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有一种误解,觉得越是上位者, 便越是运筹帷幄、心思缜密, 尤其是那种权倾天下之人,必定是阴险毒辣、城府颇深。
然而事实上, 像是临川王这样的人,哪怕是作恶, 也是不需要脑子的。
下位者为生存禅精竭虑,如马文才这般想要改换门庭的则是步步为营, 他们恨不得走一步算上一百步, 哪怕是马文才经营某个营生也有很多事要亲力亲为,可到了临川王这样的高度,却根本不用那么费力。
过去这么多年来, 他深受皇帝信任,不怕诬陷、无惧于栽赃,做了错事也不会受到责罚,天下根本没有人捏的住他的把柄, 所以他也不用担心被人捏到什么把柄,他的恶坦坦荡荡, 根本不需要去查什么。
别人送上的东西,他收就收了;
他要什么东西,要就要了。
御史台被临川王的这种坦荡气得吐血, 却依旧觉得他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否则一个王爷坐拥这么多财富, 不是为了造反做准备, 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把临川王府搜了个遍,搜出来的也只是明面上的东西,什么贪财好色奢侈无度
这些全世界都知道,算什么罪证
至于御史台说的“大量兵器”,更是没有找到。
此时御史大夫王简正静候着临川王府的消息,和坐在一起的,正是中书舍人谢举。
“马文才已经抓了临川王,现在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谢举轻点着案几,“接下来怎么走,你可有谋算”
御史大夫王简对临川王简直恨之入骨,想也不想地说“以他犯下的罪行,死一百次都够了”
“我也想他死,可如果他死了,却不见得是好事。”
谢举的情绪并没有王简那般激烈。“萧宏本人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既没有野心也没有才干,但这几十年来,他敛财颇丰,早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富可敌国。陛下的性格我最了解,若是真的硬下心来杀了临川王,他心中必定有愧,绝不会再动临川王府那些财产”
“你我谋的又不是临川王府的王位,不过是想让他从天上掉到泥地里,撸他个干干净净,要他的性命做什么”
“我以为你”
王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辛苦设局、让那小子入套,难道不是为了临川王的性命”
谁都知道因为萧正德和柳夫人之事,谢家对临川王府简直是恨之入骨。
谢禧是谢家培养了许久的嫡子,还未出仕为官,就为了这么个事被打死了,事后奸夫淫妇居然还活着,不光是对谢家,对整个灼然门第的阀门来说,都算是奇耻大辱。
所以谢举设这“铁钱局”时,王简还以为谢家是要开始报复了,可到了快要得手的时候,这位家主却劝他不要临川王的性命
“萧宏那条烂命,不必我收,待他落入尘埃,随便被人踩上几脚,自己就会吓死。”
谢举轻摇着手中的折扇,“但他活着,就会为了自己的性命摇尾乞怜,他之前为了讨好陛下能眼睛都不眨地给白袍骑送钱,你说他为了性命,会不会奉上亿万家财”
王简顿时懂了。
自浮山堰崩后,不知死了多少青壮,毁了多少良田,国计民生至今无法恢复,国库空虚、皇帝的内库也不见得充盈,长此以往,皇帝迟早要动世家豪族的主意。
人人都知道御史台就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却不知道御史台如果只会怼人,早就已经万劫不复了。
这些能屹立几百年不倒的门阀也不是都是酒囊饭袋,双方能够斗上这么多年,无非就是取个“平衡”。
士族、寒门、皇权,唯有找到这个巧妙的平衡,才能继续共存。
谢举自然是不希望皇帝拿刀挥向士族的,御史台也不见得想要两败俱伤后被卸磨杀驴,萧衍不是心狠手辣的主君,有了可以走的路子,并不见得就会走那一步。
这么一想,临川王府那泼天的富贵,倒真是能保证梁国五六年之内的安宁。
虽然只是五六年,也足够了。
“话虽如此,但想要爱财如命的临川王自愿献出家财,怕是没那么容易。”王简和萧宏怼了这么多年,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蠢货。
“他逍遥了这么多年,根本不担心陛下会要他性命,否则他也不会连挣扎下都没有就被禁卫军带回来。临川王府那么多侍卫,打不过禁卫军,拖到他能脱身却是不难的,他能入宫,就是有能得到宽恕的把握”
“陛下哎怕是见过了陛下,临川王更是有恃无恐,莫说献上家财买命”
他从前几年起就知道临川王在私运兵器,本将希望放在临川王府私藏的兵器上,却没想到王府里根本没查到这批武器,到让他措手不及。
但他十分肯定临川王府私下有兵器交易,甚至还得了一批被明令禁止持有的弩机,只要找到这批兵器,临川王想要翻身都难。
“要是能找到那些军械就好了”
王简又烦又燥,忍不住长叹。
“既然找不到,那就让人能找到便是。”
谢举不咸不淡地接上了一句。
“你是说”
王简愣了一下,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如今陛下着马文才领禁卫军封锁临川王府,又不是我等御史台接手,想要往里面偷运东西简直是难如登天。”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价码,马文才也不例外。你想扳倒临川王,我想夺了临川王府的家财收归国用,我二人目标一致,若想拉马文才下水,须得让他和我们利益一致。”
谢举对此信心十足。
“马文才心思通彻,只要你我给予的价码足够,拉临川王下水,也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他现在都把临川王抓回宫中了,你以为他会愿意临川王就这么好生生回去吗”
这一句话如同醍醐灌顶,顿时让王简恍然大悟,继而绞尽脑汁,想起能给予马文才什么好处来。
梁山伯发现那尸首不对后并没有声张,而是悄悄观察了另外几具尸体。
死在游仙园里的尸体有七八具,大部分是呛死的,但根据仵作推断的时间,倒并不是死在那具女尸之前。
如果是江无畏假死脱身,她没必要折回去再杀几个人,何况杀这些人还会大动干戈、暴露自己的身份。
观察了下这些人死亡的地点和死时的状态,梁山伯大致猜出来了。
这些死的恐怕不见得都是游仙园的人,只是游仙园起火,总少不了有想要浑水摸鱼的下人,萧宏是出了名的宠江无畏,江无畏随便把玩的一件物什都值得万贯,有人起了贪心,便想要趁起火来摸几样东西。
只是谁也没想到游仙园主院的火能起这么大,很快就将一片建筑都蔓延过去,游仙园早先已经被搜掠一空,这些人不甘心空手而归一间屋一间屋的找,待再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查出这几具尸首不是死于械斗或争执,而是死于贪心,梁山伯就没有了什么再关注这些人的心情。
但也因为如此,梁山伯对江无畏猜测人心的本事是心服口服。
在这种混乱的时候,临川王府又没有正经主子,各处都出现了这种情况,“江无畏”在这种贪心之下被人付之一炬,实在是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若不是有“柳夫人”之事在先,他或许也被这么瞒过去了。
梁山伯有了发现,悄悄记下了游仙园的方位,待离开临川王府时,托了个裴家的门人,给马文才送了封信。
临川王离开王府后不久就起了火,说明江无畏决断的很快,而且很有把握。四门没见异常,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游仙园里有密道存在。
梁山伯要靠御史台或禁卫军的势力找人,不出半天全天下就都知道江无畏跑了,他下意识觉得这位宠姬是这件事的关键,便给马文才去了信。
要论找人,官府不见得能比马文才收拢的那些三教九流有效率。
此时马文才正在宫中,刚刚将临川王萧宏送至御前。
萧宏来之前已经被江无畏分析过情势,知道自己的性命不在于自己做过什么,而全看自己这位兄长的心情,于是一见了萧衍就地一跪,趴在地上就是嚎啕大哭。
“皇兄,为什么都说臣弟派人谋刺臣弟什么都不知道啊”
萧宏哭得像是个孩子,连说话都带着颤音。
“臣弟早上还在和畏娘讨论宴会上的菜肴,压根就没见什么人”
他说的都是实话,但没有对证。
况且萧衍是亲自见了临川王府的门人在桥尾阻拦的,连弓箭这种东西都拿出来了,简直是怒火中烧,眼见着弟弟哭倒在地上,没有一丝心疼,反倒是更加怒其不争。
这样的事情都做了,若做了能硬气,他还要高瞧这弟弟一眼,偏偏做下了还耍赖皮想要糊弄过去,岂不是丢人现眼
越想越气,萧衍随手抄起手边的一个熏炉,就朝萧宏砸了过去。
熏炉没有砸中,哐当落在萧宏的脚下,却已经把他吓得浑身瘫软,连哭号都不敢再喊了。
“这么多年来,几乎每几年就要闹一次刺杀,总有怀疑是你的,但朕都不信。朕和你说过那么多次,不要造反,不要有野心,只要朕在位一天,便少不了你的富贵,如今你竟”
萧衍咬牙切齿。
“你如此蠢笨,就算造反天下也不会是你的朕才干勤奋都胜你千百倍,尚且治理不好这个天下,每夜醒来都胆战心惊,你好日子不过就算了,还要杀给你遮风避雨之人,若你不是蠢货,全天下就没蠢货了”
萧宏本来还在发抖,听到这话委屈更甚,抬起头就喊
“臣弟没啊臣弟好日子过的好好的,杀皇兄干什么”
眼见着萧衍已经气到无法站立,马文才心中一惊。
皇帝年事已高,不少老人就是被气过之后中风不起的,他才刚刚起家,可不想看到最大的靠山倒了,连忙上去搀扶。
“陛下,如今罪证还未找齐,此事尚有疑点。就算罪证确凿,临川王也不值得为此如此动怒,你要为全天下的百姓保重身体才是”
他轻轻扶着萧衍坐下,又小声说道“如今王爷吓破了胆子,问也问不出什么,陛下又心情激动,依臣之见,不如先将王爷看押起来,待御史台查出铁证,再当面对质,否则一直这样哭哭闹闹,像什么样子”
萧衍心中未必对临川王没有一丝希望,听到马文才如此一说,只犹豫了一瞬,便同意了。
“朕这不成器的弟弟树敌太多,手下又有不少能人,即使是看管在宫里,朕也不放心。”
他拍了拍马文才的手。
“佛念,你亲自去看管他,勿要让他出了纰漏。”
这是对马文才的信任,但如果临川王真有个万一,有多少信任就要有多少愤恨,马文才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当即应下了。
临川王原以为自己大难临头,没想到皇帝竟然被这小侍郎三言两句劝着暂时放过他了,顿时欣喜若狂,虽然被马文才提走,竟还对他感恩戴德。
“马侍郎仁义,若我能平安回去,必定重谢。”
萧宏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抚着袖袋里挤出一抹笑容。
“我这人吃不得苦,请马侍郎帮我找间舒服点的屋子,若是打点不趁手的地方,尽可找我府中的畏娘去取”
他话说到一半,抚着袖子的手突然一顿,笑容也僵在脸上。
钥匙呢
难道是他伏地痛哭的时候落到殿中了
他如此失态,马文才自然也发现了,停下脚步静静等他,心里却已经百转千回,猜测起各种可能。
萧宏不是城府深沉之人,如今已经落到这种地步,竟还有几分天真。
“马侍郎,我丢了东西”
他完全不顾自己正被禁卫军压着在走,还要上前去拉马文才的袖子,被一旁的禁卫军用长戈拦下。
“我丢了很重要的东西,麻烦马侍郎陪我回殿里去,我要找一找”
“丢了东西”
马文才被萧宏气笑了。
旁人的禁卫们也一起笑了起来。
“我真丢了东西,很重要的东西”
萧宏拍着袖子连忙跳脚。
看够了萧宏的笑话,马文才也懒得再和他墨迹了,大袖一挥。
“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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