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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是姜山村六十七岁的老农姜老汉。
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足三十岁的时代, 六十七岁的姜老汉已经是曾祖父级别的人物, 在姜山村, 村长也许最为权威,可没人敢忤逆这位一生辛勤劳作, 带大了七个儿子的老人。
姜老汉是姜山村里出了名的老倔头,他说自己平生从不欠人的东西,便没有借任何粮食, 至于家中子女实在熬不下去去借的,他也没有办法, 他只能管的住自己。
所以人人都知道, 姜山村里唯一没有欠条的, 就是这姜老头。
当听说姜老头来销欠条时, 之前一直口口声声说“老爷们都是好人”的姜山村村长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当众打了脸,瞪着眼睛直直看着梁山伯出去迎接姜老汉和他的子侄、孙辈们。
等到姜老汉和他的家人在梁山伯这里办妥了手续、当众销掉了张家的欠条,改为和官府签订新的借据后, 姜山村的村长终于忍不住了。
“老姜头,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急得直跺脚,“今年甬江要是再泛滥,你可就再也借不到粮了你这么一大家子人, 冬天总不能饿死在家里吧”
老汉带来的汉子虽多,但其实都是自家人,他家男丁多, 浩浩荡荡都跟了来, 看起来声势浩大, 其实也就销了五六张欠条而已。
当然,这也跟他家老头子倔强,死命撑着不肯欠粮有关。
“我种田种了一辈子,靠天收,靠地收,靠自己的手收,没听说过靠借能收到粮的”
姜山村的村民大多存在这亲戚关系,这老汉训起村长像是训着自家小辈一样。
“我看你是想让孩子们都坏了胚子,去当游手好闲的种”
“欠官府的,和欠大户的,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欠”
姜山村的村长吼得脖子都红了。
“欠官府的,我至少还知道怎么还,哪怕服徭役,官府还管着你吃饭、喝水,总有干完活儿的一天我们有手有脚,还不上粮还力气也是一样,有手有脚还能饿死欠大户的,你知道他们要你拿什么还”
老汉将胸口拍得砰砰响。
“老汉我活了一辈子,看多了这些好心人到最后,就算你有粮还,都让你用命还”
姜老汉一声吼,满室静默。
能当上村长、里正的,不是能力强能服众,就是德行高或是年长于众人。这姜倔头喊出来的话其实都是些简单的道理,他们不是想不到,只不过是闭着眼睛不愿意相信罢了。
这就是这些士族最可怕的地方,让一个明明能站着活的人,却一点点让人跪了下去。
一旦跪了下去,发现跪着活更容易,就根本不想站起来了。
见姜老汉吼得上气接不了下气,他的儿子和孙子们都担心的围在这位老人的身边,揉后心的揉后心,替他顺气的顺气。
其中一个年轻点的,也不知是孙子还是曾孙子的替姜老汉开了口。
“是我们没出息,这么多子孙,就没出一个能得力的,全在地里刨食,让阿公这把年纪还要自己种地,享不得清闲。”
他满脸惭愧,“那些贵人是不是好心人,我们也没办法说的清楚,我们只知道阿公为了我们的欠条,每天都在提心吊胆”
“我们没办法让他享福,但至少不能给他招祸,不能让他吃不好、睡不安。”他朴实的话语让身后的众兄弟纷纷点头。
“所以我们才来借官府的粮食,把之前的欠条销了,也算是尽了孝道。真要辛苦,也是我们全家一起承担。”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老汉那样的阅历和倔强,但只凭着一个“孝”字,姜老汉把家里所有的人都带来了。
“我就不明白,明明是这些贵人先建堤断流让我们没了地种,当初闹得那么大,怎么几年下来,人人都将他们看成天上的神仙一般感恩戴德你们是忘了死在困龙堤上的那些人吗”
姜老汉垂头顿足。
“是他们让我们没地种的啊再怎么施恩,也是假恩假惠,我们原本根本不需要这个恩”
见姜山村的村长无法再驳,其他村长里正也是若有所思,梁山伯温声细语地替老汉办妥了所有手续,亲自送他们出门。
快到正门口前,梁山伯对着老汉深深一鞠。
“是梁某无能,劳老人家辛苦这一趟。”
“使不得,使不得,即使令长不邀我来,我也肯定要带着这些兔崽子来销欠条的”
姜老汉惊得手足无措,“只不过是早来了几天,哪里当得令长这么大的礼”
他的儿孙们也都是一辈子在乡野间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哪里见过县令给百姓行礼的,下意识反应不是去搀扶梁山伯,而是像受惊的兔子一般一个个都避让开。
好不容易平息了这小小的骚乱,梁山伯也有些赧然。
“对老人家来说只是早来了几天,可对梁某来说,却是帮了大忙。若不是老人家这一番话,恐怕如今梁某还在内堂里和他们扯皮,争论着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何况老人家的一通话,实在是让人振聋发聩”
“什么聋我虽然六十有七了,可一点也没聋,也没老眼昏花”姜老汉有些得意地挺直了腰板。
“我看得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梁山伯闻言一怔,而后笑笑。
“是,老人家是耳聪目明。不但耳聪目明,心也明。”
姜老汉见梁山伯平易近人,原本几丝对官府的胆怯也降下去了,说话声音也不抖了。
“我当初看了你和那黄皮的汉子来田里,就知道你们是好人。我在鄞县住了这么多年,姜山村就在鄞县城外,可就没见过会下地去巡查农田的官儿。”
他唏嘘道“灾情最重的时候,上任县令没来过;丰收的时候,上上任的县令也没来过”
姜老汉攥着梁山伯的衣袖。
“这世道,好官已经越来越少了,希望县令能多好几年”
说罢,他抹起了眼泪。
送走了姜老汉,梁山伯抚着自己的袖角,定定发怔。
这世道,百姓的心愿已经如此之低了吗
只希望能多“好”几年。
几年后的那些好官,是已经同流合污,还是
梁山伯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要多想,转身回了大堂,又和其他村长、亭长、里正周旋,直至得到了他们的保证,会回去好好劝说其他百姓,才相送离开。
“我去送姜老汉的时候,他们可说了什么”
梁山伯问身边一直留在堂里的年轻佐吏。
“在议论是向贵人们借粮有利,还是向官府借粮有利”这位来自会稽学馆的同窗脸上带着不屑之色。
“那老汉的话倒是白讲了,都还在想着怎么占人便宜呢。”
“水患不除、无以为继,他们这样也是正常的。”梁山伯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若家家都有余粮,会去借粮的只会是少数。”
“可是那困龙堤哪里是那么好损毁的我看现在这情况,就算令长你想去扒了那堤,恐怕第一个来护的不是几家士族,而是那些指望着靠借粮度日的游手好闲之人。”
这年轻的佐吏是贫民出身,对现在的局面,比梁山伯还要绝望。
“所以还是要借势啊。”
梁山伯叹气,转了个方向,往衙门后堂的位置而去。
后堂里早有梁山伯吩咐的皂班把守,牛班头是个本性正直的人,早已经投靠了梁山伯,所以他底下的皂班还能使唤的动,算是梁山伯唯一能动用的鄞县原班人马。
见梁山伯来了,几个腰间佩着武器的武头让开了道路,让他和佐吏进去,重新把守在门前。
屋子里,杨厚才见梁山伯来了,连忙对他跪下。
“梁县令”
“你先起来。”
梁山伯将他一把拉起,匆忙道“时间宝贵,趁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村长和姜山村的人来县衙的时候,你和我这佐吏换了衣衫,乔扮成他的样子,悄悄从后门出去”
他指了指身边身材矮小的年轻佐吏,杨厚才也只是个少年,两人身材相仿,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只是气度不同。
不过他这佐吏也是生人,来鄞县没有多久,杨厚才戴上头巾,再低下头,远远的看着,不是熟悉的人也分辨不清楚。
两人见梁山伯如此慎重,连话都不敢多说,立刻脱起衣服相换。
在他们换衣服的时候,梁山伯在一旁解释着。
“我来的晚,根基不牢,而你们连家人的尸首都没抢回来,所谓是死无对证,彼强我弱,鄞县士族打死无辜百姓、修建困龙堤改变风水的事情,在我这里没办法替你伸冤。”
梁山伯见杨厚才手一颤,继续说“但是龙气这种东西,历来最是敏感,乡野术士可以胡说,士族却听之任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你拿着它上会稽学馆,报我的名字,去找会稽学馆的馆主贺革”
他对杨厚才递上书信。
“这书信只是引荐,丢了也没关系,你不必拼死护着。只要你见到贺馆主,将此间的情况说明,他自会想办法让你见到会稽郡的太守之子,衡阳王世子。”
梁山伯见杨厚才两眼乍然放光,知道他听懂了,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计划实在冒险,如果来的是如姜老汉一家那样老实的人,恐怕连城门都出不去。
但杨厚才不一样,虽然他只是个孩子,却能在几家大族的围追堵截之下掩人耳目,甚至藏身在城中伺机鸣冤,一定是意志过人的聪慧之辈。
只有这样的人,才值得费心力、甚至赌上自己的前程去帮他。
“世子性子内敛,不爱出门,唯独礼佛、又爱棋,馆主每月定会出门几次,去西林禅寺陪他对弈。到时候,无论你是冲撞行驾也好、跪倒山门也好,只要将此事闹得越大越好”
梁山伯语气重重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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