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约至

    西京,芙蓉街,临近正午时分,街上行人不多,一匹白马撒欢驰骋,身后尘土飞扬。

    “那是何人”

    “好像、好像是咱们大昭最年轻的状元郎”

    “状元郎裴家嫡子”那人惊呼“快到饭点,状元这是做甚”

    “对了,你们听说没有孙家要向西宁伯府提亲了。”

    “提亲孙家看中哪位了”

    那人用手捂眼,人们很快懂了,不解发问“为何不是崔三小姐”

    “孙三郎君年少,名声不大好,还是独眼,好色,也许那个瞎子长得美罢。”

    那个瞎子。

    众人如是议论道。

    三月天,本是春光明媚,搞不懂哪来的一阵风吹来一片大大的乌云。

    西宁伯府,南边僻静的小院,感受到凉风吹过脸颊,崔缇手指收紧“白白,又要下雨了吗”

    白鸽急得不断搔头“这鬼天气刚才太阳还高高挂着呢”

    崔缇一颗心不住往下沉。

    要下雨了。

    又要下雨了。

    雨水一起,她的风筝就飞不起来了。

    裴宣扬鞭纵马穿过笔直的芙蓉街,风扬起她耳边长发,衣袍猎猎。

    西京乃天子脚下,道路铺得长且宽,快到正午街上原就没多少人,这会子赶上要下雨,人迹更少。

    马儿狂奔。

    芙蓉街之后是牡丹街。

    住在牡丹街的一户寡妇赶来关窗,白影一闪而过,她没瞧见马背上的裴宣,倒看见一只没穿靴子裹着雪袜的足。

    怪哉。

    哪有人大白天不穿靴在外跑的

    马蹄翻飞,靠近西宁伯府裴宣坐在马背张望南面,果不其然看见一只风筝孤零零地飞在半空。

    狂风起,风筝被吹得东摇西晃,她心中一喜,继而生忧,生急,这份急切在看到西宁伯府门前停留的马车,上升到顶峰。

    西京各家的马车都会挂有各家的标志,省得出门在外彼此冲撞,马车一角缀着铜铃,铜铃一侧插着写有孙字的小旗。

    裴宣踉跄着翻下马背。

    门子打着哈欠看她,看她风尘仆仆,相貌堂堂,再看她是光着脚来的,心生鄙夷“这里是西宁伯府,闲人退去”

    他挥手赶人,裴宣握着马鞭不管不顾往里冲。

    “欸,你这人,这里是西宁伯府,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今科状元天子门生,是你能拦的让开”

    她一声厉斥,声势扑面而来,门子位卑,见过最大的官就是他家伯爷,哪受得起宰相嫡子的凛冽威严

    趁他愣神,裴宣大步闯入。

    她生平从不做欺压弱小之事,今日做了。她自幼顺从爹娘不曾违逆,昨夜违了。

    膝盖骨传来阵阵隐痛,裴宣死死盯着那只被风吹被雨打的风筝,咬紧牙推开挡在她前方的崔家家仆。

    她做了这么多,信誓旦旦和姑娘承诺了那么多,若还赶不及,她有什么脸面再谈心动

    马鞭重重挥下来,在半空发出霹雳的响。

    乌云滚滚,天雨降落。

    正堂,西宁伯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西宁伯坐在主位基本不理事,旁听夫人和孙夫人谈论两小辈的婚事。

    孙家请来的媒人说得天花乱坠,直把好色成性瞎了一只眼的孙三郎说成天上有地上无的好郎君。

    西宁伯听了她的话,开始觉得坊间传闻不可尽信。

    至少他看到的孙三郎彬彬有礼,模样也是好的,至少比瘸腿的钱家庶子顺眼许多。

    双方都有意这门婚事,只有西宁伯夫人还在那拿乔。

    孙三郎厌恶未来的岳母狮子大张口,急得不断和母亲使眼色,孙夫人这才提议多出一成聘礼。

    “孙家的诚意我和伯爷看到了。”西宁伯夫人笑意真切。

    “那这门婚事”

    “我和伯爷同意了。”

    “我不答应”

    平地起惊雷,孙夫人和西宁伯夫人同时看向站在门外的俏郎君。

    下人们诚惶诚恐地和主子告罪,西宁伯眼神讶异,望见来人竟然站起身。

    裴宣收好马鞭一甩衣摆迈进门。

    天青色的衣袍,凌乱飞扬的乌发,踩在地上沾了泥污的白袜,腰别软鞭,衣带当风,西宁伯夫人深居后院不识她的身份,西宁伯又岂能不知她的贵重

    这几年西京儿郎谁最风光,裴家嫡子居第二,谁敢称第一

    这般卓越的郎君衣衫不整冒雨前来,西宁伯赶在家中妇人训斥前同裴宣见礼“仆妇无状,还望裴郎君勿怪。”

    裴郎君

    西宁伯夫人凌厉的眉眼转为温和,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孙夫人恍然大悟,眼神隐隐约约多了几分敬畏。

    孙三郎爱美人,爱到男女通吃很不讲究,见到裴宣的第一眼他魂儿快要从身体飘出来,灼灼风华,耀眼夺目,这就是裴家嫡子呀。

    闻名不如见面。

    裴宣遵晚辈礼拜见西宁伯夫妇,温文尔雅,哪怕不穿靴子也还是西京首屈一指的俊才。

    西宁伯喜欢她的谦逊。

    西京勋贵多爱捧高踩低,被人踩了几年还能得到前途锦绣光明的状元郎的善意,他很开心“郎君方才说不答应,不答应什么”

    “我不答应崔家长女嫁予孙三郎为妻。”

    西宁伯夫人出于女人的直觉眼皮重重一跳。

    看热闹看到自家头上,孙三郎撇嘴“裴兄急慌慌赶来,是来抢亲的”

    能让裴宣失控至此的女子,该当是怎样的美人

    他不想放手。

    那瞎子他娶定了

    知子莫若母,孙夫人哪能不知小儿子心意

    权衡再三笃定相爷不会准允儿子迎娶一名盲女,再去看裴宣衣衫不整,靴子都来不及穿跑出来,她笑道“状元公是读书人,读书人知耻明礼总要懂得先来后到的道理。

    “先前我与西宁伯夫妇已经做好口头约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孙家占全,裴郎君有什么呢”

    “我有一只风筝”

    她目光灼灼,仿佛在说唯有圣人才能吐出口的至理真言。

    风筝

    在场没人听得懂这话。

    西宁伯后悔答应早了,早知这位有意,别说是风筝,就是拿根草来他也会欢欢喜喜将长女奉上。

    西宁伯夫人悔得肠子都青了,心里比吃了黄连还苦。

    孙三郎得意道“裴兄,君子不夺人所好,你先前抢了我未婚妻画像,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你要和谁算账,不如和老夫算算账”

    浑厚有力的声音穿过风雨而来。

    西宁伯吓傻眼,嘴皮子不利索“裴、裴相”

    一国宰相驾临西宁伯府,西宁伯夫妇折身叩拜。

    看幼子傻乎乎还在那橡根木桩子杵着,孙夫人拽他裤腿,待反应过来相爷那句话是冲他而来,孙三郎冷汗淋漓,面白如纸跪地匍匐。

    年过四十的裴相爷年轻时也是风靡西京的俏儿郎,俏儿郎人到中年,官威赫赫,气势如渊。甫一露面,如泰山压顶给人难以承受的威压。

    裴宣见他亲至,不自在地喊了声“父亲”,换来裴相不满地打量。

    书童捧着一对长靴赶忙从相爷身后站出来,服侍郎君着靴。

    另有侍婢上前为裴宣整理散乱的发,歪歪扭扭的玉带。

    裴如风大袖一甩,不客气地坐到主位,沉眉看着一个两个的人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儿也有。”

    裴宣脑袋猛地抬起,惊喜地喊他“爹”,哄得当朝相爷想气又想笑。

    官媒施施然提着裙摆走出来。

    她还是头回见人提亲要女方的爹娘跪着听话。

    相府的人二话不说抓她来此,以她多年撮合的经验,哪能看不出裴郎君动了真心。

    裴郎君动了真心,相爷就他一个儿子,管她瞎的瘸的聋的傻的,儿子顺心才是最重要的。

    “敢问相爷”西宁伯夫人强忍惧意问道“我与伯爷膝下有女两名,不知相爷是要”

    裴相懒得回话,瞅了眼他丢人丢了几条街的儿子,裴宣温声道“求娶伯爷长女,住在南院的那位。”

    她特意点出“住在南院”,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当下西宁伯老脸火辣辣的。

    一家好女百家求。

    一个瞎子也能引来名动西京的裴家子,西宁伯夫人暗叹崔缇撞了大运,更感叹西宁伯府的运道来了。

    与裴家结亲,哪怕是跪着,也比外面好多人站着高。

    孙夫人身如抖糠,她想不明白,宰相大人怎么会同意嫡子迎娶一个瞎子

    她更不明白,裴郎君近乎完美的男子,为何会对一个瞎子倾心

    旁人引以为耻的,他捧着当宝贝,旁人恨不能远离的,他冒雨骑马也要赶来。

    有相爷坐镇,婚事是显而易见的顺利。

    “行了,你们起来罢,跪着多难看”

    宰相发话,西宁伯夫妇这才敢按捺着狂喜惧怕起身,徒留孙夫人和其儿子跪在那。

    裴如风记性好,还惦记着要找他女儿算账的小子,倏然出声“孙三郎,是你”

    话没说完,一股尿骚味蔓延开来。

    孙三郎吓尿了。

    尿味熏天,裴相没了算账的欲望,以帕掩鼻“有辱斯文,还不拖下去”

    孙夫人呼天抢地地搂着儿子,孙三郎成了软脚虾。

    闹哄哄的。

    裴相百忙之中拨冗前来,没空留在这详细议亲,走前定下婚期,带不孝子匆忙归家。

    “别看了,就这点日子你也等不及”

    他臭着一张脸,实在拿裴宣没辙“先回家,你娘请了大夫给你看看腿,以后是要做官的人,还这么胡闹要不了多久,全西京的人都知道你裴郎君衣衫不整来抢亲了”

    裴宣最后看了眼半空摇摇欲坠的风筝,放下车帘“爹,以后又要多一个人孝敬您和阿娘了。”

    裴如风一声长叹,他拍拍裴宣不够壮实的身板,一切尽在不言中。

    徘徊许久的风筝终于受不住风催雨淋落下去。

    白鸽心底充满对裴郎君的愤怒戏弄她家姑娘真就如此好玩为何要戏弄一个痴痴等他的盲女她家姑娘还不够可怜吗

    她气红了眼,眼眶滚出泪,侧身用袖子擦去泪,忍着不教崔缇听到她她的哭声。

    “白白,风筝还在吗”

    “在,还在”

    白鸽忍着不去看掉在泥里一身狼狈的风筝,惊呼“姑娘,咱们这次做的风筝真不错,竟然还在上面挂着呢”

    她是怎样的人,什么样的情绪说什么口吻的话,崔缇一清二楚。

    她猜测风筝又毁了。

    “姑娘”

    迟迟不见她吱声,白鸽心虚地揪袖口脱落的线。

    “你不用哄我,没关系的,风筝毁了,咱们就再做一只。”

    昨日白鸽就陪她一起等,等到太阳下山,等到月亮升起来,等到天晴,等到天下雨,她实在等不下去“姑娘,万一他在骗你,咱们还要做风筝吗”

    什么看到风筝骑马也会赶过来,纵使出了西京城,这么久也该赶过来了。

    崔缇摇头“他会来的,风筝,还是要做。”

    白鸽狂躁地抓头发,好一会,她顶着鸡窝头去准备做风筝的物什。

    骨架勉强搭好,崔缇食指和中指出现细小的伤痕。

    见了这一幕,白鸽恨裴宣恨得牙痒痒,他最好能来,否则她做梦都要骂死他

    “白白。”

    崔缇沉默半晌,轻声道“他会来的,你不要在心里偷偷骂他。”

    “”

    白鸽气得竹刀差点削了手,深吸一口窗外的土腥气姑娘这是魔怔了

    “好,他会来的,姑娘说他会来,他肯定会来。”她挤出笑脸,巴望裴宣千万要言而有信。

    偏僻荒凉的南院,真如雨后春笋一般,一下子冒出好多人,多是来登门道喜的。白鸽被人围得烦,裴宣那只笨呆鹅说来不来,她家姑娘都魔怔了,还有什么可喜的

    “大喜,大喜呀”

    那人越过白鸽“我去和姑娘说”

    雨后天放晴,没白鸽在身边,崔缇尝试着自己把风筝放起来,磕磕绊绊,总不顺利。

    “哎呦姑娘这是在做什么可得小心啊”

    往北院跑跑得最殷勤的婆子夸张地喊了声,惊得崔缇差点绊倒,白鸽头疼,感觉这些人是故意来捣乱的,跑过去搀扶主子。

    “您以后是要做状元夫人的,真喜欢放风筝,让裴郎君陪你放不是正好”

    白鸽听到“裴郎君”三字就想炸毛,倒是崔缇头脑清醒,颤声问道“状元夫人”

    “是啊,裴家嫡子冒雨前来,靴子都忘了穿,握着马鞭闯进府,当着伯爷和夫人的面直言提亲,后来相爷也来了,婚期定在五月五。

    “您呀,住在这小院,反成阖府上下顶顶尊贵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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