼前几日便扔掉了拐杖,见状岂会乖乖让他捏脸,身形利落得跟泥鳅有的一拼,边跑边嚷嚷“那你说说,干嘛在墙边架梯子”
韩勒看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哼哼两声。
倒是气笑了“隔壁院子刚被我买下了,我见那儿放着梯子有些好奇,便上来看看。”
不过是提前做好计划,想着等拿下这丫头就找一处合适的位置开一道门,将两座院子连成一座。
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宿淼一脸怀疑“真的”
韩勒“骗你有好处吗”
宿淼小声的哼哼唧唧,没再跑,但也不是很想理韩勒。
她心里还记着这人随随便便一句“最近忙,就不过来练厨艺”就把她打发了,一消失就是十天半个月,就这还跟妈说喜欢她
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真是一丁点儿都不能信。
韩勒“不信我如果存心偷看,还跳过来干嘛我就弄个望远镜天天对着你房间”
这话有点意味深长。
宿淼登时红了脸,羞窘地瞪了他一眼。
“你,你无耻”
“不,我这是告诉你最危险最下流的做法是什么,而我显然不是那样的败类。”韩勒很认真。
宿淼耳尖动了动,知道他说的真话,但还是习惯性地顶嘴“所以,你是担心我一个人在家出了事那你真善良呢。”
韩勒挑眉,轻笑“不善良能给你做一个礼拜的饭”
“”宿淼心口一窒。
老祖宗说得对,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看吧,她想跟韩勒算账腰杆都直不起来。
失策啊。
夕阳落在小院的角落暗香浮动,稀薄的空气被染上一层素淡的温煦,天空牛乳般洁白的云朵变得火焰一般鲜红,映照在小小的湖泊上,把碧绿的荷叶集成了蔷薇色。
韩勒看着被朦胧暮色罩着平添了几分温柔婉约的姑娘,胸腔温热。
他走到漂洗绣品的木盆前,本是随便一瞧,没想到这一看眼睛就挪不开了。
眼神倏地亮了。
蓝色缎地上绣出麻姑形像,她身着朱红色广袖衫、蓝灰色围裙、白色衬裙,披蓝色飘带,肩抗锄头花篮,身后跟随一只梅花鹿。不知采用了什么办法,裙摆裙边层层叠进,色彩鲜而不杂,主题明确,就算是外行人也能看出绣它的人技艺高超。
韩勒望着宿淼,有些讶然。
她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加优秀。
“很传神,很美。”他竖起大拇指,发自内心的赞叹道“很厉害。”
宿淼被大宅子庶女的生存法则压得太久,穿越后特别爱听别人夸自己。
一夸她厉害啊,这心里就像小鱼吐泡泡,咕咚咕咚冒个不停。
看什么都顺眼得不得了,天是蓝的,水是绿的,就连空气都是香甜的。压抑许久的天性仿佛火山喷发,急着挣脱束缚自己十多年的枷锁。
整个人散发着属于这个年龄的昂扬气息。
她的小脸上洋溢着得意“那是自然,旁的不说,女红我是拿得出手的。”
韩勒点点头,眼底酝着温柔“找到买家了吗。”
“嗯,你猜卖多少”宿淼点头如捣乱,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韩勒微顿故作思考状“七百”
“不对。”宿淼摇头。
“那八百”
宿淼再次摇头。
“一千,总不会比这个价还高吧。”
宿淼忍着炫耀的念头,又摇了摇头,眉眼弯成月牙。清了清嗓子特别凡尔赛地说道“不高,就比你说的多了一百。”
她嘴上谦虚,其实看得出来她很满意这个价格,但韩勒就是喜欢逗她。
一本正经的附和“确实不高”
事实上,这个价格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倒不是说这幅麻姑贺寿图不值一千块,若要他来评断,这幅绣品虽看不出是哪个派别,但在人物神态、颜色搭配上都不输外婆嫁妆里的那幅荷花翠鸟,一千并不贵。
可在政策放松的初期,绝大多数人依然在为生存挣扎。这等艺术价值高过实用性的东西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还不如割两斤肉给填肚子实在。
买得起,玩得起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韩勒面上不显,脑子里已经迅速思索谁有这个金钱实力又对刺绣感兴趣了。
这样的人,放全国范围不好找。
但在安南来说,左不过就那么几家,还都跟覃家有来往。
韩勒“逗你的,别丧着脸了。”
“你这幅其实不输给那些成名已久的大师,等以后打出了名气,便是有市无价。”
宿淼半信半疑“真的”
韩勒郑重其事点头“目前来说,这个价格很公道,但如果不着急用钱的话,以后的作品可以先留着,等局势更加明朗再出手。”
国家会越来越富强,而人民的生活也会越来越好。
解决了物质上的匮乏,愿意为精神世界买单的人便会越来越多。
近几年社会上对古董玉器的转变便是最有力的佐证。
“不了,像这种超过两尺的,一年绣上一幅便罢了。”
宿淼摆摆手,这一幅赚的钱足够她花一年,倒不必太着急。
而且,她马上就要到街道办报道,眼下最该做的是了解街道办的工作内容,以免出了纰漏给家里丢脸。
咳,咳咳
说这么多理由,根本原因其实是她懒癌犯了。
宿淼想找韩勒解惑,可心里总有几分别扭,她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太过依赖韩勒的帮助了。韩勒在妈妈面前说喜欢她,虽然她暂时没想回应,但心里对韩勒的定位却显著地起了变化。
他跟她毫无关系。
但她总忍不住拿“对象”的标准看待韩勒。
老实说,不管是家世,还是为人处世,又或是符合她胃口的脸,都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这种内心被填满的感觉,比得知文公子上门提亲的对象是她,而不是别的姐妹更加畅快。
不过一想到自己还没见识过更多青年才俊,宿淼又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回应韩勒的爱慕。
总觉得不多瞧几个,枉费她来到这个对女子前所未有宽容的时代。
一想到男子就能挑挑拣拣,想娶妻就娶妻,想纳妾就纳妾,女子就要心如止水,从一而终,即便丈夫死了也要给家族挣一块贞节牌坊。
宿淼也想学学这些男人放荡不羁爱自由。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韩勒突然问。
宿淼抬头看他,韩勒也看着她,天已经渐渐黑了,但她觉得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好像能看透她的想法。
她抿了抿唇,忍不住躲闪“你认识梧桐街街道办的人吗他们好不好相处啊,我马上要去上班,有点怕。”
韩勒随手拔了一根银杏叶叼在嘴里“街道办里边都是一群上了年纪的婶子,平时就负责调解邻里关系,倒不难相处,但这工作有时候怪得罪人的。”
宿淼“为什么,我不明白。”
韩勒睇了她一眼,笑“你想啊,爹妈打孩子太过分,你们管。两口子吵吵打架,你们也要管,谁家乱扔垃圾,你们还是得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折腾起来不轻松。”
宿淼小脸皱巴成一团,这,这工作她能干下去吗
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劝告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不仅失败,姨娘和胞妹以为她在一旁说风凉话,恨她恨到骨髓里了。
否则,在嫡母没有儿子,父亲又十分看重兄长的前提下,她本可以有一门看得过眼的婚事。
但姨娘宁愿同意嫡母的计划,让她给兄长做踏脚石,也不愿替她想一想。
宿淼真的没信心调解别人的矛盾。
她担心越调解问题越大
韩勒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怕自己干不下来”
宿淼被他笑得脸红,觉得被小瞧了,有些气恼,又没什么底气,只能无能狂怒“有什么可笑的,你这个人真是你就不是好人,还说喜欢我,你就是想逗我玩,你凭什么欺负我”
谁知韩勒捧腹大笑,戏谑道“宿淼淼,看来你心里很清楚嘛。”
宿淼一愣,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韩勒挑眉,揶揄说“你要是真觉得我是在逗你玩,你就不会理直气壮朝我撒气了。你就是清楚我喜欢你,才肆无忌惮的矫情呢。不过没关系,谁让我这个人善良正直,心如磐石,对感情忠贞不渝呢,既然看上你了,就算你是个泼妇,我也要把你弄我户口本上。”
“”
呸
是人说的话吗她哪儿泼妇了,哪儿泼了
宿淼气得胸脯上下起伏,也不知道该如何骂回去,她骂人的词汇贫瘠得很,憋半天也只能憋出“你不是个玩意儿”这种杀伤力不强,侮辱性也不强的话。
她就觉得他过分,红口白牙污蔑她
韩勒没想逼她,看看天色说道“我先回去了。”
宿淼随口嗯了一下,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没那么凝滞了,但她还是不想搭理韩勒,只不耐烦地催他快走。
韩勒“不送我出去”
宿淼心乱着呢,闻言恶声恶气道“就这么巴掌大的院子,难道你还能迷路吗如果担心迷路的话,你继续翻墙回去呗,说我矫情,我看你才最矫情。”
韩勒笑“看看,又炸毛了。小姑娘,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宿淼被他戳破心思,面上一烫,狼狈的移开眼,大声呵道“胡说,我怎么会害羞不就是某人向我表个白嘛,又不是第一次听到。”
弯弯的上弦月渐渐爬上天幕,朦胧温柔的月色洒落下来,银光流淌在她的脸上,像是最上等的缎子,让人想碰触一番。
韩勒带着笑意的眸光沉下来,他收住笑,克制而认真“表白而已,不是第一次听所以你听了多少次”
他语气始终保持在平时说话的那个音调上,似乎只是随便问问,没有其他含义,但宿淼就是觉得带着很强的威慑力,甚至有种她敢反抗,就要拽她进漩涡的错觉。
她怔了怔。
随即反应过来,不对啊,明明是他先惹她不高兴,凭什么还用这种语气刺她
谁还不会阴阳怪气啊
宿淼撇嘴,当下别过脸不理他。
韩勒挑眉“次数多到数不清了”
宿淼气成河豚“呵,关你什么事”
韩勒面无表情看着她,舌尖抵在后槽牙好一会儿才将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压了回去“嗯,不关我的事。”
心底嫉妒化身猛虎。
一想到她对谁有好感,哪怕是已经过去了的事,韩勒都有些受不了。意识自己对宿淼强烈的占有欲,害怕理智消失伤到她,韩勒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宿淼“”
喂,喂喂
怎么走了难道她真的伤害他了吗他不会这么脆弱吧。
会不会是故意装出这副模样来博取她的同情。等她眼巴巴认错后,他再回头嘲笑自己呢,他这么爱逗她,一定能干出这样的事。
可万一,他真伤心了呢
宿淼咬着唇,不知所措的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
她想叫住他,可开口是那样艰难,她拉不下面子,也没想好叫住他后自己要说什么,“对不起”三个字更是难说出口。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是韩勒自己说喜欢她的。
也是他主动对她好的。
她只是只是不想那么快给两人的关系定义。
所以察觉到他露出进攻姿态时,根本不用动脑子她下意识就打破两人间暧昧的氛围。
这样,也算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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