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安抚胡大的心, 祝家庄给胡大安排的船很小, 根本无法藏着其他人, 还是艘手摇船。
胡大也是看到船后才选择让马文才上船的,他得控制住祝英台不能摇桨,所以等马文才一上船,他便让他去划船。
不得不说, 马文才的外表十分糊弄人,若换了傅歧或是梁山伯来,估计胡大都不会那么容易放松戒心。
概因这世上的士族公子, 实在是太文弱了, 胡大会拼死一搏选择劫持祝英台, 也是因为祝英台看起来年纪小,又不似其兄那样学过武艺的样子。
他唯一的担心, 就是马文才根本不会划船, 又或者他太过柔弱,连船桨都摇不动, 好在马文才再怎么“文弱”,那也是个男子,等他成功让船行驶开来时,
胡大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
胡大原本就住在曹娥江畔, 水性好的像是一条鱼, 选择乘船逃跑,除了是船上不容易被限制,还存着若有万一凫水而去的心思。
此时他以为祝英台不会水, 马文才又是个文弱书生,心情轻松之下,手中按着的箭头也就稍稍移开了一些。
祝英台知道马文才上船一定是想做什么,她还以为他上船后会想办法分散胡大的注意力,然后趁机袭击救出自己,谁知道马文才上了船后就乖乖的在那里划船,真的一副等到没人地方就捞了自己上岸的样子。
祝家水道里的船只颇有不少,但祝家庄的规矩是各自只做各自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不得多管,因这规矩所赐,虽然水道里有不少驶往祝家庄的舟船,却没有一个人好奇的停下来看看水道里为什么会多了一艘小舟。
水道里的船进的多出去的少,所以等马文才划了好一阵子后,祝家的船只终于渐渐少了。
“这位壮士,你准备在什么地方放了我们”
马文才不紧不慢地摇着船,见胡大心情不错,开口询问。
“这水道是祝家庄挖的,通向曹娥江,再往前有一窄口,是祝家换乘小船的地方,过了那道口,水面平缓宽阔,你们就在那里下水回去吧。”
生路就在眼前,胡大也显得没有那么穷凶恶极了。
“就算你们力气不够,游不了多远,游到窄口那边就有小船,自然会有祝家人来接应你们。”
“你怎么对祝家的航道这么清楚你不是在工坊里做工的工人吗”
马文才并不能保证胡大真的不会伤害祝英台,只能多和他聊聊闲话,让他放松精神。
“祝家的大船是从上游来的,载了不少货物,但回到祝家庄河段后,因为祝家水道是人工挖开的支流,水道不深,大船吃水深,很多时候得由大船换乘小船,在窄口那将货卸下来,用小船运到码头那边。”
胡大说,“我之前一直在工坊做工不假,可从去年起,船只见多,要卸的货也多了,我们这些工坊里的人也经常要去窄口那边帮忙卸货,一来二去,自然比旁人清楚。”
是从去年开始
马文才又记住了这个细节。
两人闲谈完了,一时找不到话题,马文才划的又慢,气氛又有些紧张。
“看你年纪不大,又会关心大牛的病势,可见也不是个坏的。”胡大扣着祝英台,对她冷笑着说,“要是你和李管事一样对大牛、二牛毫无所动,我定是上了船就捅死你。”
祝英台先是心中庆幸,而后一想不对,若不是自己去关心那人的“病情”,也就遇不见这种事了。
“看你那样子,你知道他们是怎么了”
胡大毕竟在工坊里干的时间长了,对“同僚”们还是有感情的,只是生路在望,他也顾不得管其他人罢了。
“你和我说一说,我就把这箭头再松一点。”
“工坊里都是废铁回炉,也有些杂质多的矿石,铁里含的铅等杂质一多,重炼后就会释放出来,在铁匠铺里待久了的人,就会慢性中毒。”
祝英台不指望这些古代人听得懂她说的话,只能尽量地描述“说简单点,就是废铁里有些有毒的东西,在回炉过程中变成毒气了,有些时候,有种很偶然的情况,几种毒气混合在一起,从慢性毒一下子变成很猛烈的毒,所以那些人不是得了病,是中了毒。”
古代铁中的杂质太多了,铁匠铺是密封的环境,又没有足够提纯的高温炉子,容易出现各种生产事故。
“果然不是病”胡大嘴角含讽,“难怪李管事不给人治病,若是知道是中毒,谁还敢做工在你们祝家呆着,不是累死就是毒死,既然都是死,还不如拼着一死反了。”
庄园主最怕的就是奴隶或荫户哗变,所以乡豪的势力越大,武备就越强,这武备大多倒不是对外的,反倒是对内更多。一旦庄园中有人生变,对待他们的就将是强硬的镇压。
“你年纪太小,又不是少庄主,就算是祝英楼的兄弟,祝家庄也到不了你手里。若祝家庄的庄主是你这样的人,我也就不会走今天这一步了。”
胡大眼神迷茫地看着水面,喃喃道“我原以为祝家庄是好主家,所以才卖身进庄,谁料”
“我听李管事说,祝家曾对你有恩”
马文才见前方窄口越来越近,随口扯了一个话题。
“有恩嘿嘿。”
胡大看着马文才,恨声大笑,“在祝家工坊做苦力累死的汉子,有哪个不是因为受恩才进来的你道是恩也就偏偏那些蠢货罢了。”
他心情激荡之下,低头对着祝英台恨声道“小子,你从小在祝家庄里锦衣玉食长大,还不知道这些锦衣玉食是从哪里来的吧”
祝英台一愣。
“五年前的夏天,曹娥江发水,上虞两岸被大水淹没两岸,田地、房子、粮食,所有的一切都被淹了,侥幸活下来的人既无米粮,又没蔽身之地,当时由官府作保,祝家借了我们粮食活命,人人都感激祝家的恩德。”
胡大表情痛苦,“可若知道后来是那样,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借粮”
马文才听到这里,已经猜测到发生的是什么事,手中摇着的船桨一顿,暗暗叹了口气。
果然
“水退了,家里泡了水,什么都不能用了,秋天没有收成,留作粮种的种子也没了,借的粮还不上,又没有粮种来年耕种,只能再向官府担保,去向祝家借种”胡大冷哼,“到了秋天,田地里的收成都不够还第一年借的粮食,还有粮种没还,于是第二年的粮食再还粮种”
“即是借,也不能白借,还要加上利息。于是无论再怎么辛苦耕种,都发现根本还不上粮种的租子,种地都是为祝家种,利息却越累越高,但凡家中有个意外那年还不上,第二年地都要抵债。”
胡大从一开始就是一副强势的样子,这一刻却终于显现出迷茫软弱之态“借粮是是官府作保的,还不上的,官府就会来催粮、收地,公事公办。祝家依旧做他的好人,过不下去的,只能再继续借粮。”
“我家的地就是这么被收走的,可是地收走了,粮还是还不上,官府说只有一家人卖身给祝家做工抵债。我婆娘听说要被卖,连夜带着孩子跑了,却在水上遇见翻船,孩子没救上来,我也婆娘疯了,四处找不到踪影。”
“我求官府通融让我去找婆娘,却被官府抓了回来,说我妻儿是逃奴,数罪并罚,给我烙了字,签了死契,送来了祝家庄。”
他掀起衣襟,露出手臂上的奴印。
“直到被卖的时候,我还依旧认为祝家庄里都是好人,可恶的只是不讲人情的官府。可到了祝家庄,被分到了工坊,再一问,竟大多都是如此遭遇。”
“像我家这样有地的,还能多撑几年,最惨的是原本做小买卖或是靠手艺活吃饭的。那中毒快死的大牛和他兄弟二牛,原本就是铁匠,大水淹了铺子,一夜之间倾家荡产,打铁不像种地,家家都家破人亡,哪有闲钱去打铁器他们根本还不了粮食,只能卖身还债,到这铁匠铺来日夜不休的干活。”
那胡大见马文才面有不忍,估摸着自己挟持的小公子也动了恻隐之心,趁热打铁道
“都说是人穷命贱,祝家的这位小公子,你觉得我们是生来命贱吗我们原本也都是好生生过着自己安稳的日子,却落得如此下场,你说,若你是我,恨是不恨逃是不逃”
祝英台听得心头沉重,喉头也哽的难受,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所以,两位小公子,别怪我用这般手段逃命,我也是不得已,我还要留着一条命,去找我那疯了的婆娘。她一个女人,又疯疯癫癫,还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胡大抬起头,见那窄口渐渐开阔,马上就要到达他预计的地点,心中也渐渐轻松。
“你们看,过了那道口,我就放你们走。我胡大虽不是什么好汉子,可说话算话。小公子”
他慢慢收回了手上的箭头,往后退了几步,靠坐在船头。
“我觉得你是好人,祝家庄已经没有几个好人了,放你回去,至少祝家能多一个好人。”
他看着露出意外表情的祝英台。
他看着马文才越划越快,看着祝英台跌跌撞撞地跑到马文才身侧,抓住他的衣袖,劫后重生一般。
他看着水面上船只停泊,窄小拥挤,而后渐渐开阔,天高云阔。
胡大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们跳吧,游回去。”
他说。
“现在是冬天,水浅得很,淹不死人。”
祝英台看了眼马文才,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便跟着马文才一起踏上了船尾,准备和他一起跳水。
这一路,她一直在等着马文才伸手制服胡大,她知道马文才有这样的本事,也有动摇他心神的心计,可直到胡大提前放了她,她也没有等到马文才出手。
然而胡大毕竟不是真的穷凶极恶,也没有真的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放了她,马文才便放了他。
祝英台是会水的,又经历过之前沉船一事,此时要随着马文才凫水回去,心中半点都没有害怕,在跳水前,她甚至还回头望了胡大一眼,郑重道
“等我回去了,我一定不会让祝家庄的人追赶你,我虽然不是什么好汉子,但也说话算话。”
就算又哭又闹,就算撒泼打滚,就算惹得祝母不快
胡大闻言愕然,而后终于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多谢了,小公子。”
噗通、噗通两声,祝英台随着马文才下了水。
冬日水中刺骨般寒冷,两人下了水便脱掉碍事的外衣外袍,用尽全力往来时的路上游回去,只是游的实在是快不起来。
好在正如胡大所言,祝家接应的船只已经从码头方向驶了过来,两人游了不到片刻,就被救上了船。
来的是李管事的座船,祝英台不准李管事和其他人追赶胡大的小船,李管事见祝英台态度强硬,担心耽误了她换衣会着了风寒,只好同意。
船上早有准备好的干衣、热汤和毛毯,等两人一上船,便立刻驶向窄口休整。两人在女罗和疾风细雨等人的服侍下换过了衣衫,裹上了毯子,这才上了甲板。
此时已经是正午时分,河道上万条金蛇游动,闪烁不定。
“胡大应该成功走了吧。”
祝英台晒着太阳,小声道。
“希望如此罢。”
马文才拍了拍祝英台的肩膀。
就在此时,船上突然一阵骚动,甲板上有人大喊起来。
“庄主回来啦庄主回来啦”
祝英台惊得身子一颤,“啊”了一声。
马文才见祝英台吓成这样子,凝目向远处看去,只见远处驶来两艘大船,左边那艘的大船上挂着一面大旗,一个银钩铁画般的“祝”字正在风中猎猎舞动。
他心头忍不住猛跳。
两艘船扯足了风帆,一下子就驶到了窄口,大船皆是要在这里换乘小船的,即便是庄主的座船也不例外,而离这里准备最近、也立刻能走的小船,便是祝英台乘坐的这艘。
祝英台已经害怕的躲在了马文才的身后。
没一会儿,两个身手矫健的黑衣汉子先上了船,手中提着什么。
一上了船,其中一人便抛下手中的物什,对着甲板上的水手喝道“你们怎么看守的码头竟能让人跑了”
那东西骨碌碌在甲板上滚了几滚,滚到了其中一个水手的脚下,吓得他连声尖叫了起来。
那人见震慑地目的达到,高声喝令
“庄主有令,把此物挂在旗杆上,回去后就放在码头上示众,以儆效尤。”
有人得令,那东西便升了起来,马文才只觉得背后衣衫被攥得发紧,祝英台见了那物,牙齿正格格打架,清晰可闻。
两人刚刚才暖和起来的身子,刹那间又遍体生寒。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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