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白袍骑中, 若论敬重, 陈庆之肯定是这些士卒最尊敬的人。
他生活朴素,和士卒们同吃同住同操练,这些白袍骑是看着他从如何不会骑射到能够信马由缰, 又看着他一点点操持庶务,将牛首山大营经营起来, 陈庆之这位主将, 便是这座大营的定海神针。
可要说他们的“偶像”,却一定是马文才。
马文才出身士族, 却有一身魏国人都佩服的好骑术,还得了大宛宝马, 一开始有人质疑白袍骑的本事向他挑战,可多少次小比马文才都没有输过, 刚及弱冠的年纪却已经过上了鲜衣怒马的日子,本就让不少人羡慕。
更别说白袍骑上下都知道这个“赛马会”真正的幕后英雄正是这个出身士族的马文才, 无论是赛事的安排、还是牛首山大营的改造, 都是他一手促成, 甚至连选拔参赛骑士的章程、为他们入宫谋求福利,都是他带来的。
他不似陈庆之那般温和简朴, 吃穿用度一向精细,对人对事也并不和善, 他能直接上达天听, 自有一番慑人的威严。
自从弄了“赛马会”, 白袍骑内部也有了不少龃龉和倾轧, 为了能出头自然有不少刺儿头闹事。
马文才不但城府深手段还厉害,只是略施了几次手段,敲打的敲打,拉拢的拉拢,就让白袍骑上下服服帖帖,人人都只顾着提升自己的骑术,不敢再弄些阴谋手段。
人们尊敬能和自己同甘同苦的人,仰慕和自己有巨大的差距的人,在很多次出身庶人的士卒看来,马文才出身高贵、文武双全、又有改天换地的本事,他们如今过上的好日子都是这位“马参军”带来的,自然是他们心目中一等一的“神仙中人”。
好在陈庆之不是个心胸狭窄的,否则一个军中出现两个主心骨,怕就要出现动乱了。
正如这位“冠军骑”猜测,马文才来后场并不是来寒暄的,在一众骑手之中,上个月刚拿了“冠军骑”的石虎显得格外沉默寡言。
这位新任的冠军骑不但是白袍骑的士卒,也是牛首山大营的铁匠,他本来就刻苦勤奋,又有天赋,终于在两个月前的内部比试中脱颖而出,得了赛马会的参赛资格,又在上个月的赛马会中拿了第一。
他虽叫石虎,却和那位羯族的后赵武帝石虎毫无关系,恰巧同名而已,也因为如此,大部分人只喊他的名字“虎子”或“石大虫”,不用全名唤他。
“哦”
马文才还没问他,他就先跪下了,这让马文才眉毛一扬,语气里带着几分凉薄之气
“你是说你见了临川王府管事的事情吗”
石虎一听就知道这件事已经让马文才知道了,头埋得更深,不敢抬起头来。
“是,是标下猪油蒙了心”
这一番对话没有避着其他参赛的骑手,于是一时间后场里气氛凝滞,没人敢出大气。
临川王府虽然现在失了宠,可那也只是一小部分人才知道的事情,在绝大多数百姓眼里,那是惹不起、连看都不敢看的可怕势力。
“临川王希望我这次赛马不要尽全力”
他低着头,沉声说道“我没要王府给的金子,他们就允诺我,会给吾儿一个前程。我不敢拒绝,也不敢应承,这几天反复思量,又怕惹了临川王府会给将军和参军惹麻烦,所以没有上报”
石虎心里压着事,这几天就有些神魂不思。他本是上个月的冠军骑,养的马“红印”正在壮年,是之前马厩里幸存的河西马之一,本应该是一人一马春风得意之时,却明显状态不对,自然瞒不过马文才的眼睛。
石虎说的和马文才调查的事情一般无二,他便没有动怒,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着地上的石虎,没有发话。
“不对啊,临川王府不是押了虎子赢吗”
每次押注的事在骑手们之间都不是秘密,有些贵人更是会在比赛之前送些补药或是喂马的精料过来,就是希望押注的骑手和马都有好的状态。
像这样押了赢却希望对方输的事情却是没有过。
“我记得临川王府的小侯爷也是押了虎子赢吧”
好几个骑手议论纷纷,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临川王得了失心疯。
临川王府从第一次“赛马会”开始就一直参与,不过萧宏来的少,大多是府里派来的管事或几个儿子过来。
萧宏挥霍无度,赌马也是一掷千金,每次买下的马票数字都让人胆战心惊,但他也不知是运气差还是怎么的,从第一次押注开始到上个月那场,就没有一次赢过。
马文才稍稍思忖一会儿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拍了拍石虎的肩膀,突然笑了“既然你没接临川王府的贿赂,那就没什么事。下场的马好好赛,赢了输了都是天意,不必有太大压力。”
他话音又是一转“不过,你儿子的前途,临川王给的,陛下更给得了。你现在是白袍骑的冠军骑,说不得你的儿子没过几年也能当个冠军骑。人说虎父无犬子,你既然名为虎,应当知道前程怎么挣更好,是不是”
石虎大气都不敢出,只能伏地应了声“是”。
待马文才出去了,其余骑手们才围了过来,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哎哟刚刚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马参军要生气”
七号的骑手拍着胸脯。
“我不怕马参军发火,就怕他笑。被他用眼睛那么看着,嘴角再带点笑,简直跟掉到冰窟窿里去一样。”
“虎子你傻啊,这么大事你不跟将军和参军商量,万一传出去就要说我们的赛马是假赛,以后谁还来看这赛马”
这道理开这赛马会的第一天马文才就跟他们说过,他们知道现在有这样的好日子都是靠“赛马会”得来的,不管内部怎么竞争,在赛马场上绝不来什么小动作,都是一心一意比试。
“虎子,还好你招了,你可知道刚才跟在马参军后面的是谁”
另一个有些门道的骑手压低了声音对石虎说,“那是御史台的裴御史,听说最是铁面无私,你要刚才撒了谎,说不定就要被御史台带走了”
御史台是皇帝的私人势力,白袍骑也是,这种猜测不是不可能。
石虎听了他的话后背凉了一半,除了庆幸还有后怕。
出了后场,梁山伯突然“嗤”地笑了出来。
“马兄,你带我去那里,是拿我吓人的”
他顿了顿,又若有所思道“这临川王府是病急乱投医了”
如果威逼利诱只是为了赢,还能说是萧宏贪财的秉性如此,可要是百般手段都是为了输,这就内有深意了。
“陛下不愿见他,他想尽办法投其所好,又是送名贵的礼物、又是送庄园田产,可是陛下什么都没收,他当然是怕了。”
马文才在萧衍身边好一阵子,也了解了这位陛下的为人。
“陛下崇佛,内库空虚,临川王富可敌国,想要给陛下送钱却都不能,竟然用这种法子,呵呵”
如果只是贪财或是好色,萧衍其实并不愿意为难这个亲弟弟。
当年齐昏侯昏聩,因怕功高盖主而杀了萧衍的父亲和兄弟,萧衍才一怒走上造反的路子。他一生最重家人,兄长死了,他就将自己的同胞兄弟当成儿子一样养,才把萧宏养成这样的性子。
可永兴公主那一番“控诉”实在太过让人心寒。
她说自己和自己的王叔乱伦,又说王叔许了她皇后之位,这两人一个是皇帝如珠如玉捧在掌心里养大的女儿,一个是百般宠溺给予富贵的胞弟,萧衍被此事伤得卧床好几天没有起身,可见有多痛苦。
从萧正德和柳夫人的事情,看得出萧衍在这种伦理道德上是有极高的标准的,说不定已经对萧宏起了杀意,恨他拐带自己的女儿,如果不见萧宏还好,要是见了他,才是这位临川王的末日。
可怜的是临川王根本没看清这位亲兄弟对自己最后的宽容,他以为这次和之前许多次那样,只要能见到自己的哥哥,再哭求讨好上一阵子洗刷自己的“冤屈”,对方就会待他一日既往。
他知道皇帝缺钱,有万贯家财却没办法送进宫里。
宗室和皇子们都不愿惹上麻烦,朝中大臣又恨不得这位国之蛀虫早点倒台,以谢举为首的士族清流都和这位临川王不对付,他一朝失去了宠幸,才知道之前自己的立身之本是什么,越发想要讨好自己的兄弟。
但是输钱给内监,再间接给皇帝送钱这样的昏招,想一想,也是可悲。
可惜马文才一点都不可怜他。
看着身边的梁山伯,他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开口
“你现在还想扳倒临川王吗”
往日临川王府势大,马文才不敢问这个问题,怕梁山伯以卵击石,毁了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大好前程。
“虽知临川王是个蠢货,这辈子也不知被多少人利用”
梁山伯目光幽静,似有暗光闪过。
“但我父亲的死,他脱不了干系。”
“身为人子,自是要血债血偿。”
他入御史台,最大的目标便是把临川王拉下马。
梁山伯的父亲梁新是为调查士簿而遇害,之后梁山伯也一直受到临川王府的追杀。
他如今当上了御史,查的越多,知道的也就越多。
临川王深受皇帝信任,权势滔天,当年有太多人投靠,也不乏有利用王府谋利或是庇护的,临川王一生作恶太多又不怕报复,怕是自己都不记得当年收了好处帮人入“士籍”的事了,就连对梁新和梁山伯下手的,也俱是王府的门人,不见得就是他亲自命令的。
但总归是借了临川王府的势,他没有亲手杀人,却递了刀。
“何况这位临川王”
梁山伯冷笑着。
“他失势了,对梁国和梁国的百姓来说,才是天大的好事。”
马文才听完了他的话,便知道他心意已决,怕是已经筹谋了许久,就等着一击得手的机会。
“好,那我帮你。”
他说。
“我给你个能用的把柄。”
梁山伯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马文才。
马文才被他看的有些赧然,好似不经意地抬起眼,看向远处的高台。
高台上,原本人人簇拥着乐山侯如今形单影只,抓着栏杆紧张地看着下面的赛事。
萧宏和几个子女都不亲近,乐山侯萧正则只知道王府里派人去接触了石虎,却不知道萧宏是想让石虎输。
知道父亲押了石虎,却意会错了的萧正则,全押了石虎赢。
“萧正则只是个乐山侯,却能一次输上几十万钱。人人都以为他是子债父偿,却不知萧宏贪婪吝啬,对几个儿子并没有那么大方。”
马文才说着完全不相关的话。
“这位乐山侯以前靠萧正德才挥霍无度,如今萧正德没了,他却依然能几日之内便抬了钱来还债,我好奇稍微查看了下他送来的钱”
马文才拿了祝家那几船废铁,对这种事比旁人都要精通。
所以
“那些钱不对,乐山侯在偷着私铸官钱。”
他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幸灾乐祸地表情。
“不过,我觉得”
“你大概是有本事让临川王府私铸官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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