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秀之是真的喜欢动物。这种喜欢使他在徐家照顾兽栏时十分快乐, 也在他不得不拿兽栏里的动物试验药性时十分痛苦。
后来, 他离开了徐家,成了专门治疗动物的兽医。
因为他毕竟学的是治人的医术,兽医是自学成才,所以在丹阳,孙秀之是庶人最尊敬的医者之一。
徐家“有救无类”,但也从没有给畜生治过病, 但对于很多家庭来说, 负责耕地的牛、负责拉货的骡子和驴一旦生了病,全家人的生活也就过不下去了。
但即便如此, 他也从来没有治过这么多病马,这些因为疲惫或疾饿而饱受折磨的灵物让他心都碎了,得知这里的战马都遭受着什么, 哪怕没有师父的儿子那封信, 他也是愿意来的。
他在牛首山大营住了半个月,几乎是将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救治这些战马上, 但在这半个月里, 也还是有不少马没熬过去, 陆陆续续的离去。
剩下的慢慢调养, 倒也有些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灵气,它们也知道自己是被谁救的,对孙秀之也格外亲近。
正因为如此,孙秀之偶尔会住在马厩这边,随时照看病马的伤势。花夭和大黑告别之时, 孙秀之恰巧就在附近。
“大黑,你要乖一点,那个马文才不是坏人,但是你也不要任性,好不好”
“我会来接你的,祖训绝不可违,但是我现在没办法带你回去”
“这些马还等着你当头儿呢,你就留在牛首山大营,乖乖带你的徒子徒孙们,也好不让它们堕了河西马的名头”
“你看我怎么傻了,你是大宛马,和河西马有什么关系”
夜色之中,孙秀之躺在干草上,听着马厩里的年轻将军对自己的宝马絮絮叨叨,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岁月静好。
他很佩服花夭这样的人,能为了自己的目标一往无前,绝不回头。白袍骑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魏国的将军,但她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一点点磨平了别人对她的怀疑,也磨平了别人对她的偏见。
有时候他想,再也没有一个将军会像她这般,如此真心实意地帮着他治马。也许也有人有这样的力气,但那一身匹夫难当的力气,不应该是用在马身上的,而是应该用在人身上的。
不是工具,不是折辱自己,她把这些马也当成了同袍。
这几天花夭每天都来和大黑说话,孙秀之每天都藏在干草里,头枕着一轮明月,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
孙秀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已经预感到了这位花将军要去做一件什么大事,而这件大事是所有人都要阻拦的,为此,她甚至要放弃自己的半身。
他看出了所有的不对,却选择了不说。
所以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吃惊。
“什么叫花将军留书离开了”
约好的操练时间花夭没来,陈庆之以为花夭身体不适,派了个小兵去看,却发现花夭的营帐里人影全无,只在案几上留了封信和一本册子。
陈庆之将信展开一看,便变了脸色。
信倒是写的平铺直叙,先是向白袍骑和梁国皇帝致歉,而后告之自己为什么不能再留在南方,最后说明自己已经趁夜离开了牛首山大营,将会一路北上,回归故国,勿要挂念云云。
又提及自己匆匆离去,无法携带家传宝马大黑,便将此马转赠给马文才,望能好好对待云云。
“咱们大营本就在城外,连等待开城门都不必,若是花将军趁夜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几个副将大感不妙,有些慌张。
自从朱吾良出了事,不少人盯着白袍骑,陈庆之和马文才来这里一个月,已经将这里的沆瀣之气一扫而空,好不容易白袍骑有了些起色,花夭却突然这样撂挑子跑了,实在是有些不厚道。
要是再不客气点,就是没有信义了。
“这是什么”
另一个副将看着陈庆之手中的册子,好奇问。
“这是一本”陈庆之表情有些复杂地说,“教导如何训练骑兵的手书。”
他草草翻了下,花夭写的很细,几乎将每个方面都考虑到了,也在每一个训练的过程前注明了该有谁做示范、又由哪一个副将来教导,相比起她大包大揽教导一切,这样的手册其实更适合白袍骑。
毕竟,花夭虽然是百里挑一的骑将,但对梁国来说,基本是万里挑一,而她的身份注定她不能长久的留在梁国,比起所有人的士气和军心都压在花夭一个人身上,像这样各授所长才是一支军队良性发展的前提。
“咦”
陈庆之何等人物,匆匆一扫便明白了花夭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再翻翻册子,越到后面,花夭写得越细,显然这个问题她从一开始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而这本册子,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显然来的第一天就在写。
花夭家世代都在怀朔教导军户,家里也不是全是天资聪颖之辈,有时候遇到才能平庸的孩子也能坐稳这个位置,靠的就是“各施所长”。
有这本册子,即使花夭不在这里,亦能训练出合格的白袍骑。
其余几个副将也看出来了,传阅册子的手不禁颤抖。
对于任何一个将门来说,如何训练一支精锐的办法都是严格保密的,也是一个家族能迅速崛起的根本。
更别说这样“因材施教”,彻底按照白袍骑量身打造的训练方法,若非是自己亲自带兵,轻易不会有人拿出来。
“这这花夭,到底”
几个副将有些弄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心系故国,恐怕早就生出了去意,只是无法随手放下白袍骑,所以才有了这物。这次,是我们承了她的情”
陈庆之拿着手册,也是一声感叹。
“向陛下禀报的事,便交由我吧。”
有了陈庆之安抚众人,又按照手册上的继续安排今日的训练之事,牛首山大营里倒没有因为花夭的离开而混乱起来。
倒是孙秀之那里因为无人压马有了点小麻烦,但他本就不是什么孱弱之人,能给牛接生的又能多娇贵于是他只是多叫了几个士卒压住了那些马,虽然没有花夭使着顺手,但也多花不了多少时间。
马文才回来的时候,便是这样一片祥和之气,让他不禁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
“难道他们没有发现花夭昨夜走了”
马文才心道。
这也未免太平静了
还好有人见了马文才来,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恐慌凑上前来,三言两语把花夭走了的事情对他说了。
为了避嫌,马文才这两日都没来牛首山大营,而是留在宫中帮着做些跑腿的事情。
“册子什么册子”
马文才心里一凉。
“陈将军在那里,您去问吧。”
那士卒也没见过那本“兵书”,据说是本拿到了就能练出骑兵的宝物,几个副将都将它视为重宝,连靠近都不让。
马文才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见到了几个副将后,才知道陈庆之匆匆入宫去了,正和他错开了。
“你小子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气,花将军走的时候把那匹大宛马送给你了”
胡副将拍着马文才的肩膀,满脸都是羡慕。
“不过也只有你这样的贵家公子才养得起这样的好马,给我们我们怕是要饿瘦了它。”
他话说的体贴,其实谁都知道是开玩笑的。
一个骑将拿到了好马,又怎么可能饿瘦了自己的战马更别说这位胡副将不是之前和朱吾良同流合污之辈,而是被排挤出去的第一批白袍骑里提拔上来的。
马文才连忙做出一副震惊的样子,演技好到所有人都没看出端倪,再提到那本“册子”,正在教导跨越障碍的副将恰好回来,将那册子往胡副将手上一递
“休息一刻后练习队列,这是你的活儿。”
在白袍骑的骑兵被选拔为骑兵之前都是合格的士兵,他们主要训练的是配合而非骑射,如何在行进过程中不因一个人的失误拖累全局、如何在发起冲锋时保持马身一致,这些都需要旷日持久的训练。
胡副将脸上的羡慕之色一正,接过那本册子翻开,到了队列那页,只见一排苍劲有力的字迹写着两个字
“迂回。”
胡副将之前已经把这一页看了无数遍,花夭早就已经发现白袍骑人数太少、骑兵仓促训练,无法在正面迎击敌人,所以训练的都是和队列有关的,希望借由更快的速度,更广大的空间以及更多的攻击方式来脱离战斗,而这些的关键就是用迂回的方式来击溃侧翼达到的。
马文才看到队列里那一个个图解心里就凉了一半,再站在校场上看着胡副将利用队列训练一个个如何分割开敌人、如何迂回分散又重新集结,将牙咬得嘎吱直响。
这买卖亏了
有这本册子在手,何必需要花夭
说好的花夭一走军心浮动,他来力挽狂澜呢
三个时辰前。
已有离意的花夭自然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她已经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安抚大黑的情绪,她知道自己的马通灵,如果向它好好解释,它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暂时将它又送到马文才那里。
在马文才那里,它不是大黑,而是“象龙”,不过没关系,无论它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它在自己这里的分量。
“主公,真要这么做吗”
跪立在花夭身后的陈思手拿着剃刀,好几次都下不去手。
他们什么刀都拿过,连杀人都不会抖的手,如今却在微微颤抖着。
“哎”
花夭在铜镜里看到背后陈思挣扎的表情,突然伸手接过后面的剃刀,亲自动手下了第一刀。
寻常人第一次用剃刀这种东西总是会割出很多口子,新剃的头发也不太好剃,但在花夭这群对刀掌握已经炉火纯青的武将手上,那剃刀就像是有着某种法术,只见得头发沿着头皮纷纷落下,却不见任何伤口,只留下一片微微返青的头皮。
花夭只能剃刀眼睛可以看到的部分,但下了这第一刀,陈思和阿单心理上的抵抗就没那么困难了,陈思见花夭束手束脚,只能眼中含泪的接过刀,将她头上其他地方的发都剃掉。
直到三人将头发剃得干干净净,他们才起身各自换好傅歧送来的僧袍、僧鞋,又戴上云游僧常用的那种斗笠,斜垮上僧袋,趁着黑夜步出破庙。
牛首山大营本就在城外,但在城南,他们得靠水路离开建康,而后辗转向北,在马文才安排好的裴家客店那里换乘劣马,进入魏国边境城市。
这一路的行程马文才已经事无巨细向他们介绍了好几遍,是以对他们来说并不惊慌,但就这样不告而别本就是件让人内心愧疚之事,所以所有人心情都不太好。
待到了江边渡口时,马文才已经带着傅歧在等候,他们如今都有官职,本是不应该来的,但此事毕竟和他们有关,马文才又是个操心的性子,不到最后一刻把人安全送走,他都不会放心。
只是来是来了,却和傅歧两人都做了乔扮,他手下有会易容的,不但一身在家居士的衣衫,还都贴上了胡子,看起来就像是两个潜心向佛的香客送云游的大师离开。
渡口安排的船也是马家的,从掌舵到船工都是马家人,也不怕出什么纰漏。
待到了离去之时,马文才和带着斗笠的花夭两两相望,气氛有些尴尬。
虽说是花夭自己愿意的,但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其他法子送她出京,选择这个法子,一是速度最快最为稳妥,却也有之前被她“逗弄”心中不甘的一点小小报复之心。
但真看到花夭戴着斗笠领着两个“弟子”缓缓而来,他那点不甘和气恼的小心情却也烟消云散了。
世道艰难,谁又能随心所欲
从此便一笔勾销吧。
马文才如此想着,按照南方送别的习惯,从渡口边的柳树上折下一支垂柳,抵御花夭
“此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日能够再见,祝花将军一路顺风。”
“柳”与“留”谐音,古人内敛,不忍分别却又不能忘怀,便用这种方式来委婉表达自己的意思。
柳枝的特点是随处而活,只要插下柳枝便能成荫,此举也颇有点祝福对方“随处而安”之意。
花夭虽在怀朔长大,但她并不是不通汉人文化,但不知如何,看着这递来的柳枝,她却有些不想接。
她不解,马文才还以为对方是不知道他折柳是什么意思,有些讪讪地想缩回手,感觉尴尬极了。
还是旁边的傅歧解释说“我们这送别都送柳枝的。”
说罢,他从柳树上也折下一支,递给花将军“愿你此去大展宏图。”
“我们那不折柳,关外只有杨树。”
花夭笑笑,“我们送别,用歌。”
她最终还是接了柳条,上了客船。
涛声阵阵,那小船摇着撸缓缓向北,风中传来花夭带着磁性的女音,这时他们才恍然发现花夭本来声音原来是这样的,也不知她是用了什么的手段,平时竟能用中性的低沉嗓音乔扮男人。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清晨岸上人烟绝迹,歌声幽幽,飘荡而去。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
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唰的,马文才脸通红了。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想起那句“我们不折柳,我们唱歌”,马文才有些怔怔出神。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
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随着歌声渐远,那声音也越发雄浑,待到最后一句时,已经是男儿之声,还伴随着附和之音。
花夭那惊鸿一现的本音,终是不见了。
马文才的耳边还响彻着“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的开阔意向,好半天不能回过神。
待回过神时,心中已经有了点说不明道不明的惆怅。
抬头一望,旁边的傅歧好像已经吓傻了。
“怎么了你家的大恩人送也送走了,该走了。”
马文才本来不愿带他来的,只是花夭救了他兄长一命,所以他死活要来亲自送别。
如今人已经走了,他还傻傻站着干嘛
“马马马马,文才”
傅歧指着离开的小船,哆嗦着说不清话。
“花花花花夭,怎么唱,唱女人的歌”
还有那女人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应该还算肥了吧
下次再见,基本就是一起跸跋黄尘下的时候了。花夭的归国会阴错阳差加快历史的时间线。
不知道还有几个人记得狄叶飞有一门绝技嗯,设定里入赘后教给后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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