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闻别目光一顿,手慢慢放下来,定定地看着她。
方姨一听三十多,下意识就觉得是三十好几,于是有些诧异地问“陆先生竟然已经三十多岁了”
看不出来呀她觉得看上去还挺年轻的呢
话音刚落,病房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奇异的气氛中,方姨终于后知后觉自己这话仿佛不太合时宜,也才反应过来谈听瑟这话似乎有点别的意思。她尴尬地笑了笑,“看、看不太出来哈”
气氛仍没有缓和。
谈听瑟仰头好整以暇地望着陆闻别,眼里不太善意的笑并不加以掩饰,老男人三个字几乎要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我玩男人,但不玩老男人。我对你没兴趣,各种意义上的。
陆闻别脑海里又浮现出这句话。
之前听到她这么说时正处于情绪激动的时候,思绪没发散出去太多,但现在他莫名联想到很多别的东西。
他们之间差距十岁是事实。而严致只比她大三四岁,顾加恒对她而言更是同龄人。就连聂显现在也才三十不到,当初更年轻。
陆闻别克制地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将食物放在谈听瑟面前,就像是根本不在意她刚刚的挖苦。
刚放好,主治医生突然出现在门外,“病人在吗,我来检查一下伤口的恢复情况。”
“刘医生。”谈听瑟坐在床上乖乖喊道。
刘医生昨晚主刀做了这台阑尾切除手术,今天按惯例来看看病人。结果刚一进来他就敏锐地闻到了食物的味道,一转头看见桌上多到快摆不下的茶点,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他转身看向病房里最像家属的那个,劈头盖脸地训斥“这什么你怎么照顾病人的做了阑尾手术要吃流食不知道吗你还敢给她买这些东西吃,吃出问题你能负责”
陆闻别神情一僵,下意识想转头看一眼靠坐在床上的人,却又蓦地停住动作。
她今天已经吃了术后的第一顿早餐,不可能不知道恢复期要吃流食。联想到这一点,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原本还因为担心而有点生气,现在只觉得无奈。
怪他昨天走得太早没听见医嘱。
“是我的疏忽。”陆闻别淡淡道,站在医生面前一副坦然认错、仿佛很好说话的模样。
谈听瑟唇角弯了弯,抬眸打量他的表情,想从他脸上找出恼怒或者不悦,毕竟平时谁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大名鼎鼎的陆总
然而陆闻别忽然微微侧过脸,垂眸似笑非笑地跟她四目相对。
她笑容凝固在嘴角。
“现在知道疏忽,早干嘛去了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都让她把这些给吃了”刘医生没好气地走到床边,“我再叮嘱一遍,家属听仔细了。今天可以吃东西,但只能适量地吃流食,明后天可以吃半流质,等胃肠功能恢复完全后才能正常饮食,记住了吗”
等陆闻别应声之后,刘医生才放缓了语气对谈听瑟道,“来,我看看伤口的情况。”
谈听瑟回过神,正要掀开衣摆时动作蓦地一顿,抬眸看向站在一旁的陆闻别,不高兴与戒备的意味从紧抿的唇角流露出来。
“怎么了”刘医生随口问道。
陆闻别没说话,对视片刻后转身从病房出去了。开门的一瞬,身后的对话声清晰地传到耳边。
“他不是你男朋友吗,回避什么”
“不是,我们只是认识。”
“哦,这样,是我误会了。”
陆闻别关上门,站在门外的走廊上等。
只是认识。他心里默默重复这四个字,垂眸漫不经心地捋平袖口的褶皱,没什么感情地扯了扯唇角。
没几分钟,刘医生从病房里出来了,本来抬脚就要离开,却忽然听见旁边有人道“医生,她情况如何。”
他一回头,看见是刚才病房里的男人,对方看上去沉稳内敛,看起来一副非富即贵的模样。
“伤口没什么问题,注意饮食和休息很快就能恢复。”想了想,刘医生又说,“虽然有护工,但她家属来了之后,你还是把刚才我说过的注意事项转告一下比较好。”
陆闻别微微笑着颔首,表示自己会的。
等医生走远后,他脸上客气温和的表情才一点点褪色、消失。
转告给家属谈捷不在海城,这个“家属”指的还能是谁
如果曾经他抓住了那个机会,现在根本不会在谈听瑟和严致之间扮演这种可笑的角色。
从前他经商时自认把每一分机会都抓得很牢,没想到最后在这种事上输得彻底,把最好的机会拱手让人。
陆闻别垂眸敛去眼底的神色,推门进去。
门一打开,正好听见谈听瑟跟方姨说想吃东西了,后者干脆地应声,动作麻利地经过他出了病房。
“既然那些东西不能吃,”他望着她,语气淡淡,“为什么不在我回来之前早点把饭吃了”
听见前半句时,谈听瑟以为他终于要兴师问罪,没想到却被后半句的转折弄得猝不及防,怔愣地看了他两秒才反应过来。
“你回来前,方姨正要替我去买吃的,但是电梯坏了。”她别开眼,漠然地抬手将鬓发别在耳后。
她当然想过这么做,这样更解气也更能让他生气,可心里却鬼使神差地总有种微妙的罪恶感。
她从没用这种方式“刁难”过别人,只是为了让陆闻别知难而退而已,没有必要那么过分吧毕竟她也不想用这种方式让他“偿还”什么,没有任何意义。
但她没想到的是,被她这么耍得团团转之后,陆闻别竟然无动于衷。
“从今晚开始,直至你出院,我会找人负责你的一日三餐,有什么不喜欢的可以提前告诉我。”说完,陆闻别气定神闲地重新在沙发上坐下,什么也没发生似地打开电脑继续处理公事。
谈听瑟哑然地睁大眼,就这样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想成为最先沉不住气的那个,最后硬生生忍着一个字也没说,蹙着眉心盯着摊开的书页发呆。
方姨很快就回来了,带回来的汤是用各种营养食材慢炖出来的,热气氤氲开清淡鲜甜的香味,汤汁是半透明的奶白色。
“陆先生,您不吃点东西吗”方姨指了指那些放到一边的茶点。
“我不饿。”陆闻别没抬眼,依旧盯着屏幕,神色淡淡。
片刻后,他回邮件的手停了停,抬眸去看几米外坐在床上的人。
她没有开口跟他说话的意思,也没有抬头看他,半垂着眼时眼睫静静投下浅浅的阴影。
他又想起了被她眼睫扫过右手掌心的触感,还有她掉泪后微微泛红的眼角。
陆闻别左手指腹不自觉抵住右手掌心轻轻摩挲。
半晌,他收回视线,右手慢慢紧握。
“谈小姐,怎么不喝”方姨不解,“您尝尝合不合胃口。”
“噢,好。”谈听瑟抿了抿唇,把汤匙往嘴里送。
刚才她能感觉到陆闻别在朝这边看,她却一直装作一无所觉,没有抬头,可被香气勾起的胃口也随之消失了一大半。
“味道怎么样”
“挺好的。”她朝方姨笑笑,“您也赶紧吃点东西吧。”
“欸,好。”
谈听瑟默默喝着汤,忽然回想起一些往事。
大概十岁那年的暑假,她重病了一场,当时私人医生说她需要好好补充营养,可她不敢放开了吃,熬好的鱼汤都只敢喝半碗,最后病好时连手指都瘦了一圈。谈母心疼之后却很高兴,因为这样跳舞更好看。
她记得很清楚,暑假结束后芭蕾老师按照惯例让大家称体重,其他人大多因为假期的放纵和长身体的缘故重了不少,只有她因为轻了很多而被老师表扬。
而现在,她不会再做这种蠢事了,更不会为了一些可笑的原因在吃了东西以后再去催吐。
谈听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联想到这个,蓦地从怔忡中回过神,下意识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又飞快垂眸盯着碗里的汤。
片刻后,她唇角轻轻勾了勾,眼里却有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怅然。
那些过去发生过的、曾那么难熬的事,现在回忆起来也只会花费短短几秒的时间。
右耳边的发丝忽然滑落下来,谈听瑟抬起左手想把头发别回耳后,右手本就握得不太紧的汤匙却无意中脱手,汤水四溅。
方姨第一时间注意到,急急忙忙跑过来,“烫着没有”
“没有,”谈听瑟讪讪,“但是弄到床单上了”
她还从没在吃饭的时候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过。余光瞥见陆闻别跟着起身走过来,她顿时一阵懊恼。
“没事没事,换一套床单就行。”方姨一边安慰,一边把桌子撤走,“我去拿一套干净的过来。”
谈听瑟迟疑两秒,左手有点吃力地掀开被子一角,想先从床上下来。
忽然,雪白的被子被一只手一把掀开,她还没反应过来,陆闻别就俯身托住她后背与腿弯,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蓦然失重,她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陆闻别”
他“嗯”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了,仰起脸时还看见他唇角轻轻抬了抬。
“我自己可以走”谈听瑟又气又恼。
陆闻别恍若未闻,径直抱着她往前走,把她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沙发上,“坐好。”
昨晚手臂上崩裂过的伤口又因为用力而泛起痛感,他却像没感觉到似的,返身拿起她的拖鞋,蹲在她面前打算替她穿上。
谈听瑟脚往后缩了缩,避开他的手,“伤口在肚子上,不是在脚上,我可以自己穿。”
陆闻别手停在半空,片刻后轻轻抬眸,去看那双正瞪着自己的眼睛黑白分明,漂亮生动得不像话。
他挑眉,干脆半跪下来,垂眸握住她一只脚的脚踝,塞进小巧的雪白拖鞋里。
谈听瑟呼吸顿了顿,倏然想到那天在游轮上的画面。
愣神的片刻里,另一只鞋也被陆闻别给穿上了。他全程没什么多余的、不该有的动作,可掌心干燥温热的触感却仿佛依旧停留在她脚踝上,半天没能消散。
她蹙眉,冷着脸别开眼。
“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告诉我,不用麻烦方姨。”半跪在面前的男人没起身,盯着她意有所指地开口道。
谈听瑟没说话,只是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不自然。
陆闻别站起身,把汤碗和干净的汤匙拿过来放在她面前,然后在桌对面坐下,神色自若地继续办公。
没一会儿,方姨就抱着新的床单从外面进来了。她刚准备动手把原本的换下来,又不出意外地听见陆闻别开口“我来吧。”
谈听瑟喝汤的动作一顿,抬眸望过去时眼神有点古怪。
陆闻别做这种事,总给她一种强烈的、让人不自在的违和感。如果说她从前喜欢的是一个由自己臆想出来的完美意象,带着某种不真实的、片面的润色,那现在的他就是在一点点地把这些打碎。
她忽然觉得不安。
汤见了底,谈听瑟放下汤匙将碗推开,一边用纸巾擦嘴,一边假装不经意地往病床的方向看。
陆闻别动作生疏,眉头紧拧的模样格外严肃,和平时从容自若的样子截然不同。方姨有点看不下去了,于是善意地在旁边说明和指挥。
她眨了眨眼,幸灾乐祸地在心里笑了一声。
整理好病床已经是二十分钟以后的事了。
陆闻别眉心微蹙,视线在床上扫了两圈,勉强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后眉头才慢慢松开。
他转身向后看去,却微微一怔。
坐在沙发上的人闭着眼往后靠着,已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眉眼间都带着浅浅的倦意。摊开的书本放在她面前的桌上,书页被风轻轻翻动,柔和的纸张振起轻响。
略显空荡的病号服也没能破坏画面的美感。
他眉眼间复杂的情绪沉静了下来。
驻足看了良久,他终于忍不住抬脚走了过去,脚步声被刻意放轻。
蓬松柔软的发丝盘踞在她颊边,勾勒出一点隔空的痒意。陆闻别静静地看着,手指不自觉屈起,却又渐渐放松,垂在身侧没有动。
忽然,她眼睫颤了颤,似乎睡得不稳,下一秒脸轻轻往右一偏,头一点一点的,眼看就要栽下来。
行动快过思考,陆闻别想也不想就抬起手,用掌心托住了她的脸颊。
温热柔软的触感贴合掌心,那缕卷曲的发丝被压在掌心和她的脸颊之间,竟然让他心口不可自抑地颤抖。
他呼吸轻得几乎停滞,喉结微动,指尖不自觉靠近她的眼角,想落下去轻轻摩挲。
指腹离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还差一点。
忽然,陆闻别动作一顿,神色骤然清明。
他转头看向病房门口严致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显然已经将他和谈听瑟之间的情形尽收眼底。
两人视线隔空交汇,暗流涌动。
严致眯了眯眼,神色一点点冷淡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陆闻别眼中见到如此清晰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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