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不好走,满地都是残骸,因为压根没人走,所以也算不上有路,就是挑着能落脚的地方往前挪。
王煜他们倒还好说,毕竟是“专家”,上山下墓都是常事,区区残垣断壁自然无法阻拦他们的脚步,陆宜修的情况稍微有些复杂,轮椅不适合在这样的地形。
不过这点小事算不上什么问题,轮椅稳稳当当的被罗宾推着前行,一路畅通无阻。
跟在他们身后来“亲眼”见一见邪神的信徒们,表情自然也免不了有些奇怪,视线忍不住往轮椅下方飘去,看到那些从土里伸出的手,就忍不住一个寒噤,欲盖拟彰的挪开视线,然后目光撞到了不远处庞大的“怪物”身上。
怪物的体型惊人,在阳台上俯瞰时都清晰可见,等从墙下那道小门里穿过,步入残垣之后,就愈发遮天蔽日。
当然,那是人类因为自己的渺小所产生的错觉。
这两个盘踞了大半个城堡的“怪物”,远远没到能遮天蔽日的地步,只是体型惊人到让每个信徒都生出了一个相同的念头“如此庞大的怪物,恐怕光是在大地上迈开脚步,就足以生灵涂炭了吧”
神灵的强大,在亲眼目睹后变得异常清晰。
另一个无法忽视的事实也在亲眼目睹后变得异常清晰,那就是它们此刻的弱小。
“弱小”是一个从未跟神灵扯上关系的词,越是清楚自己所拥有的力量,这些信徒就越虔诚光是神灵赐予他们的力量就已经如此强大,让信徒杀起人来如同宰鸡屠狗,那神灵自身又该有多强大
直到此刻,“弱小”这个词突兀又自然的出现在了神身上。
它们的体型越惊人,它们扎根在废墟上的无力感就越是强烈。
它们不是心甘情愿留在这片废墟里的,它们被困在了这里。
信徒们的视线流连在庞大且丑陋的怪物身上,看它们强大的身躯,看它们蠕动的躯体,看它们察觉到生命靠近时的“激烈”反应。
那确实很激烈,沿着废墟延伸的触手蠕动着,朝他们的方向缓慢靠近,眨眼间,一大片触手朝他们涌来。
血海翻滚着,在地面上流动,所过之处的残垣和尸体像雪一般,在它面前消融。
即使到了这种地步,它们对于人类来说,依旧如此强大。
一大片触手袭来,还没等人群惊慌失措,就见触手远远的在地上翻滚了起来,挥断残垣、碾碎断壁,然后那一大片触手缩了回去。
血海流动了一段路,骤然激烈翻滚了起来,溅射出满地鲜血,将周围“融”成了一片空地。
轮椅停了下来,陆宜修看了眼这两个储备粮折腾出来的动静,对身后的人群道“再靠近就有些危险了,你们就站这看吧。”
他说的轻巧又简单,说完低头去研究托着轮椅的那片影子了。
密密麻麻的阴影从地面隆起了一块,好似一条平滑的道路,铺在轮椅下方,完美解决了轮椅没法在复杂路面前行的问题。
因为它生造出了一条路。
陆宜修扭头去看罗宾。
他调动过阴影世界的力量,清楚做到这种程度有多夸张神灵的馈赠是有限的,而这个限度往往不会超过信徒的级别,信徒级别越高,能调动的力量就越强大。
罗宾眼下是什么级别,陆宜修不清楚,但做到这个地步,怎么想都有点太夸张了。
再联想整个城堡遍布阴影的情况,陆宜修忽而意识到一个他忽略已久的问题,城堡里那些影影绰绰的影子到底是谁的手笔
罗宾陆宜修打量对方,觉得如果是对方的话,那就只能是一个解释了他就是死亡和阴影的姊妹,那位邪神本神。
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陆宜修对邪神还是有一点了解的不能断然说邪神没有脑子,但可以说这玩意大概率没多少脑子。
邪神虽然挂了个神的称呼,但在陆宜修眼里,这玩意就是个更强大也更难以对付的邪神仆从。
只要看看第一阶的信徒变成了什么模样,就能看出邪神到底是些什么玩意了。
人物特性里对于“若干信徒”的描述是忠诚的臂膀,就足够陆宜修打消对罗宾的怀疑了。
邪神这玩意算什么神啊,在陆宜修眼里,君权神授里的那位“神”和系统才能勉强够得上半个神。
至于真正的神在陆宜修眼里,它不该存在。
如果它真的存在,唯一的作用就是步上这些邪神的后路。
陆宜修的视线一瞥,罗宾解释道“是这座城堡自身的意愿。”
他弯腰拢了拢陆宜修腿上的毛毯,平静道“这里汇聚了太多死亡,太多信徒的尸体以及降临后的邪神”
“再加上您选择了它作为教派总部,它活过来,也很正常。”
活过来
陆宜修深入思考了下这个词的含义,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祈祷时看到的那个世界。
阴影在大地上行走,人类倒映在它脚边。
说起来,邪神传教、招收信徒、给予信徒力量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宜修看了眼轮椅下方凸起的影子,思维跳跃“得想个办法把死亡和阴影的姊妹请来”他看了眼前方那两个存在感极为强烈的怪物“跟它们作伴才行。”
他不关心它想干什么,反正最后都会变成储备粮。
就像是人类不在乎鸡鸭想干什么,邪神不在乎人类想干什么一样,陆宜修也不在乎那些怪物想干什么。
王煜竖起耳朵,隐约听到了几句他们的对话,但眼下他对这座城堡的怪异之处不感兴趣,所有的神经都紧绷在了眼前这两个“神”身上。
屠神
如果能屠神
王煜心潮起伏,只觉天地为之一宽,让人顿生豪迈之情。
他稳住了起伏的心潮,但其他人没稳住。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声从步入墙后就没消失过,等停下脚步细细欣赏“眼前的风景”之后,就更是一波接着一波,此起彼伏。
而等澎湃的情绪再也无法遏制时,终于有人忍不住对陆宜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无数问题从人群中冒了出来。
“是你信仰的神赐予你的力量还是其他的办法”
“是你信仰的神格外强大吗”
“你打算怎么做”
茫茫多的问题中,有一个声音无比尖锐,以至于它响起后,现场为之一静。
“这只是神灵降临后的躯壳,即使能杀死它,也无法彻底杀死神”
陆宜修朝说出这句话的人投去视线,依稀记得他似乎是另一个教派派来的,信仰的好像是大地母亲,一路上寡言少语没什么存在感。
当然,在来的路上,他人眼里,陆宜修敌我难辨,撒了个无比荒谬的谎言,大部分人都不乐意冒头,只有最初接手这个烫手山芋的光之圣教责任心极强的在陆宜修面前晃个不停。
而此一时彼一时,那些人自然就冒出了头。
大教派跟小教派的区别,就像是大企业和小作坊,前者历史悠久,有成体系的培养制度,人才辈出;后者创业初期,信徒质量参差不齐,不一定能活过下一个十年。
所以这种“大企业”培养出来的人才一冒出头来,自然让陆宜修眼前一亮。
陆宜修的视线在对方身上停顿片刻,赞同了他方才的话“有道理。”
轮椅转了个方向,对准这些数量繁多、质量参差不齐、各教派的信徒们。
“所以,你们有好的提议吗”
好的提议什么好的提议
众人的视线碰来碰去,总觉得对方在说一个匪夷所思的话题。
陆宜修靠着椅背,徐徐道来“我请你们过来,是为了证明我确实能解决这些怪物,现在,轮到你们回答我的问题了。”
他身体前倾,目光拂过在场每个人,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避开了他的视线。
“怎么彻底杀死神。”
不等他们开口,陆宜修就接着道“我知道你们不知道答案,”他短促的笑了下“如果你们知道答案的话,神早就该被杀死了。”
“这就是你们之所以在这里的原因。”陆宜修缩回轮椅,垂着眼懒洋洋道“我需要这个答案,你们也需要,但一个人、一个教派来找出这个答案,太慢了。”
“所以”陆宜修打了个哈欠,抬起眼看在场的所有人“合作吧。”
“所有人,所有信徒。”
让邪教徒合作,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这群人在死亡和鲜血中养出了一身的野性不驯,又手握超凡力量,稍有波澜,就会起纷争,稍有纷争,就会遍地鲜血。
但此一时彼一时。
信徒们看了眼肉山和血海,附和声如潮水般响起。
最先赞同的是那些零散的其他信仰的信徒,他们人少且朝不保夕,所以最先在强大力量下折腰。
而光之圣教之类的大教派,就难免慢了半拍。
陆宜修很有耐心的等着他们给出反应。
还是那个大地母亲的信徒,他又问道“先不提单靠我们合作能不能找到彻底杀死神的办法,我有另一个问题,神被彻底杀死之后,祂给予信徒的馈赠会跟着消失吗”
现场突兀的安静了下来,只有对方的声音不住回荡。
“我们信仰神,神给予我们反馈,给予我们能力,如果祂死了,那这些恐怕都将不复存在。”
陆宜修睁开快合拢的眼睛,仔细打量对方。
他提起了一个这些人在过度震惊下没有想到的重点,那些神灵赐予的能力,让他们从弱小变成强大的力量,是否会因为神的死亡而彻底消失。
虽然此刻,连如何彻底杀死神都尚且只是一个提议,但这个问题浮现之后,这个提议便顿时染上了几分诡谲的气息。
信徒或许不介意看到高高在上的神灵陨落,但如果跟切身利益相关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方才躁动的信徒眨眼就会站到对立面,重新成为神灵虔诚的信徒,为祂而战,将可能毁灭这一切的问题消弭于襁褓之中。
陆宜修已经感受到了人群中骤然生出的隐晦杀意。
他不意外,因为这就是人类。
大义和无私是用来要求圣人的,当普通人艰难活着的时候,他们只会抓住让他们活下去的所有稻草。
哪怕它的终点如此可怕,哪怕它随时可能带来死亡,哪怕它如此血腥,但它确实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邪神信徒大部分来自于贫穷的村落,无法活下去的那些人才会冒着官府的追剿,抛弃一切,跟鲜血和死亡相伴。
失去唯一的稻草,他们就会变回原来那个无力掌控自己人生的弱者,在饥饿和贫穷中等待注定的死亡。
“他们”,不仅仅是站在他眼前的这几百人,还有整个大凤王朝境内数之不尽的无名之辈。
陆宜修阖眼,仿佛看到了那个位于贫民区的茅草屋,遍地的病人,靠着一个压根不算信徒的“信徒”活命。
在陆宜修沉默不语时,在人群陡然生出杀意时,在更多人沉思时,一个个影子悄无声息的扭头看向了他们的主人。
有人随意一瞥,对上了影子投来的视线,他瞪大眼,轻轻推了推身旁人。
一个又一个的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杀意不见了踪影,转为恐惧。
他们重新想起了对方的可怕,想起了咫尺之遥的那两位“神灵”,彻底失去了杀人的想法。
那不是杀人,那是送死。
“所以,为什么要杀死神呢那多麻烦”
那位大地母亲的信徒等陆宜修思考得足够久,足够明白一连串可能导致的危险后,才笑着道“既然祂如此强大,又能赐予信徒力量,那为什么不让它”
那个平平无奇的男人璀然一笑,掷地有声“变得更有用呢”
现场安静到能听到那些肉块蠕动、血液涌动的声音。
陆宜修恍然,翠绿眼眸宛若脉脉情深般注视着对方,他轻声道“诸位请回吧,我跟这位”
“玖佰。”对方道。
陆宜修嘴角含笑“详谈片刻。”
他停顿了下,嘱咐那些人道“我知道诸位各有手段,但还请不要轻举妄动,我没那么多精力关注影子的动向,若是在这个过程中,有人被误伤了,那就太遗憾了。”
众人咽了口口水,看了眼自己的影子,它歪着头盯着主人看的模样,比任何威胁都要有力。
人群拖拖拉拉的朝墙外走去,以王煜带头的那些大教派的人却没动。
陆宜修看了他们一眼,不等王煜开口说些什么,就将视线投向了玖佰“你是官府的人陆向文还是陆宜川”
士大夫还是大商人
玖佰一愣,神情严肃“你想把我污做官府走狗”
王煜眉梢一皱,又一松,插入对话道“陆易,你可能误会了,玖佰虽然听起来像假名,但确实是真名”
陆宜修竖起手,阻止王煜的解释。
“他的名字是真是假无所谓,”陆宜修客观道“只是你们说不出这个解决问题。”
不是陆宜修看不起这些邪教徒,而是世家子跟普通人的差别就是这么惊人。
邪教徒大部分都是穷人乍富,从土里刨食、在饿死边缘徘徊的贫民变成拥有超凡力量的邪教徒,他们改变了命运,却改变不了命运在他们身上留下的深刻烙印。
他们注视这个世界的目光注定被局限在他们所能看到的最高处。
而世家子不同,他们是最顶端的精英,用三千年的钟鸣鼎食供养,从小就将治理国家、延续家族作为自己的权利和义务。
其中,陆向文和陆宜川就是最典型的代表。
天才不可能总出现在世家中,只是世家用惊人的教育资源堆出了如此多的天才。
当然,陆宜修之所以会冒出这个猜测,有部分原因是他曾在宴会里看到过那场出乎意料的“表演”。
陆宜川,早就将目光聚焦在了邪神身上。
陆宜修还记得陆宜川当时的解释他说,他们在寻找如何彻底铲除这些邪教的办法,他说,他们没必要冒险接触邪神带来的力量。
很遗憾,聪明人的话不能全信,尤其是在凤晓跟陆宜川是敌非友的情况下。
陆宜修想起了那些咕噜噜出口、价值不菲的魔导武器,想起了那些魔石和灵石。
大凤王朝仍在跟咕噜噜进口魔石这种新资源,这对一个国家来说,已经足够致命了。
因为它不仅是新资源,还是一种战略能源。
陆宜修确信,在知道这些新能源存在的第一时间,大凤王朝的精英就已经在大凤王朝疆域内寻找它的存在了。
但时至今日,大凤王朝还在不惜成本的跟咕噜噜进口魔石。
如果说这是栓在他们脖子上的第一道枷锁的话,那修仙者过分强大的单体实力就是第二道枷锁。
修仙者甚至能斩杀降临后的邪神躯壳,这一点足够让他们意识到修仙者的单体实力究竟有多可怕。
在睁眼看世界时,精英们意识到了一个致命问题大凤王朝太弱小了。
于是,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自然的摆上了他们的书桌。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在此之前,陆宜修没有细思过,但在玖佰说出这句话后,所有线索联系在一起,他豁然开朗。
陆宜川不止是在研究如何杀死邪神,也不止是在研究如何铲除那些,他还在研究这些信徒们的力量来源和信徒之间的联系,研究如何控制邪神
这听起来过于胆大妄为,但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念头出现在陆宜川身上,简直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陆宜川的一生就是由胆大妄为这个词贯穿的,他拉起一股新势力,站到父亲的对立面,逼得凤家流干鲜血如果不是那一晚陆宜川没找到凤晓,凤晓最终的结局如何实在很难说最后还能跟陆向文平分权柄,足以证明他不仅胆大妄为,而且足够出色。
当然,陆向文不是想不到这个办法,只是始终有条线约束着他,那是世家数千年的教育积淀,让每个世家子不至于拖着整个家族步入深渊在陆宜川嘴里,那是顽固不化。
陆宜修得出答案,又重新看了一遍玖佰。
他长相平平无奇,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显然对方正处于某种过分激荡的情绪中。
现场的气氛有些凝滞,陆宜修方才的怀疑,足够引发一场流血事件了。
而在身后两个邪神被困在这里的情况下,即使再狂妄的邪教徒,也不会觉得自己能打得过对方。
即使如此,玖佰也丝毫不见恐惧,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陆宜修,分辨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难道你认为除了那些大人物之外,世上就没有天才吗”
他看到陆宜修的眼睛又耷拉了下去,似乎是困意再度袭来,于是又故意道“还是说,你做不到”
周遭的影子们一个接一个的从地里探出了头,一时间玖佰身旁遍布杀机。
陆宜修阖眼思考了片刻,没纠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答案显而易见,他确实做不到。
但他大张旗鼓的“请”这些人来,不就是想集众人之力,让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吗
只是之前是如何彻底杀死神,而之后就变成了如何“让神变得更有用”。
这真是一个值得让人为之奋斗终身的目标。
短短片刻内,陆宜修思考的是另一个问题。
他原本设想的“集众人之力”是指邪教徒们。
毕竟他们最了解神,而且还能顺带转移一下邪教徒的精力,让他们别忙着杀人献祭,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
但现在看来,这个“众人之力”的范围也可以再扩展一下
想到这里,陆宜修结束沉思,睁开眼,看向目不转睛盯着他的玖佰,对在场多余的其他人道“你们该回去了。”
王煜还想说什么,瞥见围在玖佰身旁的影子们纷纷扭头看向了他们。
“我觉得你们不太适合在场,”陆宜修不紧不慢的开了个玩笑“不会有人觉得我需要赶走你们才敢杀人吧”
有人下意识的摇头对方这个主场实在太牛逼,两坨半死不活的神杵在那,不管谁看了,都得立马丧失战斗欲。
大家掂量一下,都不会觉得自己打得过降临后的神。
既然对方没有杀意,又只是想“谈一谈”,还如此“礼貌”的赶客了,那在场的其他人也就不得不拖拖拉拉的离开了此处。
玖佰的神经紧绷着,无数念头从他脑海里飞过,猜测着对方究竟想跟他谈什么。
他做好了面对严刑拷问的准备,却没料到对方的“谈话”如此简短。
陆宜修朝他笑了笑,眼眸中荡漾着多情的碧波“替我的一位朋友向陆宜川问个好。”
“故人旧交,倒未曾想到会在此处相见。”
他朝罗宾示意了下,罗宾推着轮椅调了个头,朝墙那边走去。
风中远远传来了对方最后的话。
“我确实做不到,但我们不正是为此而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屠神太浪费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垃圾,只有放错了位置的资源。
这波啊,叫废物再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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