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杀千刀的蠢货
看清宿不平的一刹那,晋浮活剐了邱泽的心都有了。
哦不对, 他根本不知道这小小元婴姓甚名谁哪号人物, 严谨一点来说, 是活剐了邱泽靠山的心都有了。
但如今宿不平还在那里要笑不笑的盯着自己, 晋浮想剐不能剐,想骂不能骂, 只能老老实实地趴着, 差点没把自己给一口气梗死过去。
再恨不得梗死过去, 他仍然得忍气吞声回答道“属下不知。”
宿不平一句“他是未来的魔道至尊”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后来想想算了。
说什么前途不可限量, 没落到实处时, 就是虚的, 树大招风, 这时候给叶非折竖个明晃晃的靶子去扎魔道一圈大乘的眼, 等于是要叫叶非折送命。
那人死了那么多年头,好容易有个看顺眼的人, 少不得多用点心。
于是他冷笑觑着晋浮一眼, 从鼻子里哼了声气“不知道他是谁你还敢出手不要命”
晋浮直接被骂懵了。
这天下他动手杀过的人没有百万也有十万,哪有闲心去一个个记他们姓甚名谁出身来历
再说, 他们大乘统共那么点人, 彼此知根知底, 不能招惹的人两只手数得过来,打个照面就明白, 哪有那么讲究, 动手杀个人还要特意知道哪人是谁
但是说话的人是宿不平。
魔道大乘们肯低头称宿不平一声圣尊, 绝非是看在那位骨头恐怕都化了灰的前任魔尊面子。
事实上,倘若不是因为宿不平身为器灵化形,自有限制,未认主前不得不长年陷入沉眠状态,他才是那个最当之无愧该做魔道至尊的。
因此,哪怕晋浮心里觉得自己冤得像孟姜女,宿不平的话狗屁不如,他还得低眉顺眼捏鼻子认下
“圣尊教训的是。”
“圣圣圣圣尊”
这第二声圣尊落下,才给白若瑾些许可怜的真实之感。
要晓得,晋浮现身的时候,白若瑾心跳停跳。
也就是宿不平才能看晋浮如看大白菜。
否则以晋浮的身份地位,换去哪里不是呼风唤雨说一不二
根本不是白若瑾能见到尊容的人物。
等晋浮恭声唤宿不平一声圣尊时,白若瑾整个人的三魂七魄都一同被震飞天外。
他龇牙咧嘴,由于过度的震惊,脸上的表情颇为狰狞,抓住白家家主使劲地晃“他他他是圣尊”
自己说过什么来着
白若瑾恍恍惚惚想着。
很多,有点记不起来了。
但概括一下,大概、估计、似乎、约莫大意就是楚佑和叶非折天生一对,你宿不平算个什么妖魔鬼怪也敢来插一脚,不如自己去照照镜子死了这个心。
白若瑾不敢深思,更不敢细细回忆。
他比划着头上的横梁,很想把腰带甩上去吊死自己。
自己是出于什么想法那么做的来着
他是希望圣刀不要被叶非折迷惑,才苦口婆心劝阻宿不平不要插足两人之间。
结果现在
这他妈都是什么跟什么事
“儿子”
白家家主见到白若瑾动作,顿时大惊失色,被宿不平吓飞的魂魄又被他给吓了回来,“你为什么要想不开上吊”
白若瑾凄怆转头,悲悲凉凉给他来了一句“晚死不如早死,长痛不如短痛。”
“”
白家家主镇定了一下,居然觉得白若瑾说得很有道理。
他镇定地捏了一把手上冷汗,镇定道“来,儿子,让一让,咱父子一起。”
论起绝望,白家父子远远不及邱泽和罗央的一根毫毛。
邱泽虽说受宿不平出手余风所伤,倒是很身残志坚,勒着罗央脖子的手都快把人家眼珠子给逼出来了,咆哮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这下我们两个都得死”
他一想到自己逞威风的时候说过的圣刀,就后悔得恨不得把罗央和自己给一块勒了。
谁能想到口嗨个圣刀,圣刀本刀还能真到现场呢
邱泽活了百余年,头一次认识到自己还真是个活的天降乌鸦嘴。
罗央一边掰着邱泽的手,一边居然还有心思拖着被掐哑的喉咙说话“我我我说过他是圣刀看中的魔使,怎么能说他和圣刀没有关系呢”
邱泽“”
操。
魔使几十上百个,跟个大白菜一样。
圣刀睡了数百年,谁叫都叫不醒,跟头死猪一样。
谁他妈能想到圣刀就醒这一回呢
谁他妈能想到圣刀就想不开选中这个魔使呢
自己有这逆天运气,怎么就没轮到掉下山崖寻得高人秘籍练得不世修为
另一边,晋浮惊惶叫了第三声“圣尊”
不需要宿不平多言,他已能将宿不平想做的,猜得不离十。
前一任魔尊在位时,就嗜杀成性。
违背规矩的、惹他不痛快的、他看不顺眼的通通是一刀完事。
当时魔道真是一片手起刀落好人头。
宿不平饮过这样多的血,开了神智,于杀之一道上,简直和他主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讲道理的德性。
今日自己动了不该动的人,依宿不平的做法,恐怕自己分神是别想着留下了。
分神对大乘而言亦是与本体息息相关,晋浮不想平白受损,语速极快道
“今日属下不长眼睛,动了不该动的人,是属下的不该。”
晋浮再一次重重叩首,额上磕出一片青紫。
他猛一抬头时,对上了宿不平,那张不为所动的面容上,有着鲜血洗练出来,残酷到近乎噬人的英俊气。
晋浮用力咬了咬牙关,找回些许开口的勇气“为弥补属下的过失,属下一定好生给这位道友赔礼道歉赔不是。”
“赔礼道歉可不是嘴上说着玩玩的。”
一道声音幽幽传了过来。
叶非折伤得不轻,反倒是一群人中最冷静的那个。
他一张口,晋浮竟觉得有几分心惊。
因为他们对宿不平的畏惧是有道理的。
宿不平是那个可以掌握他们生死的人,他们当然畏惧宿不平畏惧得有道理。
叶非折对宿不平的无动于衷是没道理的。
他一个身如浮萍般的无名散修,有什么底气不对宿不平弯腰,不惊惧于圣刀的赫赫声威
可叶非折真的做到了。
他拎着不平事如拎着寻常挑水砍柴的弯刀,嘴角还带着闲话家常的一弯笑“这位大人,你若是想要赔礼道歉,不说自尽抵罪,少说也得跪地哭诉求饶来个全的,才好叫我相信你所谓赔礼道歉的诚意罢。”
言下之意叶非折点得很明白。
信他个鬼的赔礼道歉,无非是在宿不平面前装出个样子好看。
晋浮面色一刷拉地就淡了下来,忍着气继续对宿不平道“属下愿意一直保这位道友平安。”
他终于昂起了头,语带双关,意味深长“毕竟圣尊无法终日相陪,难保这位道友有个什么三七二十一的时候要用到属下呢”
来了,总算是来了。
晋浮前面铺垫那么久的废话,忍下那么大一口气,目的才不在于狗屁的赔礼道歉,保他平安。
他是在赤裸裸地威胁宿不平。
你圣尊神通广大,也不过是把无主兵器,逃不过终日长眠的命运。
真正做魔道主宰的,还是他们几个大乘
要是宿不平愿意放晋浮分神完好无事回去,晋浮也愿意给宿不平一个面子,从此揭过叶非折的事,赏他一个性命仍在。
要是宿不平就此打杀了晋浮的分神,晋浮回去少不得通缉叶非折,以雪心头之恨。
宿不平不置可否,只笑了笑道“这可真是新奇。”
睡了一觉,居然有人敢威胁到他头上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晋浮不管心里有没有底,都只能硬起心肠一条路走到黑“莫非圣尊您还能护他一生一世不成”
说完,晋浮就莫名觉得脊背一凉,渗透了骨髓。
到他那等境界的大修行者,若不是性命攸关,有什么能叫他特意生出预兆
晋浮僵硬地抡直了脖子,缓缓转过头。
他撞进了一双冷寂寥落的眼睛里。
那双眼生得极冷,极沉静。
乍一看仿佛穿过了银河星辰外幽深的宇宙,对上九天之上的诸神佛陀。
邪性。
这样一双眼睛,长在一个年岁不及弱冠,修为不及金丹的少年人身上,便是最大的邪性。
楚佑说“我可以。”
他是在回晋浮质问宿不平的那句“莫非你还能护着他一生一世”。
人这一生,命途多舛,天外有天,亲如父母家人,厉害如两道魁首,有几个敢说自己能陪你走完,一程都不缺席;又有几个敢说护住一生一世,不落毫毛
楚佑想得通透,说得坚定。
人这一天,再多舛,再有几层天外天,道理始终是一个道理,说来说去都是跟着心走。
心里想富贵就去求富贵,心里想长生就去寻仙。
说到底不过是心之所想,劳劳半生以成事。
而楚佑心里想的,早在他为叶非折推开另一扇门,甘愿接受未知血脉走上风险无尽的路时,就已注定。
他有很多的时间,也有很多的决心,足够消磨到陪玩叶非折一生一世的时刻。
晋浮刚想骂一句百用不厌的“你算什么东西”,结果还没骂出口,就惊恐地瞪大了眼“你对本座干了什么”
让他失望了,楚佑还真算个东西。
也不知楚佑如何操纵,晋浮的分神灵体逐渐稀薄,他本体也绝不好受。
活脱脱像是被人硬生生薅了一大把头发下来,不禁痛得要命,还就此成了个见不得人的秃子。
魔修以阴煞之气修炼,修到高深处凝练出的分神,是最为纯粹的阴煞凝结体,对于楚佑来说,非但不难吸收,且是绝好的大补之物。
就是补得有点过头,体内跟烧开锅开水似的,滚烫一壶浇下去,把五脏六腑连着血肉浇成一团焦糊浆糊。
楚佑因疼痛微闭了眼睛,淡声说道“讨该讨的债罢了。”
楚佑不关心晋浮是谁,有什么吓人的地位手段,撂什么不得了的狠话。
他所思所想简单得很。
那人既然在自己面前动了叶非折,那就别想全须全尾地走。
仅此而已。
“来日相见本座,定要你们不得好死”
晋浮分神趋于全无,只来得及留下那么一句威胁喝骂。
楚佑处之泰然。
对于这种狠话,他向来是当临终关怀来听的,听过就忘,不如空气。
“大人”
邱泽和罗央刚刚还在内讧,一个掐脖子一个掰手不亦乐乎,这回倒是出奇一致,顶着遍布着涕泪和指印的一张脸往楚佑脚下爬。
起了一阵风。
邱泽和罗央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在风里只剩下森然白骨,就好像是风卷砂砾一样的自然。
然后到手臂,到肩膀,到身躯
他们那些引以为傲的修为,旺盛不竭的生命力,乃至于最基本的肌肤筋肉,通通成了不值一提的枯枝落叶,在那阵怪风里一扫而空。
最后只剩下两具森白骨架,头颅上黑洞洞的眼眶漏风,茫然又不知所措。
至死,邱泽和罗央挣扎的指尖,都不曾碰到楚佑一点半点。
宿不平津津有味看完了全程,不忘问叶非折道“你知道我为何会特意现身出来吗”
不等叶非折说话,他自己自问自答“因为晋浮他们吃了狗胆,竟敢动到未来的魔道至尊头上来。”
大乘年年有,死一两个也不嫌少,不比魔道至尊,他盼了几百年,金贵。
叶非折答非所问“你是以我救命恩人的身份问这句话,还是以魔道圣尊的身份问这句话”
真是奇怪。
旁人若是知晓自己是所谓的天选之子,魔道至尊板上钉钉,还有圣刀这等大靠山在,不说回去修缮一下冒青烟的祖坟,多半也要狂喜乱舞找不到北。
独独他叶非折不一样。
不问魔道至尊,不攀大树乘凉,却要追究一个宿不平说话的立场。
“都不是。”
宿不平笑道“我我不过是个等了几百年想择个主的可怜刀灵罢了。”
“那你死心吧。”
叶非折语声平板无波“若是你以我救命恩人的立场说话,道义难违,我自会答应你。其他的,魔道圣尊,择主刀灵”
他碍于礼节没说下去,宿不平愣是从叶非折意味深长的停顿中听出了“你算个屁”的意味。
宿不平不死心“我能给你很强的力量,可以问鼎魔道至尊的那种。”
别说,叶非折年少的时候不知修为要紧,最得意,最轻狂那会儿狭隘地以己度人,以为哪怕是条狗,修他个几百年,也能修得个人模人样横行修仙界。
可是像他一样卓绝的天赋能有几个
像他一样骄横的家世能有几个
像他一样天赋又卓绝,家世又骄横的能有几个
直到在晋浮手下被打得像条狗,叶非折才意识到做人太嚣张,太不食肉糜,是会有现世报的。
从云端上掉下来确实还挺疼。
挺丢脸。
叶非折真有点心动。
说是说心动,他表面上一副眉头欲挑未挑模样实在是看不出来。
“算了。”叶非折叹口气,悠悠道,“我答应过我师父,这辈子不会接触魔道的事。”
用他师父的话来说,魔道全他妈一群混蛋,放着好好的玄山仙首不当,难道一定要去魔道蹚浑水比一比谁更混蛋
能让一个魔尊说出这种话,魔道的混蛋之处可想而知。
虽然叶非折自认天下乌鸦一般黑,他这种人去了魔道估计也找不出几个比他更混蛋的,但毕竟师父的话,有时候还是得听一听。
宿不平讶异道“你竟然会听你师父的话。”
“会不会听两说。答应过人的事情,总得做到,就和受过人的恩情,总得还是一个道理。”
叶非折反手将不平事收入刀鞘
“救命之恩记下了,刀还你,魔道至尊爱谁谁,想当的魔修一大把,不必在我这里吊死。”
可惜宿不平吊死之心非常强烈。
他只是摇头一笑,留下句“以后你自会明白。”
这是他们谁也逃不脱的宿命。
说罢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平事都顾不上问叶非折拿。
堂堂圣刀,把自己整得像个碰瓷的,也算一大奇观。
“阿折。”
楚佑说这话时,状态非常不好,眼里却像是燃着火光的星子。
过多阴气入体造成的痛楚与其说是折磨,不如说是新生。
因为无能为力的痛苦最大,相较之下,连粉身碎骨都是恩赐。
他像是说给叶非折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没事了。”
与此同时,来自血脉里的偏激如同困兽,一次次撞着以理智编织,自欺欺人岁月安稳的牢笼。
困兽张开了嘴,嘶哑的声音引入入魔。
“你拉不住叶非折。”
“你明明知道他在骗你。”
“你永远也拉不住叶非折。”
“尊者”
晋浮所居的魔宫,本该是禁卫森严的堂皇殿宇,如今一片兵荒马乱。
“我无事。”
引起骚动的源头晋浮闭了闭眼,从唇缝里挤出三个字,
他的下属侍从低垂着头,看不大清脸色,但显然是不太信他的。
晋浮知晓此次自己的伤势不轻。
神通被破去,分神被吞噬,怎么能够轻得了
伤得愈重,他便对动手伤他之人恨得愈深
“来人我要魔道全境内,不,全修仙界境内通缉一人”
晋浮缓缓握紧拳头,现出一丝狞笑“就说未来的魔道至尊现身,叫叶非折。”
他一个人的分神不够至叶非折于死地,那么一群争红了眼的大乘够不够
从来只有他晋浮不想杀的人,没有杀不了的人。
能用魔道至尊的名头去死,也算是叶非折八辈子求来的荣幸。
于是随着一家家的信使跑遍魔道,晋浮刻意散布的假消息也如同烽烟般传播开来,各处都是嘶哑声音桀桀低语
“新的魔尊出现了。”
“是谁”
“饶州的一个小子,叫叶非折。”
“传令下去,格杀勿论。”
不仅仅是魔道,仙道的高层一样翻了天。
一面仙首令,将四方、、八荒、十极这作为顶梁柱般的仙道四宗掌门人聚于一堂。
活了几百年的老家伙无暇欣赏四方宗难得雪覆山头的景色,也没心思卖弄自家弟子晚辈如何出色,个个一脸凝重,神情不展。
四方宗的掌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若我推算无错,那么祸世,出世了”
祸世这名头听起来玄乎,很难去和一个活生生的人联系起来。
只有他们这几个活了几百年,把世间几乎所有奥秘都握在手心里的老家伙知道,祸世不是神兵利器,也不是邪门功法,而是一种极为特殊的血脉。
那种血脉传承至上古大妖,可以吞噬世间一切邪气,上至屠戮一城一国的杀孽血光,下至和人吵架时的鸡毛蒜皮,都可以被怀着“祸世”血脉的人化为己用。
由于祸世血脉根本是逆天行事,最初将血脉传承下来的上古大妖,早在九九八十一道天诛雷罚下灰飞烟灭。
而后来的传人,大多死在血脉觉醒前的煎熬下,上千年也难见一个真正苏醒的祸世。
怀大能者必遭大难。
逆天行事的不得好死。
向来都是这个道理。
每一次祸世的出世,必然要伴随着人心惶惶。
而人心有多惶惶,所诞生出来的怖畏之气有多浓厚,祸世即有多强大。
如此恶性循环下,每次祸世出世,人世必遭大劫难。
难怪四位掌门连见面时炫耀自己晚辈弟子这一保留节目都省去,直接进入主题。
假如祸世一旦长成
连四宗掌门之尊,也不敢想象今后天翻地覆的修仙界。
八荒宗掌门果决道“传令下去,凡我八荒宗弟子,除却闭关不出者,一律出外行走,寻找祸世。无能为者自保,有能力者斩杀。”
“等等。”
四方宗掌门喝住欲传令的其他三位掌门。
他坐在那里,肃如松穆如柏,又像是敛锋不出的绝世宝剑,一个人撑起一个仙道的脊梁骨“不用你的掌门令,用我的仙首令。”
在座其余三人心头齐齐一跳。
仙首令
仙首令一旦现世,便只有一个意思
仙门一道,不死不休。
当初执不平事杀平魔道的魔修,初登至尊之位时,有这样的待遇么
铁制仙首令叩在桌面的金铁交击之声,竟如同战时响起的第一记战鼓。
四方宗掌门扫过三人,眼风清明如镜,映得出世间美丑百态“事到如此,我们几个老家伙,也不必端着了。”
他形貌分明还年轻,沧桑口吻却不觉违和。
世道太平时,他们聚在一起喝茶打牌种花逗鸟吹牛炫弟子。
世道将乱时,他们就再度拾剑下山门。
有口气在就行,没什么大能架子好端不端的。
合欢宗上,人走的走,死的死,就连白家父子两人,都带着一脸如梦初醒般的表情,预备着回家交代后事,用裤腰带上吊。
楚佑“你不走吗”
他眉睫未抬,一副沉沉的八风不动模样,任谁都想不到他在遭受何等疯狂的阴气反扑。
叶非折倒是想走。
但他敢直接放话,他一走,楚佑十成十得当场走火入魔。
拉扯到现在怪不容易的,总不能眼睁睁看楚佑走上绝路,叶非折就是走,也得等楚佑不那么疯了再走。
因此他道“我为什么要走”
楚佑唇角动了动,如讥似嘲“我方才吞噬了晋浮的分神。”
单单凭这一点,哪怕他用的仍是灵力,看上去仍是个正经的仙修,旁人也绝不认他走的是正道。消息放出去,说是人人得而诛之也不为过。
叶非折镇定道“大快人心。”
楚佑平平说“我将邱泽、罗央两人吞噬成白骨。”
若说他对付晋浮的手段是野路子,那么他对付邱泽、罗央的手段更是野路子中的野路子。
这种路子,非但吃饱了撑着一天到晚斩妖除魔的仙道人人喊打,在魔道也是不死不快。
叶非折“哦,那是喜事啊。”
他接得毫无障碍,倒是让楚佑一顿。
许是合欢宗一行变故太多,楚佑体内血脉觉醒,这么一桩桩一件件下来,他看叶非折不像以前那样跟看团光似的模模糊糊,什么真善美的好品质都往叶非折身上强拉硬套。
倒是有点回到他们初见时候的意思,至少是在看个真正的人。
叶非折真是把漠然刻进了骨子里,楚佑想。
与其说他漠然是因为处变不惊,不如说是高高在上的不屑。
不入他眼的,当然不屑。
偏偏叶非折不晓得他一眼有多动人。
有多少人为了入他眼,耗了一生的力气,爬都想爬到那个高度。
楚佑逼得更近,好让叶非折眼中自己更清晰一分“我有一份血脉觉醒了。”
他语气不疾不徐,不高不低,每一个字的落处标准得像掐着拍子,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
“我不知道那份血脉来自何人,有什么传承讲究。但晋浮等人的结局你看到,我可以吞噬他们煞气为己用,杀人无形。”
说到这里,楚佑沉默了一下。
他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别说饶州,前十七年里连楚府都没出去,最十恶不赦的想法是一把火烧了整个楚家,最异想天开的做梦是和其他许许多多少年人一样,肖想虚无缥缈的天下第一位置。
总而言之,即使楚佑是个怪胎,他见过的世面实在不多,尚且怪胎得有限。
楚佑还是斟酌一下才能确定对自己这份匪夷所思血脉的形容
“我虽说不知该如何这份觉醒的血脉,却明白我不容于世,是天下,是仙魔两道的大忌讳。”
越说,楚佑越觉得自己就该是这样的。
出生即罪孽,活该受尽憎恶白眼。
“我会吸更多的煞气,也许哪天就真正被反噬,成了彻头彻尾只会杀人的疯子。天良丧尽,六亲不认。”
“所以你不走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男主没有说错,他的血脉应该叫做祸世,所有祸世的传人一般也只剩下祸世的结局。”
多日不说话的系统跳出来为叶非折细细解释,解释完纳闷道
“很奇怪的是,原著中这份祸世的血脉是男主最大的秘密。偶尔有看出端倪的全被男主痛下杀手永远封口,一直平平安安隐瞒到他飞升的时候。”
“男主为什么会主动和宿主说那么多”
要不是清楚叶非折对于现在楚佑的意义,系统简直想叫叶非折小心被杀人灭口。
系统终究不是人,不知道人那些复杂的构造,别扭的情感。
现在的楚佑,也不及原著中几十年后的铁石心肠,冷血无情。
他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柔软的地方。
叶非折的出现,对楚佑而言恰到好处。
硬要比喻,叶非折就像是那层灯罩,在凛冽寒夜中,终于是护住了最后一点跳动的微弱火苗。
楚佑也会找不着路,不知道何处容身。
也会想求一句温言软语的安慰,好来做他走下去的支撑。
可是楚佑毕竟在最阴暗的恶意里活了十七年。
磨练出他浑身是刺,也让楚佑谨慎到极处,不敢将任何事情往有一点点好的方向去赌。
他没有青天白日照出来的风光霁月,也没被脉脉温情养出来的通透包容。
楚佑赌不起,输不起。
所以哪怕他渴求叶非折的一句安慰,也会梗着脖子把自己往泥里贬。
他贬过一回,哪怕叶非折再贬,再把他往地里摔,也就无所谓了。
要真看不穿楚佑言语下那么点心思,叶非折几百年也就白活了。
他不怒反笑“你是要我夸你厉害,未来必定能掀起腥风血雨,还是要我骂你卑鄙,未来会掀起那么多腥风血雨”
“楚佑,出息呢”
大约是没想到能有第三种答法,楚佑一时竟没答出话来。
叶非折寸步不让“行啊,你行我也行。”
“诺,看到我手上的刀了吗”
他抽出不平事复又合上,声音比刃鞘相击声更寒更冷“魔道的圣刀,不平事。不知有多少人把这把刀称为妖刀,视它为不祥之物。”
“听到宿不平之前怎么喊我的吗”
“他说我是未来魔道至尊。”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拿着这把刀血洗魔道,哀嚎遍地生灵涂炭你怎么知道我接近你不是为了利用你,你的血脉兴许还是我掌权的垫脚石。”
最后,叶非折冷冷一记嗤笑,语调轻飘飘的,听不出多少爱恨
“所以说,你真的不走现在走还来得及啊。”
“你自己都不肯走,还来问我走不走”
“那不一样,叶非折。”
楚佑看着他的眼睛说。
风水轮流转,这回说不出话的换成叶非折。
叶非折还是仙首时,横行无忌那么多年,有敬他修为的,有爱他容貌的,有畏他身份的,形形色色的眼神看到麻木,唯独没见到过楚佑这一种。
分不清是绝处逢生,还是生处逢绝。
像是悬崖峭壁上开出的花,雪山荒原里的一滩春色,那么多年不为人知的艰辛,只为一眼望过去时的天作之合。
“你对我,和我对你,不一样。”
叶非折是他生命里照进来的第一缕光,给他新生。
而楚佑对叶非折而言,仅仅是个无关紧要的匆匆过客。
不一样,确实不一样,叶非折想。
祸世好歹没来得及为祸过世间,还能把一颗真心掏出来待人。
他却要连祸世的真心都骗。
叶非折突然很想回到从前。
回到爱是爱,恨是恨,可以堂堂正正和楚佑说一句我管你流的是什么血,是不是真的祸世,我只知道你是我朋友,只要没做错事,我护你到底的时候。
可惜终究回不去了。
“楚佑,除了你自己,没人拉得了你。”
身上的伤势混着仅剩的一点良心一同作痛,叶非折几番折腾下来也没力气撑下去,疲倦搭上眼睛。
他恰好错过了楚佑的眸色。
来自血脉深处的劣根性发作,低低回荡呢喃在楚佑耳边,阴魂不散。
“你拉不住叶非折。”
当真拉不住吗
“宿主应当小心男主的祸世血脉。”系统忽然出声提醒。
“此种血脉一旦出世,便是轰动全修仙界上下的大事,虽说不易被察觉,难保惊动大能以特殊手段查探。”
叶非折一想有理,照本宣科般对楚佑道“比起走不走的,我觉得你更应当小心点自己血脉。”
他伤得颇重,被眼睫鬓发上的浓重乌色一衬,肌肤薄得像纸,脆得像琉璃,几乎让人心惊,生怕他什么时候就哐当一声化开了。
然而叶非折本人是不在意的。
细细看过去,还能寻着一点他噙在长睫下戏谑的笑意,给微弯眼尾攒出一点不冷不热的影子。
当一个人把生死存亡一起看淡的时候,也算是吊儿郎当出了种近乎超脱的禅意。
“别到时候还没祸害到世人头上,自己就先被当成祸害处理了。”
事实证明,叶非折不愧是曾修到将近飞升的人,修为没了,境界还在,言出法随一张乌鸦嘴做不得假。
他最后一个音刚落下,天边尖锐的破风声应和而生。
抬头望去,白云下有灵光隐隐掠过鸿雁,转眼间依稀能看到其中形态,是御剑而行的青年男女。
剑光飞遁得何其快
一息时间,他们从天上模糊的三两点近至眼前,叶非折甚至能听到他们口中高呼的“祸世。”
“我错了。”
他毫无诚意向楚佑道“为保命考虑,你的血脉可以吸灵气吗还是说只能吸煞气,对魔修起作用”
等等
失血过多的晕眩感冲入头脑,使得叶非折有一瞬间的空白。
我这是怎么了
他迷茫想。
御剑而来的仙门弟子灵息纯净,不说修行多刻苦为人多善良,至少也是无辜的正常人。
那些恶心人的,做错事的,杀了也就杀了。
但御剑的仙门弟子不应死,换作以前的叶非折,再心高气傲,再离经叛道,遇上这等事情,最多拉着楚佑一起抱头鼠窜,而不是想着反杀回去。
哪怕那几个仙门弟子对他以前来说算不得什么需要放在心上的人物。
不该做的事情就是不该做。
叶非折头一次觉得自己陌生。
他怎会变得这样草芥人命
“祸世该死”
他出神发呆的一会儿,几个仙门弟子已下了飞剑,探看合欢宗山门。
这群前来的弟子在仙门四宗之中亦是地位非凡。
他们俱是四宗中掌门长老的亲传弟子,待四宗大能合力推算出祸世大约的降临地点后,弟子们便马不停蹄向饶州赶去。
至于他们师长所去何方欲做何事,则不是他们弟子辈该过问的范围了。
一下来,弟子们立即觉出点不寻常的地方来。
按照常理,这等小宗,依他们的身份眼界,是无论如何也看不上的,
然而此处草木狼藉,地皮翻卷是小事,打斗留下的痕迹才叫人惊心。
即使残余的灵力魔气所剩无多,也不难从中看出恶斗之激烈,绝非是饶州这等荒僻之所该有的。
更有种看不出源头的力量,让元婴期的他们也情不自禁生出威胁之感。
“是祸世”
弟子倒吸一口冷气之下,做出判断。
“祸世一定来到过此处”
有人眼风凌厉如刀,扫过站立在原地的叶非折两人“你二人是何身份怎会出现在此处”
叶非折一番反省,倒是唤回了他本就所剩无多的良心。
不管楚佑到底能不能吸,自己出的馊主意,自己还是要尽力抢救一下的。
叶非折缓缓道“这是我家的园子,我为何不能来”
反正魔道的分堂在饶州一向隐蔽,旁人只以为这是处普通富贵人家的庭院。
反正宿不平都说他想要,他就是魔道至尊,到时候整个魔道全是他的,园子四舍五入一下没毛病。
叶非折自认理直气壮,十分坦荡。
楚佑沉吟片刻“楚家在饶州一向非比寻常,诸位前辈若是不信,可去打听。”
楚佑说的是实话不假,然而在叶非折的语境下,众弟子只会以为他两人是楚家人,此处是楚家的园子,不会再有更多疑虑。
可见近墨者黑,和叶非折待一段时间,连楚佑都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睁眼说瞎话本领。
弟子们神情动容,凌厉的眼神消失不见,取代而之的是满满的怜悯之色。
“这种事情,你们也不必太在意。”
为首的弟子轻咳一声,僵硬安慰道。
毕竟在他们眼里,祸世天生地养,吸的是日月精华,时辰一到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为祸世间,才不会和饶州的什么楚家,楚家的什么园子扯在一起。
安慰人这种事,是一回生两回熟。
有人起了个头,就有人七嘴八舌接下去“是啊,平时我们打斗都会有不小的动静,更遑论是祸世过处呢身为大祸害总该有点大破坏。”
“园子毁了不要紧,能重修,人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说话的弟子瞥到受伤的叶非折,默默把话收回去“咳,不是,人有点事受伤了也不要紧,能在祸世手下大难不死,是真正的好运气,必有后福”
“是不容易,真是太不容易了。两位能经历过祸世而面不改色,真是太太太不容易了。相比之下,受点伤算什么”
也不知道他们脑子是怎么转的,说着说着话题就从讨伐祸世,变成了宗门纳新拉人。
众亲传大约是第一回做这种事,不太熟练,脸上还有点发红“咳,我看两位小友良才美玉根骨不凡,能在祸世手下逃出生天更是福缘深厚,要不要考虑入我四方宗”
“呵你四方宗算什么东西,听上去就方方正正一副死古板样儿,不如来我宗更好。”
“哟,你宗的宗门名字除了六六大顺还有什么能夸出口连前面缀的那个数字,都不及我八荒宗来得大。”
“都给我让开论起数字大,谁能比得上我十极宗”
“多说无疑,不如看看两位小友想选哪家”
四人齐刷刷回头,紧紧盯着叶非折和楚佑,不放过他们脸上风吹草动。
叶非折看着面前面红耳赤差点要挽袖子开大的几人,心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是,宿主看得没错。”
系统把这尴尬的场面总结下来“他们对着祸世骂完祸世以后,又想把祸世和未来魔尊拉入宗门。”
是群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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