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笙抬眼,看着他骤然冷下来的神色,还有眼中蕴藏的怜悯愤怒。
突然如鲠在喉,不知道说什么好。
直勾勾盯着那道惨兮兮的伤口,傅西洲脸色差到极点。
他看着她。
看她身影伶仃站在原地,羽睫轻扇,下巴低垂,颊边落下几根碎发。
后花园很大很空旷,愈加显得她荏弱孤单。
和这花房里不堪一折的红玫瑰一般。
但她从来不是玫瑰。
娇贵的玫瑰有人细心呵护照料。
她一无所有。
毕竟这里还有个第三者苏映月,明笙怕她起疑心,手腕一转,心虚遮掩伤口。
很快缩回手。
恭恭敬敬的语气“我认识迷迭香的,没有采错,请放心。”
她扭脸走开,大步流星,恨不能马上从这里消失。
身后的对话清晰灌入耳里。
“哎,傅西洲,她是谁你们认识吗”
男人音调近似冷酷“给我家工作的每个人,我都得认识吗”
“她手里那把迷迭香有问题吗你为什么要检查呀”
男人语气已经差到完全不想应付“这么喜欢管我家的闲事,去问我妈啊,她很乐意回答。”
“哎呀傅西洲,我不是要管你家的事,我大不了不问了嘛,你等等我呀”
明笙回到厨房,因为拖的时间有点长,惹得汤蔚茹又是一顿黑脸絮叨。
怪她做事不麻利。
许多事习惯了咽进肚子,她也不争辩,慢吞吞道歉完,好脾气说,“迷迭香不太好找。”
便又闷头干活。
盛阿姨看不下去“明笙也没迟多少功夫,再给那些少爷送过去就行。”
汤蔚茹来不及阻拦,夏新雨又自告奋勇“我去送,烤肉没了迷迭香,味道少一半呢。”
说着,又扭着细腰去了前花园。
汤蔚茹其实不高兴。
看了看明笙,当着别人面,敢怒不敢言。
兜里的手机在振动。
消息一下子进来好几条。
明笙有所预感,跟汤蔚
茹说“阿姨,我导师找我改文献综述,我回家一会儿。”
汤蔚茹哪懂“文献综述”是什么,挥挥手,客气让她回去,待会也不用来帮忙了。
毕竟是做继母,众目睽睽,她不愿意给人落下口实。
明笙回到房间,才敢拿出手机看,然后回复消息。
手怎么受伤的
昨晚打碎了一只碗,不小心割到了
流了很多血
还好
每次都还好,哪次好过
真的还好,不太疼了
怎么没包扎
家里没有创口贴了
这条消息刚回复完,聊天界面突然不动了,电话突然杀气腾腾地打进来。
明笙吓得反射性从床上弹起,锁紧房门,这才敢接起电话。
小声地“喂”。
“没创口贴你不会去买吗”
男人的暴怒声传来,轰炸耳膜。
明笙缩了缩脖子,轻轻嗫嚅,“你好凶啊。”
女孩子娇柔的声音抚平暴躁,电话那头果然没了声响。
过了一会儿,傅西洲瓮声瓮气“我哪里凶了。”
语气轻缓下来,暴躁情绪也随之收敛。
明笙勾了勾唇角。
忍不住腹诽哪里都凶,凶死了。
“你别转移话题。”
“割那么深你连个创口贴都不贴,你想血流光吗”
“可是出去买很不方便啊。”
明笙嘀咕,“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家很偏,附近什么便利店都没有。”
“不方便你不知道跟我”
大约意识到自己口气又变坏,傅西洲话锋一转,“你现在在哪儿”
“在家。”
明笙猜到他要做什么,连忙阻止,“你别乱来,家里待会就有人回来了。”
“谁说我要乱来。”
傅西洲不容置疑的语调,“去,到窗户边站着。”
挂了这通电话,明笙坐立不安。
无论他要做些什么举动,都意味着冒险,被人发现。
明笙只想安静过日子。
她一点都不想面对富豪人家的雷霆手段。
徐茵那样的贵夫人,对儿子的交际对象挑三拣四,更遑论傅西洲未来的女友。
傅西洲的女友,肯定要和他门当户对才行。
无法想象一旦这段地下关系被发现,她将要直面什么样的雷霆暴雨。
愁眉不展干坐了几分钟,耳边突然响起嗡嗡声。
像是气流被某种机械搅动。
明笙惊诧望向窗户。
一架银色磨砂质感的无人机正稳稳悬停在半空中,四个机臂展开,刚才的嗡嗡声便是螺旋桨发出来的。
无人机下方夹着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
傅西洲的电话打来,她呆呆接起。
他在那头笑得开心,嗓音低且沉“傻子,伸手拿啊,发什么楞。”
明笙面颊一热。
她那痴痴呆呆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肯定被无人机拍到,传送到他手机上了。
明笙开窗,将手伸出去,够到盒子,拿回来。
盒子里有纱布创口贴,还有碘酒棉签,非常齐全。
虽然心里流淌着小感动,不过明笙这会儿只想让这架招眼的无人机赶紧飞离她的窗前。
迫不及待说“我拿到了,让它快飞走吧。”
再多停留一会儿,别人该发现了。
傅西洲口气有点怪“你没其他想说的”
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明笙眨眨眼,不解风情“说谢谢吗”
“现在就给你的手消毒包扎。”电话那头的男人掷地有声发话,“不然别想它走。”
明笙简直拿他没办法。
只好在无人机的监督下,双手笨拙地给伤口消毒包扎。
“好了。”
她紧张得不行,高高向无人机的方向展示包扎好的伤口“求你了,傅西洲,快走吧。”
悬停在半空中的无人机突然拉高,在她的目送下,向主楼飞去。
厨房一直忙到下午天黑,才把这群欢脱闹腾的二世祖送走。
明笙从柜子里挑出两件厚外套,塞进书包,准备回校。
夏新雨哼着歌走进来,舒服躺下后,看她有
条不絮整理背包。
表情复杂。
眼睛里依稀流露羡慕。
明笙有学可上,有校可回,回的还是门槛最高的清城大学。
很难不去嫉妒。
夏新雨口气酸溜溜“听说你在花房那边碰到傅西洲了”
明笙手上一顿,“嗯”了声,眉眼平顺,没有表现出分毫吃惊。
也完全没有少女春心萌动的迹象。
夏新想不通傅西洲那样的抢手货,怎么就吹不乱明笙心里的春水
都是女孩子,都是一张白纸,为什么她如此不同
想了想,顿时来气。
明笙比她还不如,一根没妈的野草,凭什么高贵清冷而她夏新雨,下午抢着去做女佣的差事,却得不来他哪怕一眼的关注。
本来跟傅西洲偶遇的是她才对。
“下午有人跟我打听你。”
她盯着明笙,要笑不笑,“我就跟她说了,你是司机的女儿。”
明笙不清楚夏新雨这奇奇怪怪的优越感是哪里来的。
她好像始终不明白,就算将她明笙踩在脚下,也并不能提高她的身价。
在外人眼里,她们都是司机的女儿。
都寄人篱下,需要安分度日,不给父母惹麻烦。
“可能有些误会吧。”
明笙平静交代,“她以为我在花房里面偷听,我解释过了,是我先来的。”
夏新雨其实也好奇苏映月身份,想到下午那张恣傲的脸,处处端着大小姐做派,顿时醋意横生。
她直起身“那个女的,是傅西洲什么人”
明笙摇头,依然不管闲事的作风。
“不知道。”她拉上背包拉链,“我回校了。”
夏新雨不肯轻易放她走“你偷听到什么了”
“我没偷听。”
“他们讲话不避讳别人,我想不听都不行。”
夏新雨真想骂她一句“榆木疙瘩”“说了半天,你到底听到什么了呀”
明笙很想蹙眉,但忍了。
“没什么,无非是追问傅西洲为什么受伤,他不肯说。”
夏新雨哪肯领情,回她一个白眼。
还损她“你可真厉害,做什么都人间清醒。”
被嘲了明笙也不生气。
好人不易做,以后还是别做了。
换好鞋,正好见到他爸等在外面。
她瞄一眼主楼,这个时间点汤蔚茹还在厨房忙碌,不太会出现在家里。
明江同样警惕,左右看了看,才从兜里掏出一沓钱。
数目不少,起码有几千。
汤蔚茹为人强势,管着家里的小金库,口口声声要开源节流,对自己肚子出来的儿子女儿大方阔绰,却在明笙这个继女身上拼命节流。
明笙要是不开口,可以连着几个月不提零花钱。
现在她的女儿已经工作挣钱,她更不愿意掏钱了,已经明着暗着在明笙面前提醒,女孩子到这个年纪,甭管毕业没毕业,都该自立了,能不伸手问家里要钱,就不要伸。
丈夫明江却敢怒不敢言,三年前他替人担保欠下巨债,好好的家差点垮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载着傅西洲出门又精神恍惚差点出事,幸运的是,傅西洲没有责怪他,反而替他说情,险险保下工作。
债务问题解决后,汤蔚茹便不让他碰钱了,每月只给一点零花。
明笙盯着她爸手里的这些钱,知道攒到这个数目,他可能好几个月都抽不上烟。
“笙笙,来,这钱拿着。”
明江面目慈和,抓过女儿的手,将钱放到她手心之上,“快毕业了,去买几身新衣服,爸爸很久没见你穿过新衣服了。”
“爸爸,我有钱,我不需要。”
明笙把这沓钱又十分坚决地推回去,冲他爸眨眨眼,“我新衣服都在学校呢,每天穿得可好看了。”
她嗓音清甜,笑靥如花,一副乐观开朗的模样,令明江内心欣慰的同时,又倍感自责。
如今二婚的生活好是好,就是委屈了这个大女儿。
汤蔚茹贤惠也持家,什么都好,唯独在做后妈这件事上,私心太重,常常苛待明笙。
早些年还会装装样子,这几年干脆不装了。
可他是个没用的男人,对家里的局面,有心无力。
想到明笙现在回家越来越少,
明江心中一声长叹。
总觉得自己眼下的日子,是靠着牺牲孩子,才拥有的。
“不行,你哪来的钱”
“你忘了,我有奖学金,还没花完呢。”
“那你存着慢慢花。爸爸的钱也拿着,用完了爸爸再给。”
明笙也就不再推辞,默默接过这沓沾了她爸体温的钱。
若是不接,他会日夜不安,总觉得对不起她。
明笙垂着眼皮,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爸一件事。
斟酌了一下语句,才缓着拍子开口。
“爸,舅舅给我打电话了。”
她话音刚落,明江脸上的笑僵住了,很勉强地维持笑意。
“他说什么了”
他下颌线紧绷,咬肌凸出,可见十分在意明笙接下来的话。
“他人在哪里”
明笙的妈妈瘫痪卧床,明江一直亲力亲为照顾到她离世。
亡妻过世后,他即便再娶,也尽自己能力照顾亡妻家人,甚至不顾汤蔚茹强烈反对,为明笙的亲舅舅陈宏南签字担保。
只是他一番好心,最终却没有落得好结果。
陈宏南生意失败卷款远走他乡,完全是断联状态,明江作为他的担保人,签了白纸黑字之后,被迫扛起小舅子的债务。
那段时间日子格外难过,汤蔚茹又是闹自杀,又是要带儿女离家出走,这家差点散了。
也难怪如今明江听到小舅子有消息,特别咬牙切齿。
“舅舅在泰国。”
提起这个没有责任感的舅舅,明笙心里也不好受,“他要我转达,下个月他回国,想见你。”
“不见”
明江有些烦躁,见女儿欲言又止,这才气哄哄改口“行,见就见吧,我看他怎么有脸坐我跟前。”
把话带到,明笙这趟回家的目的也就达到,她绕过主楼,之后再穿过一大片草地,就可以出傅家的门。
今天草地上站着一个人。
长身玉立,清隽悠然。
他站在草地中央,夕阳的余晖洒落他肩上。
一架小型无人机正盘旋在他头顶,他双手捏着控制器,慵懒的视线微抬,似乎手中所有动作都是出于百无聊赖,但他操纵下的无人机又飞得十分稳健。
他不扭头,明笙也只敢觑他一眼。
然后匆匆别过眼。
脚步微滞,犹豫了片刻,选择舍近求远,远远地绕开他。
她安静,也够低调,把自己藏在树影绿叶中间,不想惹人注目。
等出了傅家大门,心还未落地,只听有“嗡嗡”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身后的气流好像也变了。
她心念微动,转过身去。
那架无人机又跟在她身后,高高悬在头顶,搅动气流,不前进,也不后退。
就这样停在空中与她对峙。
清风吹拂脸颊,发丝微扬。
吹弹可破的白嫩脸庞掠过一阵茫然。
她不知道这台无人机为什么悬停在这里,它有没有长眼睛,否则她为什么隐隐感觉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
“看够了吗”
她小声嘟囔,带着一点软绵绵的不满。
无人机沉默,只有正在旋转的螺旋桨发出嗡嗡声。
“好怂啊你。”
“又怂又凶。”
轻蔑微嘲的几个字眼从她齿间溢出,是她平日绝不会有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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