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天伦之乐

小说:人人都爱马文才 作者:祈祷君
    乌衣巷,谢园。

    “你说什么”

    一直在等候消息的侍中谢举猛然站了起来。

    “都死了”

    “是,都死了。言扬公,临川王设了刀斧手和弓弩手,那些百姓还没靠近同泰寺,就已经被射死了。非但如此,他灭了口后,还不知道从哪弄来了火油,把那些尸体堆在同泰寺门口一把烧了,大喊着他们自尽了”

    回答谢举问话的心腹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属下躲在树上,直到建康府的尉卫们来了,方才敢下来。若是当时暴露了行藏,大概属下也活不成了。”

    “谢十八呢”

    谢举将牙齿咬得嘎嘎作响。

    “十八郎带人去转移那些流民的遗属了,他担心怕那些人里有知情的,会把我们供出来,也怕临川王斩草除根。”

    谢举的心腹说着说着,眼中直欲喷火。

    “临川王简直不是人,他早就准备好了刀斧手和手,就是怕有人闯寺。今日若来的不是叩门陈情的灾民,而是朝中臣子,或是还不知明天是不是就有了忠臣义士死谏寺门之前的消息。”

    “他会做这样的准备很正常,浮山堰的计划就是在他府里定下来的,现在出了事,自然是要粉饰太平。只是我没想到他这么狠,将那么多人都灭口了。”

    谢举是个典型的谢家子,白面微须,衣冠鲜丽,风仪举止皆是士族之典范,可这件事干系太大了,由不得他不“色变”。

    他缓缓的在厅中踱着步子,脚下却悄然无声。

    “既然都尉卫出动了,傅翙可有被怀疑”

    谢举不敢再轻忽萧宏的丧心病狂,此子若是个聪明人,他们反倒会轻松点,就因为他狠毒而无智,行事全凭自己的喜好随心所欲,没有人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就是个典型的疯子,因为和皇帝一母同胞,又仗着已故的太后三令五申让皇帝照顾好弟弟,越发心狠手辣。

    皇帝对宗室的宽容,已经到了“溺爱无道”的地步。

    就连太子对他都退避三舍,朝中也人人闻“临川王”而色变。

    如今他把持了朝政,又握有扬州兵马,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突然有了神力在挥动大锤,触之皆死,阻挡之人无不心寒。

    “建康令应该没有被临川王怀疑,但流民居然能冲到同泰寺前,而且都尉来的如此之慢,就担心有人在临川王耳边挑唆。”

    那心腹脸色也不太好。

    “傅大人自己长子都失踪在浮山堰,家中却不敢表现出一点悲拗,就是怕引起临川王不快。他一直韬光养晦,生怕被临川王抓到什么把柄,现在若真因此得罪了临川王”

    他顿了顿,担心道“建康四门和京中卫戍都由傅大人掌管,若是有谁建议临川王趁此拿下建康令,由此掌握建康四门,属下担心台城有失。宫中不少皇子尚且年幼,太子殿下也还在东宫禁足”

    建康只是都城,再往内是台城。

    自晋时谢安主持改建台城,自东晋起,台城均为国家政治中心所在,由多重城垣构成。百官议政的尚书朝堂区、皇帝朝宴的太极殿区以及后宫内殿区、东宫等,都在台城之中。

    “不会,台城里尚有羽林卫和禁军把守,何况还有三道城墙环绕,萧宏就是有通天的本事,除非能买通扬州所有的将领陪他去做这大不韪之事,否则就算给他上万人马,也攻不到台城里。”

    谢举推测着“以萧宏的愚蠢,就算被人怂恿,大概也就是拿一支人马试着闯闯宫城,能骗开城门就好,骗不开就找个借口撤了,真要再往里,烽火台必定要起烽火召集将士护城。陛下人出宫了,守城的将领和羽林卫却没带走,原本就是防着有人趁此乱了宫等等”

    谢举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他生怕那一丝灵光跑了,立刻停止了和心腹的谈话,蹙眉苦苦思索。

    谢家人大多有这样的“灵光”,每每在谈玄之时、在读书之时,在闲聊之时,莫名就会陷入这种“顿悟”的状态。

    身为谢家的门人,他们早已经习惯了主子们思考时缄默就好,反正要不了多久,主公就会给出他们答案。

    “陛下也许心里早知北面肯定要大乱,只不过始终存着侥幸之心。自他一意孤行修了那浮山堰,朝文武百官除了临川王和一些佞臣,没人对浮山堰看好。如今浮山堰果然出事,以陛下那好面子的性格,避居同泰寺不出是正常的。”

    谢举心想,“况且这两年修建浮山堰、镇压淮水蛟龙,几次施舍佛寺,早已经让国库空虚,现在淮河以南被水淹没颗粒无收,赈灾的粮食和来年的粮种朝中大概都出不了,再这么下去,连百官俸禄都发不出了,陛下自诩以仁厚治国,如今进退为难,恐怕要等有谁收拾了这个烂摊子,他才会出寺。”

    “太子性子太过仁善,他若此时监国,一定会不顾百官的俸禄和来年的粮种直接派出使臣赈灾,甚至有可能下令各地官府开仓放粮,陛下不愿太子借此收买人心,又不愿出来直面错误自己赈灾,现在已经陷入死局。所以即便临川王杀了那些上谏的灾民,陛下也不会觉得他太过跋扈,反倒感谢临川王使他不必陷入两难之中,好继续装聋作哑。”

    他越想越是心急如焚。

    “没有人,没有人能把那寺门敲开,因为没有人能够叫醒装睡的人。”

    哪怕是太子亲自来了,那门也不会打开,连有人烧死在门前那些僧人都不敢开门,若不是天子下令,有谁能这么漠视人命

    “陛下不会因为别人而开,那就只有让他自己出来”

    谢举的思路渐渐清晰,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傅翙,建康令,四门,台城,守将,烽火台,刚刚究竟是哪一个让我突然有了触动”

    他反复地思索着,终于恍然大悟。

    “是了是这样”

    谢举大笑,抚掌而叹。

    “既然流民分量不够,那就加重分量,让他自己走出来”

    虽然知道主公是有了办法而狂狷大笑,但谢家那心腹还是被他笑得鸡皮疙瘩满身,这位谢家的言扬公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突然像是得了癔症一样,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即使见了无数次,心里还是发憷。

    谢举大笑过后,轻轻招手让心腹上来,对他附耳说道“你去找傅令公,让他不必为自己辩解,相反,要这样”

    他细细吩咐,心腹听得连连点头。

    谢举将计划说清,又说“请傅令公暂时容忍一二,以临川王的性子,最多三日,宫城就有动乱,太子便可趁此借口出东宫。陛下不会放心其他人任这建康令,之后定会让他官复原职。”

    心腹一一记住,脸上有着迟疑。

    “这样是不是太险了万一真的”

    “所以,我们不能给临川王时间,一定要让他急着出手,仓促之下必会生乱,想假戏真做也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谢举厌恶那萧宏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此时说起萧宏更是满脸怒意。

    “他身边阿谀奉承、胆大妄为之人那么多,让十八郎去找些歌姬舞女,浪荡之子,给那些人吹吹风。他们既然敢在京中杀人灭口,不妨胆子再肥一点,我看出了事,临川王是保他们,还是将他们做了替罪羊。”

    说罢,他冷冷一笑,目光湛然若神。

    “此时不趁机剪除临川王的羽翼,更待何时”

    “是,属下这就去布置。”

    此人也是谢举手下得力之人,可调动着不知几百,既然家主有了办法,谢家这些精锐立刻便活动起来,各司其职,要将计策完全。

    虽然已经定下了计策,但谢举深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心中丝毫没有放松,只能迈出屋子散散心。

    此时已经是深秋,谢举在院中负手而立,看着廊下空空的燕巢,便想到那些逃难的灾民。

    那些灾民便如南下避寒的燕子一样,本能的奔向印象中温暖又安宁的地方,以图度过人生中的严寒,却不知到了“安宁”之地,却有比严冬更酷寒的一切在等着他们。

    试图以流民的苦楚叫醒装睡的皇帝,是他思虑不周。

    错估了临川王的心狠手辣和恣意妄为,是他太过轻敌。

    那些流民虽是为了家小亲人而涉险,可若不是他趁势煽动,他们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笔血债,他谢家势必要背下了。

    但总有一天,他要那临川王血债血偿。

    “会回去的。”

    谢举凝望着燕巢,眼神渐渐坚定。

    一定会回去

    徐之敬在曲阿县遭遇危险的时候,傅歧也在承受着煎熬。

    建康城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可怕的多。

    如果说流民真的大部分都被阻拦在建康以北,那城里还有这么多一看便是逃难而来的百姓,傅歧很难想象北方现在是什么样子。

    还有些家财的,有门路的灾民,最终都设法到了建康,这座梁国最大的城市,也是都城所在之地,人人都以为到了这里便会安全。

    但无论多有家财的人,只要想要进城,都要伤筋动骨一番。

    北方南下的道路被封,沿路城门设有路障禁止流民进入,但建康里不知哪个衙门发了一种“举荐作保引”,只要有持有这种路引,再有士人作保,便可一路通畅的进入建康城中。

    不少士人大肆以此敛财,弄的原本还有家资的灾民到了建康时已经赤贫如洗,没有家资的,只好卖儿鬻女,换取能够入城的“买路钱”。

    不是没有人对这种情况引起警觉,朝中屡屡有大臣求见临川王,上折、写信,希望临川王萧宏能以扬州刺史的身份禁止这种敛财的手段。

    然而御史台的人很快就查出了真相,所有人绝望的发现,在京中卖那“举荐作保引”给士族,再让士族转手卖给难民进城的,正是萧宏本人。

    萧宏在敛财的手段上,简直残酷的令人发指。

    他以扬州刺史的权限封闭了浮山堰地区灾民进入扬州的道路,在沿路的官道及城门设卡,使长途跋涉奔波劳累的难民无处容身。在漫长的奔波之下,灾民也无力再回返离开,只能咬牙设法高价买那“举荐作保引”,进城安身。

    一旦流民入了城,各种苛捐杂税随之而来,入城有“入城费”,进了城还要按人头算“耗钱”,就连无处安身躺卧在地,都要收“买地钱”。

    流民没有建康城的户籍,连找活儿干都比别人更贱,到后来连工钱都不要了,能有个不需要“买地钱”的地方睡,有口饭吃,便已经是万幸。

    东宫太子萧统因为月前为浮山堰谏言之事被禁足三月,至今不能离开东宫,在皇帝还在同泰寺“修行”的关头,谁也不知道萧统若抗旨出宫之后会发生什么,朝中有志的大臣都在焦急的等待着三月之期届满,由太子去同泰寺迎回皇帝,可流民已经不能再等了。

    那些已经熬到生存艰难的灾民,也不知道在哪儿听说皇帝不是不管他们,而是现在正在同泰寺“修行”,并不知道外面流民的难处,朝中是有小人在弄权,便聚集在一起,堵了去同泰寺的路,要去“告御状”。

    他们的诉求很简单,只是想让同泰寺里的皇帝出来,听一听外面百姓的苦难,像佛寺里的菩萨一样发发慈悲,救救他们这些可怜的灾民而已。

    然而没有人的声音最终能传进寺里,因为他们根本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到。

    傅歧从城门官那的得到的消息,是那些人“死谏”在同泰寺门口,京中出了这样的大事,怕是要追究身为建康令的傅翙责任。

    但流民会如何不是建康令能完全掌控的,傅歧不担心父亲会因为这样无稽的猜测而有什么事。

    他焦虑的,是那么多插标卖首的孩子。

    傅歧这人,说鲁莽是真鲁莽,说傲慢也是真傲慢,平时也不是会随便心软的人,唯有一点,他见不得小孩受苦。

    他曾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均在三四岁之前便已夭折,这是他全家心中的痛。弟弟夭折后两年,父母又为他添了个妹妹,他曾经非常喜欢自己的幼妹,小时候给她当过马,陪她胡闹,像是珍珠宝贝一样哄着

    可三岁那年,不过一场高烧,她就没了。

    再那之后,他娘再也没有为他添过弟弟妹妹,他每每想到自己的胞弟胞妹,心中便犹如被刀剜过,见到长得漂亮可爱的小孩,就老是驻足多看一会儿,幻想着自己的弟弟妹妹还在。

    后来他兄长添了长女,可他已经离家去了会稽学馆,每年只有过年能回去看望那个侄女,她今年已经三岁,想来被母亲和嫂子照顾着,一定比他那没福气的胞妹还要乖巧可爱。

    傅歧原本听说兄长没找到是不想回家的,可看到集市的那番惨烈,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想要回家问一问父亲。

    问一问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没人救人,为什么

    为什么会让这种事发生。

    傅歧敲开后门的时候,家中的下人表情像是见了鬼。

    “谁啊,都快宵禁了,这时候上门,敲敲敲什么”

    后门一般是让丫头奴仆们出门方便的,真有贵人都走正门,所以后门的门子喊的毫无心理负担。

    “有事明天天啊小郎君小郎君回来了”

    门子惊喜地打开后门,看着傅歧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护卫。

    “郎君怎么回来了终于没有用度肯回来了吗天啊,为什么不来个信让家里派人去借您,我们也好早点准备”

    “褔老三,我偷偷回来的,别到处传。”傅歧警觉地往门里看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这边,带着几个护卫挤了进来。

    “找个地方安排下我这两个护卫,我娘在后院吗”

    “夫人现在应该在后院和大娘子准备晚饭,老爷还没有从衙门里回来,中午传了话好像有什么事耽搁了,要回来的晚一点。”

    那门子忙不迭的说了家里的事情。

    “要不要我去通报一声”

    “得了吧,这府里还有哪里我不认路的,我只是出去读书,何必回来跟做客一样”

    傅歧一边说,一边径直往后远走。

    “我去找阿娘和大嫂,你看你的门,照顾好我的侍卫,别乱传我回来了啊”

    傅歧知道中午在同泰寺发生了什么,估计这他父亲是因为这个事晚回。但他父亲但凡没有应酬,晚饭一定是在后院和母亲一起吃的,所以他只要去母亲那里“守株待兔”就好。

    想到他娘的唠叨和“手段”,傅歧一阵头皮发麻,不过既然嫂子在,那大概也不会有多“可怕”。

    傅歧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低着头一路穿堂过院,沿着偏僻小道直奔主院。

    他熟悉京中的宅邸,还知道许多小道,但傅家不比其他,看家的护院和部曲特别多,路上不免会遇见几个盘查之人,不过只要他抬起头刷一下脸便是最好的通行证,谁也不敢拦着这傅家的小霸王,傅歧惹了一路鸡飞狗跳,根本不算“隐蔽”的进了主院。

    主院里看门的婆子都是会武的,要不是傅歧提早喊了一声,说不定大棒子就要打下来,那几个婆子也担心小郎君记仇,腆着脸讨好地直接把傅歧送到了后院正堂门口,机灵的下去了。

    知道母亲就在门后,傅歧反倒“近乡情怯”,有点不敢进门。

    门口守着傅母陪嫁的两个滕妾,虽都被傅翙收入房中,但一直无子,也还做着服侍主母的工作。

    两人几乎是看着傅歧长大的,也照顾过傅异和傅歧两兄弟,见傅歧回来了,泪珠子直滚。

    “小郎君怎么回来了也不通知一声,也好让家人去接,现在外面这么乱”

    “张娘子,赶紧别哭了,不知道还以为我一回家就惹人生气。”傅歧做贼一样四处看了看,“我娘在里面”

    “在在在,主母要知道你回来了,还不知道多高兴。您是不知道,自从大郎呜呜呜,算了,这大喜的时候,张娘子就不惹大家都不高兴了”

    “雪娘,谁在外面”

    里面大概听到了什么动静,突然传出一声询问。

    “是”

    另一位娘子正准备回答,傅歧已经硬着头皮往前踏了一步。

    “阿娘,是我”

    他掀开幔帐进了屋。

    此处并不是用膳的地方,只是个起居之所,但晚饭如何布置,皆是由这里发号施令,因为白天傅翙都在衙门里,所以晚饭才是傅家的重头戏。

    主持中馈是当家妇人的重中之重,这几年傅异的妻子也跟在婆母身边学这个,所以一到下午,两个傅家最重要的女人都要围着供膳诸事忙碌。

    傅母起先还以为是来奏事的家人,结果幔帐一掀,进来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再抬头一看,不是他们家的小儿子还有谁

    “傅歧”

    傅母惊喜地站起身子,刚刚露出笑意,突然又把脸一垮,指着傅歧大骂“你这小畜生,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饿死在外面都不回来呢”

    她已经断了傅歧的用度三个月,还把家里所有护院、武师、家将、小厮、下人,总共十来个人都召了回家,连一个粗使洒扫的都没给他留下,她原本想着哪怕他再倔骨头撑死半个月就要写信回家求饶要钱,却没想三个月了,莫说家信,连个口信都没有。

    要不是会稽学馆的贺革还经常写信过来告知一声,她早就亲自去会稽学馆看看,看看她这个小儿子是不是死在外面了。

    “你现在才回来你现在才回来”

    傅母骂完已经到了傅歧身前,食指在儿子的胸前使劲戳着。

    “你可知道我们家出了大事,我在家里日夜难眠等等”

    傅母发现有什么不对,变指为掌,在儿子衣襟上细细摩挲着。

    “这不是我给你准备的衣服,你自己的衣服呢”

    家里所有男人大到衣冠鞋履,小到袜子汗巾全是她准备的,他们家有桑园,从不缺丝绸绢练这样的布料,针线娘子也是出了名的好手艺,如今伸手一摸,见掌下粗糙不整,明显针脚不细,再退后几步看看,越见端倪。

    “连衣服都是不合身的你是怎么回来的,逃难回来的吗”

    傅母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掉。

    “堂堂傅家的公子,连合身的衣服都不能穿了是不是那些刁钻的下人回家时卷走了你的衣服为什么你穿的这么破败”

    哪里破败了

    傅歧纳闷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他出门偷偷跟着马文才的队伍,出来的太急,只够带着祝英台给的那些金银,衣衫鞋帽这些累赘根本没带,后来这些衣衫都是临时添置的,买的也是成衣,虽然是新的,当然不如量体裁衣的合身。

    不管怎么说,也还算是好料子,怎么给他娘一说,就跟衣衫褴褛似的

    看见自家儿子一点都没有觉得委屈自己,傅母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傅歧“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的可怜场景,原本想要把自家小畜生狠狠骂上一通的,现在只顾着抹眼泪,一下子气自己为什么用这种手段逼孩子回家,一下子又气傅歧不早点服软回来。

    她想岔了,以为傅歧把自己衣衫鞋履和值钱的东西都当了,换了盘缠才能回家。

    “呜呜呜,早知道这样呜呜呜”

    傅母拽着儿子的衣襟,泣不成声。

    无论是小儿子不听话,还是大儿子的失踪,都给这位傅家的女主人压下了沉重的负担,想到自己的长媳还年轻,肚子里还有孩子,自己的孙女才三岁,她就越发觉得日子煎熬。

    要不是还有丈夫顶着,她早就垮了。

    傅歧自是不知道母亲心里有这么多心事,但也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让母亲哭成这样的唯一原因,只好抬起头向嫂子求助。

    这嫂子出身平原刘氏,嫁来不久,他一年就回家一回,和她不熟,可一抬头吓了一跳。

    刘氏原本是个鹅蛋脸盘,丰腴白皙,人人见了都说有福相,可现在已经瘦的下巴尖尖,身材也削瘦了不少,一个肚子大的可怕,顶的整个人都像是随时回倒下似的。

    也因为这个原因,她没办法跪坐,傅母给她找了个石鼓裹上绣布,加了坐垫,让她在屋里坐着。

    此时她也在抹着眼泪,见傅歧看她,便让身边的侍女将她扶了起来,颤着声劝着婆婆

    “阿家,小郎回家,应该高兴才是。”

    她声音婉转,语气温柔“您看小郎风尘仆仆,脸上还有疲惫之色,应该一路舟车劳顿到现在也没有好好休息过。不如现在让他在后面睡一会儿,等会睡好了正好可以起来吃饭。等小郎养足了精神、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说闲”

    “阿家觉得呢”

    刘氏的话成功让傅母哭泣渐停,慢慢抬起头来。

    看到儿子眼下黑青,头发也乱的很,身上还有些不知在哪里蹭的泥迹,刘氏鼻中又酸。

    “歧儿,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刘氏见她终于恢复了平静,连忙上前去搀她。

    她一个大肚子的孕妇扶着娇小的婆婆,看着两个人都像是随时会倒一样,反倒让傅歧担心的扶住了自己的娘亲,硬着头皮说

    “我还好,不太困。”

    他越是说不太困,刘氏就越觉得儿子又在犯倔,亲自扯着他去后面自己小憩的地方,硬是让屋里的侍女把他外袍都扒了,强让他到榻上去睡一会儿。

    傅歧虽然力气大人又鲁莽,可对家里的女眷一点粗都不敢使,他又担心大肚子的嫂子在前面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只能苦笑着任由他娘折腾,擦了擦脸脱了靴就上榻睡了。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回到熟悉的地方终于可以松懈下来,傅歧一躺平了眼皮子就渐沉。他能安心休息,傅家伺候的下人却在给他擦脚、按摩、捶腿,想让他睡得舒服些。

    “穷日子过久了,都快忘了我也是纨绔子弟出身了。”

    感觉到有人在给他揉脚捏肩捶背,更觉放松的傅歧迷迷糊糊的想。

    “等阿爷回来,问完了事,是不是干脆多住几天算了”

    他实在太困了,根本不需要怎么多“伺候”,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路上他经历的不少,此时放松睡着,不免有些乱七八糟的梦,他睡得不是很死,这些乱七八糟的梦都是一闪而过,他也懒得去深入这些梦。

    直到那些梦魇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阿兄,我怕死。”

    年幼的妹妹握着他的手,声音细细的哭着。

    “这位贵人,你要买人吗”

    咧着嘴的小女孩正对傅歧笑着。

    刹那间,妹妹稚嫩的脸庞和插标卖首的小女孩似乎合二为一,一会儿在哭,一会儿又似笑非笑,她她们都睁着大大的眼睛,嘴里缺了的那颗门牙像是一个黑黝黝的大洞,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大到最后能把他整个人都包下去。

    “嗬”

    傅歧身子剧烈一震,吓醒了过来,猛地推开被子坐起身。

    他的面前跪坐着一个小女孩,见他醒了,也跳了起来。

    “阿叔”

    “妍儿”

    傅歧喘着粗气,看着面前侄女圆圆的脸庞和好奇的眼睛,才明白过来自己刚刚是做噩梦。

    “阿叔怎么了”

    妍儿仰着头,奶声奶气的问。

    “阿叔做了个噩梦。”

    傅歧接过下人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把汗,弯下腰一把抱起侄女。

    “阿叔臭臭的。”

    妍儿先窝在傅歧怀里,而后捂着鼻子往后仰。

    “哈哈哈”

    傅歧终于能够开怀大笑起来。

    “臭臭好,臭臭说明你鼻子没问题。”

    小小妍苦着一张脸,想下去又不敢下去,又惹得傅歧一阵开怀大笑。

    “我睡了多久”

    傅歧问身边的侍女。

    “不到半个时辰。”

    那侍女看了看屋子里点着的盘香,估摸着说。

    才睡这么点时间

    他还以为自己睡了一晚上了。

    “我阿爷回来了吗”

    “还没,夫人吩咐了,若小郎君醒了,先到前面喝碗粥垫一垫。”

    “好,先伺候我更衣。”

    傅歧亲了亲侄女儿,将她放下地,小姑娘一落地满脸如释重负,一溜烟跑到前面找娘亲去了。

    傅歧刚刚为了睡得舒服,脱得就剩中衣,他娘之前嫌他穿得破烂,此时自然是将家里原本就为他准备的秋衣送了来,就摆在榻边。

    侍女们忙前忙后为他穿衣,他就伸着手等着,一时间恍惚的犹如隔世。

    我这是回家了

    现在该享福了

    不不不,我可不是为了享福回家的。

    傅歧蓦地摇了摇头,将脑子里生出的安逸想法甩掉。

    “小郎君,可是有哪里不好”

    见他摇头,侍女担忧地问。

    “没,你穿吧。”

    傅歧随口回答,见侍女跪在地上要给他穿丝履,连忙弯下腰。

    “算了,这个我自己穿吧”

    他都快忘了别人给自己穿鞋要怎么抬脚了。

    等他穿好鞋,再抬起头,只见一屋子侍女都露出“我们家公子在外面到底吃了多少苦”的复杂表情,忍不住一哂,干脆连外袍也自己穿了,清爽利落地往外走去。

    “起来了”

    傅母刚刚从孙女那里知道儿子醒了,之前那股惊慌伤心的心情也在儿子睡着的时间里得到了排解,此时见傅歧出来,再也没那种凶恶的表情。

    “果然是人要衣装,这么一看不像叫花子了。”

    见自己母亲脸上有了笑意,傅歧心里也是一松。

    “娘亲,嫂嫂。”

    傅歧随便行了个礼,找了个案几坐下。

    没一会儿,侍女端着鸡茸粥来了,他接过鸡茸粥,对侄女挤了挤眼。

    “要不要来点”

    回答是侄女慌得躲到了自家娘亲的裙子后面。

    傅歧也不勉强,笑了笑,正准备喝粥

    “夫人,夫人”

    前院跑来几个小厮,在门外幔帐前跪下了。

    “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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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事”

    傅母惊得立刻站了起来。

    “说是有一群刁民在同泰寺冲撞了圣驾,还闹出了不少人命,临川王说主公轻忽政事,治理不利,以致乱民生事,下午便来了一群府兵围了建康府衙,老爷出府和他们理论了半天,刚刚还是被临川王身边的方参军带走了。”

    哐当

    傅歧端着粥的手一颤,手里的碗落了下去,乱成了一地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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