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热,太阳照射在树叶上、路面上,肉眼恍惚起来,形成一道道扭曲折射的“线条”。军绿色的胶鞋踩在路上,烤得发软,隐约散发着一股怪味儿,熏得人头晕目眩。
车满铜背着手走在前面,杨美凤距离他好几步远。
如果不说,还真没人看出来他们是一对夫妻。
“你一个人进去。”转进巷子口,车满铜这样吩咐。
杨美凤不解,问“咋你不去”
一说话就扯到嘴角的裂口,痛得她倒抽一口气。
她忍不住怨丈夫下手太重,既是做戏,装装样子就是了,哪里用得着这么打她。
可一想到自己以前给地主家当过丫鬟,本就让其他人笑话满铜。又没把家里照顾好,更没把儿子教好,她天天吹嘘宏伟聪明会念书,结果却没考上高中,这让满铜在外头丢了那么大的面儿,他却不计前嫌,在外多番维护她,杨美凤是真觉得自己不是好媳妇,不是好妈。
她对不住老车家。
满铜打她是为了啥
还不是为了两人的儿子吗他只是希望儿子成才,以后孝顺她,给他俩养老。
一想到这儿,杨美凤这心里啊,哪还有半分怨,一下熨帖得不行,顿时动力满满。
车满铜这会儿倒是和颜悦色起来。
他轻轻托着杨美凤的下颚,瞧了瞧“痛吗”
杨美凤犹豫了一秒,见他眼底温柔,乖顺地道“痛,满铜你以后别打我了,行不行”
“打在你身上,我心里也不好受。我都说了你多少次了,你这张嘴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来之前我有没有跟你说,不要拿以前那一套对付五丫头,你又不是她亲妈,吵吵嚷嚷就能逼她就犯吗”
“记住我跟你说的,一会儿见了咱亲女儿,不要说什么有良心没良心的话,也不要在门口闹,你们娘俩有什么贴心话关屋里说去,只要她对你这个妈有一点感情,以后就不会不管你,至于对我这个当爹的什么态度,都
不重要。”
“对我不孝顺没关系,只要待你和宏伟好就够了。免得哪天我死了,你们母子俩没人照看。”
这话顿时把杨美凤感动得眼泪汪汪。
将近五十岁的人了,竟还作出含羞带怯之态,韩勒紧跟在两人身后瞅了个正着,“啧”了两声,真想重金求购一双没看过这场面的眼睛。
太挑战下限了。
他还真没想到小喵儿亲爹妈是这个德性。
男的吧,生了一副老实相,但说话做事说句老奸巨猾、心思毒辣不为过。女的虽长得精明,泼辣尖酸,其实每一步都在男人的算计中。
她甚至不觉得自己被压迫了,明明被打得遍体鳞伤还真情实感的觉得对方是在为她好,这真是
没法说
也想不明白。
韩勒自认见过不少世面,还从没见过被家暴的女人以被丈夫殴打辱骂为豪的。
他摇了摇头,趁这两人还在商量用什么话术引起宿淼的同情时,快步朝自家走去。
院子里,十来个穿着背心带着草帽的工人还在加班加点干活,靠着十二号围墙的厢房全拆了,正在搭木架游廊。
见着屋主进来,工头放下手中的墨斗“韩老板。”
韩勒点点头“你们忙你们的。”说罢,直接将正屋屋檐下的梯子搬到墙边。
包工头摸摸后脑勺,暗暗嘀咕,这韩老板爱好真特别,居然喜欢爬墙
难不成认识隔壁主人吗也不知道隔壁需不需要改造院子,这样兄弟们又能接到一单活儿了。
他边琢磨,边给木料弹线,眼角余光不小心瞥到梯子附近预留的石子路,一下恍然大悟。
难怪设计图加了条莫名其妙的石子路,靠墙的花圃还特意留出两米空隙。
当时他们看了半天,也没明白韩老板为啥要规划出一条小径直达围墙,还猜测是不是要在墙上做观景造型,原来这是打算开一道门,直接通到隔壁院子的
韩勒不知道工人私下腹诽他的话
。
他刚从墙上探出个头,就撞进一双水润润的眼睛里。
韩勒“”
宿淼“”
就很突然,很尴尬。
韩勒“你怎么在这里坐着”
宿淼“你怎么又”
两人异口同声,表情神同步。
先是惊讶,而后尴尬一笑,最终化为释然。
宿淼坐在桂花树下,离墙大概有四五米,这会儿忽地吹起风来,她清晰看到风吹动韩勒额前的一缕头发。
这时代的男人似乎钟爱板寸头,第一次见到韩勒时他便是如此,这会儿略长了不少,是普通短发了。
宿淼看着风把他的短发掀起,脑门上露出晶莹的汗水,棱角分明的脸迎着刺目的阳光,张扬炽烈,看一眼,就像太阳落在了心里。
唔,真帅
“你下来啊。”宿淼突然开口“墙上那么烫,你趴着不热吗”她有树遮阳,仍觉得热呢。
“好像有点热。”韩勒声音清朗,眉目含笑。
这轻描淡写的话配上满头大汗的他,实在惹人发笑。宿淼怔了一瞬,嘴角不知不觉弯了起来,瞳孔一下就亮了,不吵架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她一点也不喜欢冷言冷语的他,还是笑嘻嘻的韩勒更好。
“那个,我”宿淼眼神游移,小小声问道“你不生气了吗”
韩勒从墙上跳下来,双手撑在地上以作缓冲。
他拍掉手掌上的尘土走向宿淼,随意在石凳坐下“我没生你的气。”
宿淼圆眼一睁“骗人”
韩勒默了片刻,说道“真的,只是男人也有嫉妒心。”
嫉妒之下,甚少不伤人。这几天他避着宿淼,并非是打了退堂鼓,而是沉淀心里的阴暗情绪。
他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情爱是病且无药可救。
轻而易举让人面目全非。
宿淼噎了一下,脸上又开始发烫,她小声咕哝“有什么可嫉妒的,那些人长什么样儿我都不记得了。”
后半句越说越小声,韩勒没听
太清。
他没忘记促使他来见她的原因,当即将车满铜和杨美凤想要用苦肉计算计她的事说了。
韩勒“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宿淼被他问得愣了愣,需要怎么应对,不理不就行了吗
她心里这般想,嘴上就直接说了,左右在韩勒这儿,她从没掩饰过自己的想法。
韩勒“有些人惯会胡搅蛮缠,还擅长搞舆论,他们会大肆宣扬你品格低下,对父母不孝,对兄弟无情。人是很容易被他人看法影响的生物,当你被说成薄情寡义时,即使不碍着外人什么,他们也会在潜意识里孤立你。”
宿淼便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想了想,俏皮地眨了下眼“一会儿看我的。”
韩勒瞥了眼石桌上摊开的书,是一本彩绘儿童科普读物,写着自来水净化相关内容,另外几本也是最基础的科普书籍,包括天气、天体运动
就有点奇怪。
为什么
但韩勒没来得及深想,宿淼打断了他的思绪“是不是没遇到他们的话,你就不打算跟我和好啊”
“小姑娘,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说,到底是谁不想见谁”韩勒忍不住叹气。柳阿姨说得没错,这丫头根本没开窍呢,说话跟小朋友闹绝交一样。
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庆幸。
会抱怨,是不是意味着他在她心里还是有点分量的呢
要真对他一点好感没有,何必在乎他来不来。
看来,要把媳妇追到手也不是全然没戏。
“他们想算计你,你就不生气”
宿淼瞅他“为何要生气”
韩勒“他们是你的父母啊,被父母当成工具利用,你一点都不伤心吗”
宿淼想了想“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把我当女儿,我也没把他们当父母。我们不过是拥有血缘的陌生人,既是陌生人,那就不需谈情,只需谈利就好。”
韩勒讶然。
他从来没想过宿淼竟是这样的想法,他印象中的宿淼好看,可爱,撒娇而不自知,很单纯的小丫头
。
而现在的她,淡薄、冷情、理智又透彻
这样的宿淼颠覆了他的认知,但似乎更让人心动了。
宿淼歪着头看他,笑了“怎么,觉得我不善良了”
“宿淼淼,你真该多读点书,不过不是看这些粗浅的儿童绘本。不然也不会问出这么没水平的问题,你心里的善良可爱是不是跟犯蠢低智商挂钩啊”
说着,韩勒抬起手揉乱了她的刘海。
调侃道“营养没补给脑子,全跑到别处了。”
宿淼起初没听懂他在说什么,顺着他的视线一瞄
脸倏地一下,红了。
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他,他怎么能肆无忌惮地看她的胸口。宿淼又羞又恼,整个人像煮熟了的虾子,脖颈,手腕都红了。
她手忙脚乱捂着胸口,连连瞪了韩勒好几眼,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化解自己遭遇到的窘境。
宿淼很想抓着他肩膀摇晃,大声怒骂他粗俗下流。
但似乎错失时机了。
因为放了一把火的男人早已挪开视线,正翻阅桌上的书。
正当她纠结不已时,门铃响了。
韩勒“唔,来了。商量半天也不知道商量出什么计策。”
宿淼“我去开门,你先回去”
韩勒摇头“我还是留下来吧,如果不方便让我在场的话,我记得正厅里有一面屏风可以藏人,一会儿我就躲在屏风后。”
万一谈不拢,宿淼把人惹急眼了,对方说不定会对她动手。
宿淼默了片刻,韩勒能想到的,她同样想到了。
她从不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别人的道德水准上,比起有可能被杨美凤伤害,她宁愿欠韩勒人情。
“谢谢你。”
“别跟我客气,在我这里,你永远可以像那天吵架一样理直气壮。快去开门,否则,她可能要大哭大闹了。”
韩勒起身,左手抱着书,右手拎着茶盅往正厅走去。
杨美凤拼命按着墙上的门铃,见迟迟无人开门,急
得朝门上踹了几脚,又大力扣响门上的金属环。
快要憋不住大喊时,门开了。
宿淼刚拉开门,就被突然凑到面前的人吓了一跳。
天哪。
这张脸青青紫紫,鼻头又肿又红,嘴角裂口的血发暗,右眼伤得更严重,眼皮肿得老高老高,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儿。
“妈”
知道她和车满铜演苦肉计是一回事,但真见了,宿淼还是被震住了。
忍不住感慨,这对夫妻真是狠人啊,做戏还能打得这么实在,这份魄力要放在正事上多好,还怕做不出成绩吗。
杨美凤一听这声“妈”,心中微定。
也不需要费劲酝酿,顿时声泪俱下“闺女啊,妈可算见到你了。”
见她开始嚎哭,宿淼赶紧把人领进门,脸上立马换上担忧心疼的表情,边扶着她往里走边问“怎么回事啊,这伤谁打的”
杨美凤小心翼翼的觑了她一眼,嗫喏道“你爸。”
“我爸”宿淼震惊,“他为什么打你”
杨美凤“还不是为了你弟,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可你弟还没找着学校接收。那些高中也黑心,动不动就要交几百块才能破例允许你弟就读,我们这样的家庭,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以后日子还过不过了,呜呜呜”
宿淼搀着她让她坐下,又格外贴心的倒了杯红糖水给她“您别急,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一会儿还有你表演的时候呢。
杨美凤见状,心中微微得意,哭得更厉害“淼淼啊,你不能不管你弟弟啊,你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弟啊,如果宏伟有出息,以后你嫁了人他也能替你撑腰,娘家人厉害,婆家人才不敢欺负你。”
宿淼满脸焦急“妈,宏伟的事这样重要,你为何现在才来找我”
“还不是你那天没说清楚地址,我和你爸来了几回都没见着你,还好今天遇上了五丫”
察觉到自己说漏嘴,杨美凤小心的看了宿淼一眼,见她神色未变,又不动声色将话题
转到自己被打上面“因为宏伟的事,你爸最近心情不好,三天两头打我,他怪我平时没管好宏伟的学习。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小学都没念完,那书本上写了什么我也看不懂,我能怎么管”
宿淼面不改色,心里则将宿安记了一笔。
她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义愤填膺道“爸怎么能这样这成绩差跟你有什么关系,有可能宏伟自己笨呢,妈,我跟你说,人的智力虽然受爹妈的遗传,但老话不还说笨鸟先飞吗,明知道自己蠢还不多用功,宏伟真是不懂事。”
杨美凤“”
听宿淼一口一个蠢笨,不懂事,杨美凤气到脸变形,都忘了继续哭了。
“现在不都是生儿生女都不错吗,宏伟不中用了,你还有几个姐姐,还有我嘛。”
杨美凤被这话气得咧,差点背过气。
当即替儿子辩白“淼淼你怎么瞎说,你弟弟哪里笨了,哪里不中用了,他很聪明的,还很孝顺。”
宿淼“聪明咋连高中都考不上妈,你就别帮他说话了,他都害你被打成这样你还护着他,须知慈母多败儿。”
说完,她继续朝杨美凤心口捅刀子“爸打你的时候,他阻拦了吗”
这话问得杨美凤一怔,她不是第一次被丈夫打,好些时候还是当着儿女们的面,可儿子护过她吗
她努力想,但似乎想不起来。
宿淼看她怔忪的模样,只觉得可恨又可怜,不过这不影响她继续扎她的心“但凡孝顺的,就看不得母亲挨打,若他护着你,你替他奔走替他受罪情有可原,若他冷眼旁观,这样的人就算书读得再多,未来能有再大的出息,难不成你还能沾到光”
真到了那时候,说不定车宏伟指着他们,对别人介绍说这是他家保姆和园丁呢。
报纸上连载的宝岛就是这样写的。
杨美凤不知不觉间,思维完全被宿淼带偏了。
根本想不起到这里的目标,她神色迷茫,但还是下意识替车宏伟开脱
“你弟不是没阻拦过,他还小,你爸生气时那么凶,他,他也怕的。你爸每次打完我,他都会偷偷帮我擦药,还会求你爸对我好点,宏伟很孝顺我这个妈妈”
宿淼挑眉,眼珠儿一转。
又说“妈,既然弟弟对你这样好,你又不想爸再打你,我倒是有个主意。”
杨美凤怔了怔,意识到宿淼的意思。
激动得抓住宿淼的手“淼淼,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只要我和你弟搬过来跟你一块住,你爸肯定不敢追到这里,这样妈也能好好照顾你。”
宿淼您可想得真美。
她垂下眼睑,默默翻了个白眼,再抬头时又是一脸为难“妈,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宿家大哥嫂子经常到这边看我,我大哥说”
她怯怯地看着杨美凤,道“大哥说,如果哪天车家人住到这儿,他就把房子收回去,把我也赶出去,再也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屏风后的韩勒
天降一口大锅,大舅子可真惨
宿淼说完,见杨美凤气得脸红脖子粗,赶在她破口大骂前继续说“要想爸不打你很简单,一会儿我陪你到巷子口对面的派出所去,咱们去报案。”
杨美凤傻眼了。
宿淼“妈,你身上的伤是铁证。只要证实你长期被家暴”
“不行。”杨美凤尖叫,再也装不下去,厉声骂道“你安的什么心,那是你亲爹,你咋能让我报警去抓他”
宿淼无辜地眨了眨眼“我这不是心疼你老被打吗”
嘴皮子向来不饶人的杨美凤第一次哑口无言。
她看着宿淼,这哪里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儿,分明是个祸害鬼怪。
眼神渐渐变得狰狞起来,终究没忍住,破口大骂“小贱蹄子,你就是想报复我们,你从头到尾没想帮你弟,对不对好啊好啊,还耍着老娘玩,五丫头说得没错,你恨我们害你被宿家赶出来,心里憋着坏就是想整我们。”
边说边上手挠宿淼。
韩勒一急,正想冲出来就见宿淼朝他
摆摆手,他只能又躲回去。
心说以后定要摁着她打一顿屁股。
宿淼赶紧躲开,抄起桌上的茶杯砸了过去。
“砰”
茶杯碎裂,瓷片溅到杨美凤脚下,她被吓得原地不动。
宿淼又恢复了气定神闲的模样,幽幽道“我劝你不要跟我动手哦,虽然我现在不是宿家人了,但大哥二哥还是很疼我的。我这人心眼小,特别爱记仇,也没有公事公办的想法,你如果伤到我,我就找大哥告状,到时候”
“钱没拿到,你和我爸的工作还没了,那才真是得不偿失了。”
杨美凤这会儿是如鲠在喉,她惊疑不定地看着宿淼,不敢相信她如此冷血。
宿淼点头,用眼神告诉她自己确实会那样做。
而后她也没忘了三番两次折腾她的宿安“您瞧,咱们母女都分别十多年了,我对您没有孺慕之情,您和我爸对我也一样,咱们啊,就是被血缘捆在一块儿的陌生人,相看两生厌。与其在我这儿花心思,你不如找宿安,好歹相处十多年,怎么说都有亲情在。”
她说话慢条斯理,那语气,那神态,特别能蛊惑人心。
杨美凤也确实觉得宿安更好对付,只是她仍旧不甘心,咬牙切齿骂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她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们都不想管我们的死活。”
“你现在说这话,就是想拿我们当枪使对付五丫吧”
宿淼眼皮都没抬,她对无能狂怒的人特别宽容。
“唔,你也可以不找她啊。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宿安最爱面子,如果你们在她和别人一块儿时,找她说宏伟的事”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杨美凤讥讽道“你一个假闺女都能煽动宿家人对付我们,她一个真的难道就不行”
宿淼耸肩,挺无所谓“大家都知道我任性小气,她很善良孝顺,不是吗”
这时候还没有出现“人设”一词,但宿淼已经领悟到人设翻车的奥秘了。
杨美凤心里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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