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林瑶七想八想,想到眼皮子打架,才枕着小枕头昏昏睡去。

    到半夜一声雷响,外面哗啦啦下起了雨,敲打的院子里的竹叶沙沙作响。

    幸好,林瑶睡前习惯把厢房的大窗掩上,只留下一小扇木窗通风,清凉的穿堂风一吹,满室凉爽。

    林瑶裹着小棉被一夜好眠。

    南厢房的顾春梅也睡的挺好,就是东子这小子有些惨,他住的那个小偏房,虽然面积窄了些,可朝向好,采光佳,里头木头床、书桌椅子、衣柜什么的全都不缺。

    大夏天的,张翠兰也早早给老儿子屋里挂了粗布蚊帐,还在木头床上放了把大蒲扇,让东子睡觉前自个儿在蚊帐里扇一扇,把蚊子赶出来,这不就能睡个好觉了

    谁知道,东子个懒骨头,晚上睡觉不爱洗脚就算了,小崽子连蚊子也不赶,见天一抹黑,歪到床上就呼呼大睡。

    平时还好,张翠兰晓的老儿子这臭德行,有空闲的时候,去帮着扇扇蚊帐,免得兔崽子让蚊子咬的一脸包没法见人。

    这几天不是忙嘛,她白天在养猪场挑水冲猪舍,下午回家,街道上要办大食堂,大杂院妇女有一个算一个,都去帮忙拾掇,不去就是思想不积极,不支持人民公社化。

    好嘛,有这一顶大帽子在那扣着,谁敢不去

    林瑶明天也得去帮忙。

    张翠兰一忙,老儿子屋里的事儿就管不过来了。

    云水县雨季潮湿,大杂院里绿植花草繁茂,在外头走一遭儿,稍不注意就能给花翅黑蚊子咬伤上个大包。

    偏昨晚半夜下雨,顾时东屋里窗户没关,蚊帐也给风雨吹来了,行吧,那无处不在的蚊子在屋里嗡嗡了一整晚。

    东子这孩子独得满屋蚊子宠爱,挠啊挠啊,挠了一晚上。

    第二天天没亮,臭小子就哭唧唧来敲爹妈的门。

    养猪场七点半上班,张翠兰六点半起来,洗刷烧饭出门一条龙,这么多年早养成生物钟了。

    这会儿外头雾蒙蒙还透着黑,雨点淅沥淅沥打在瓦面上,张翠兰打着鼾睡的正香。

    门外老儿子鬼狐狼嚎在那“砰砰”敲门,被吵醒的张翠兰起床气蹭蹭直冒,披上衣裳,布鞋往脚上一套,杀气腾腾下了床。

    小兔崽子,三天不打上房基瓦,大早上闹腾啥,找抽呢

    张翠兰窜到门口,扯开门闩,咣当打开门,刚要破口大骂,“狗儿子,闹”

    这到口的话刚到嘴边,她往外看了一眼,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天爷哎,这是哪来的猪头三

    林瑶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等她从床上爬起来,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大阳光明晃晃的, 窗外梧桐树上的蝉鸣声分外欢快。

    雨后的大杂院很凉快, 带着独有的青草香。

    林瑶刚睡醒,还是迷迷瞪瞪的,她慢吞吞穿好衣服,去院子里洗脸刷牙,细细摸了雪花膏,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

    大杂院里静悄悄地,翠兰婶跟满仓叔都不在家,应该是一早上班去了。

    东子也不在自己屋。

    林瑶觉得有些奇怪,平日东子这懒虫,哪天不睡到日上三竿才下床,今天这么勤快

    她正纳闷儿呢,南厢房木门开了,顾春梅端着水盆,哈欠连天跨过了门槛。

    “姐,你今天不上班呀”

    顾春梅趿拉着鞋去水缸边舀水。

    林瑶过去给她帮忙,拿着葫芦瓢舀了两瓢井水。

    “今天休假了,不上班。”

    顾春梅撸袖子,边撩起水洗脸,边道。

    这年头没有双休日,县城的工人一周也就休一天,像顾春梅在供销社上班的售货员,平时上班都是轮流去的。

    林瑶“哦”了声,转头又道,“怪不得呢,叔婶都不在家,东子一大早也跑不见了。”

    臭小子准时跑街上疯去了。

    顾春梅咕噜噜刷着牙,听见这话,嘻嘻笑起来,“瑶啊,原来你不知道啊”

    林瑶眨巴眨巴眼儿,不知道什么

    顾春梅一看她这模样就乐了,三两下刷完牙,扯了干净毛巾擦了下嘴,手舞足蹈开始给林瑶描述,她早上起来喝水,瞅见弟弟给蚊子咬的满脸包的猪头样。

    “这家伙儿给蚊子咬的,嘴巴都肿成香肠了,懒崽子睡觉不关窗,大杂院的蚊子可厉害,咬一口又疼又痒,给这小子闹的嗷嗷哭,啥干啥去了还能干哈,一大早闹的全家睡不好觉,去卫生院了呗,估计这会儿哭着在医院打吊瓶呢。”

    林瑶“”

    真是个倒霉孩子。

    顾春梅平时跟弟弟有事没事就菜鸡互啄,给顾时东气的哇哇叫。

    可到底是自个儿亲弟弟,她嘴上幸灾乐祸,心里还是担心的。

    吃了早饭,姐俩打算去卫生院一趟看看东子。

    中途,张翠兰匆匆回家来一趟,林瑶一问,东子果然在卫生院打吊瓶,这倒霉孩子给毒蚊子咬的厉害,不光嘴肿了,手啊脚啊也肿了,卫生院的大夫给他挂了抗过敏的吊瓶,又开了药膏跟清凉油,摸在身上包消的快。

    卫生院只有药膏,没有清凉油,张翠兰是回家来拿钱儿去供销社买万老虎的。

    这年头外头没有花露水这一说,云水县供销社也只老虎牌的清凉油,老虎牌清凉油是民国传下来的老牌子,品牌创始人姓万,老百姓就叫它“万老虎油”。

    万老虎油配方有薄荷、丁香、樟脑油,能祛风镇痛、消炎止痒,大杂院的孩子身上起疹子,或者给蚊子咬了,用这个摸一下,效果超级好。

    张翠兰拿了钱,挎着包就要往街上冲。

    林瑶拍了下脑袋,万老虎牌清凉油啊,她空间超市里有一柜子呢,她借口道,屋里正好有罐没用的清凉油,回了趟屋。

    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就多了小小一罐清凉油。

    张翠兰高兴的直拍手,这下好了,不用费功夫去街上买了。

    万老虎油只有县上老姐那家供销社才有的卖,从大杂院到老街,一来一去要半个多小时。

    费功夫不怕,主要是老儿子受罪

    张翠兰夸了林瑶几句,跳上自行车又出门了。

    临出门前,张翠兰同志还心疼道,“我瑶瑶这阵子苦夏,看看小脸都瘦了,等晚上回来,给瑶瑶用猪油摊张鸡蛋饼,补补身子。”

    边上的顾春梅也点头,“可不是,瑶瑶是真瘦了,妈,一张鸡蛋饼可不够,要多几张才行。”

    嘿,到时候她跟瑶瑶,爹娘一人一张,美滋滋。

    张翠兰白她一眼,没搭理闺女。

    姐妹俩吃完早饭,拾掇好家里,屋子落锁,挂着军绿色小垮包,坐公交车去了卫生院。

    五十年代,国家汽油供应紧张,各大城市的公交车都改造成了煤气车,公交车顶上都放了个黑色的煤气袋。

    云水县只有一班公交车,车内空间狭窄逼仄,到上下班高峰,车上满满当当都是人。

    这会儿乘客少,林瑶买了公交车票,一张公交车票二分钱,寻了两个靠窗的车座,她跟顾春梅一前一后坐下,打开窗户,吹着风,在大太阳下晒着,也不算太难熬。

    公交车在路上摇摇晃晃走了半小时,才到县卫生院所在的街上。

    县卫生院就在公路边上,一幢四层的红砖小楼,听说是解放前盖的,白色的门楼,刷着大红色标语的墙壁,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身穿灰蓝色衣服的人群,都是这个时代特有的印记。

    输液室在二楼,林瑶她们去的时候,输液室人满为患,顾时东正吊着吊瓶,在走廊里坐着呢。

    臭小子打了针,抹了药,精神多了,一见林瑶就喊,“嫂子,你来看我啦。”

    林瑶过去一看,呆了呆,倒霉孩子嘴巴咋肿成这模样了

    顾春梅不乐意道,“臭小子,没看见你姐我啊”

    顾时东哼了声,“谁让你笑话我来着。”

    得,赶紧是记仇了。

    眼瞅着姐弟俩又要拌嘴,林瑶赶紧拿出路上买的白糖糍粑给顾时东解馋。

    白糖糍粑算是云水县的特产之一,路上的国营饭店、供销社都有的卖,打好的糍粑裹上白糖、红豆跟绿豆馅儿,热腾腾吃一口,软绵绵透着沙沙的甜。

    顾时东很喜欢吃,他两只眼睛笑成一条缝儿,一激动就想伸爪子吃。

    顾春梅拍了他一下,“爪子脏不脏,洗了手再吃”

    本来就病了,还不洗手吃东西,找揍呢。

    顾时东委屈的哇哇叫,“我打吊瓶呢,怎么洗手。”

    他肚子都饿了,女人真是麻烦

    林瑶给臭小子拿了张包点心的牛皮纸,让他抓着吃。

    这会儿到吃饭的点儿了,卫生院里人来人往,一般人脸皮薄,不好意思在走廊上吃饭。

    顾时东不是一般人,臭小子脸皮贼厚,抓着糍粑一口一口吃的吧唧吧唧,就跟啃送西瓜的松鼠一样,自在的很。

    他吃的香,就连路过的大夫也停下来看两眼。

    兔崽子还自来熟跟人大夫打招呼。

    顾春梅捂着脸,实在不想承认这是她亲弟弟。

    臭小子吃完糍粑,肚子还没饱,人家也不说就这么可怜巴巴抱着肚子看过来。

    林瑶心一软,转头跟顾春梅打商量,“姐,咱们再给东子打碗面去吧。”

    顾时东继续眼巴巴望过来。

    顾春梅深吸一口气,气哼哼去食堂给弟弟打面去了。

    卫生院食堂伙食好,大师傅手艺也地道,就是一碗面也分荤素,素面只有豆芽菜,七分钱一碗加票。

    荤面可丰盛多了,有肉丝儿、豆芽、小青菜还有荷包蛋,油汪汪的看着就好吃,价格也贵,一碗就要一毛二,还要三两肉票、票。

    老顾家一家人,一个月才供应半斤肉票。

    顾春梅手里的肉票攥了攥,最后还是打了份荤面回去。

    那么一大海碗荤面往跟前一放。

    就是林瑶也跟着呆了呆,顾时东一口一口吃到一半,都要吃哭了,真想放下筷子不吃了,可是他不敢。

    二姐在边上瞪着他呢。

    他要是敢不吃,二姐一准儿收拾他。

    最后还是顾满仓给小儿子解了围,把剩下的面吃了。

    不管到什么时候,粮食对顾满仓这老一辈人来说,那都是珍贵无比,一粒粮食也舍不得浪费,剩下的汤面,连汤带水满仓叔全给喝了。

    吃了面,满仓叔回了轧钢厂。

    顾春梅婚期临近,好不容易休个假,下午跟大头哥一起去准备结婚用品,顺便来场甜蜜约会。

    晌午,张翠兰来看老儿子,顺带接林瑶,娘俩儿一块回大杂院。

    下午街道上还要人帮忙呢。

    林瑶给臭小子留了半斤桃酥,留了两本小人书,又把从家里带来的绿水壶灌满白开水,有吃有喝,手上有书,顾时东半点也不寂寞。

    张翠兰回头,狗儿子还吊着吊针瓶子,咧着嘴在那笑。

    大杂院这边儿,公社葛主任带着社员们忙了好几天,公社食堂就要开张了。

    食堂就在设在街道办事处的院子里,这是所老式天井宅院,原本是资本家住的宅子,雕梁画栋,一水儿金丝楠木家具,可比大杂院气派多了。

    公社食堂的厨房也是以前的老厨房,地方宽敞,灶台都是用砖头新砌的,一口上头放着大蒸笼,用来蒸馒头,一口上头架着刚打的铁锅,用来炒菜,还有口小灶台,上面放着大砂锅,平时炖肉熬汤都用它,靠墙摆着一张长桌,上头柴米油盐,刀具勺子、切菜的砧板一应俱全,柴火也准备的足足的,垒的高高一垛。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葛主任又开始动员社员们,每家每户往食堂送米面。

    这也是上头的规定,家家户户不烧饭,吃大食堂。

    老百姓家里的米面送到食堂来,一家一户送十斤米,或者五斤面,家里没有白米白面的,用高粱米、玉米面、地瓜面抵也行。

    大杂院所在的第二生产队,百十口子人呢,一日三顿在食堂吃,单靠社员拿的这些米面可吃不饱,剩下的国家给补上。

    这样算起来,国家政策也是可以了。

    这年头家里人口多,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葛主任说大食堂那都是敞开肚子吃,不仅吃得饱还吃得好,让社员们放心。

    有精明的婆娘就在心里算了一笔账,每家每户每个月往食堂送十斤米,剩下的吃喝就不用愁了,别的不说,现在一个三口之家,一个月单是米面就要吃掉二十来斤白米,这还是馋着粗粮吃的,往多了说可不好说,有的胃口大的,还有家里七八,十来口子一大家子的。吃不饱只能往肚子里灌水。

    大家伙儿算了帐,脸上挂着笑,成群都拎着米袋子往食堂送。

    公社会计一手账本,一手算盘,忙的满头大汗。

    不过也有那不情不愿送粮食的,比如前院的王胜才家,王胜才媳妇儿,跟王家老太太,婆媳俩就嘟嘟囔囔,说什么家里穷,日子光景不好,没有白米白面,也没有玉米面,高粱米,问公社会计,“用麦麸抵粮食中不”

    公社会计都给气笑了。

    你婆媳俩在这开玩笑呢,麦麸那是喂猪喂鸡的,你拿来给人吃,就问问你家用麦麸蒸锅窝头,能下嘴不

    你们婆媳俩要是能吃下嘴,咱公社食堂就能用麦麸折粮食。

    周围的社员听了哄堂大笑。

    王家老太太只能骂骂咧咧回家拿粮食去了。

    王胜才媳妇眼珠子一转,回头来敲老顾家的门了。

    张翠兰去公社食堂送粮食了,这会儿就林瑶一个人在家睡午觉。

    她一睡起觉来,外头打雷也吵不醒。

    王胜才媳妇挨个敲顾家的厢房门,敲的手都酸了,硬是没人出来搭理她。

    王胜才媳妇甩着发酸的胳膊,败兴而归。

    她奶奶的,本来想来老顾家“借”上几斤粮食的,这一家子鬼心眼子多的,就是不给她开门,害她白跑了一趟

    城里办食堂办的红红火火,乡下公社更是办的热热闹闹。

    林家庄不对,现在应该叫东方红生产队了。

    东方红生产队大食堂也开展的如火如荼,生产队长带着人在木头搭的顶棚下砌了灶台,一口煮汤,一口煮饭。

    跟云水县一样,生产队队长举着铁喇叭,在村里吆喝,让社员们往食堂送粮食。

    林大国两口子一看有便宜占,拎着家里口粮袋子跑的比谁都快。

    反正林家三天有两天,都是吃杂面窝窝头,喝碴子粥。

    村里食堂吃白面馒头红烧肉

    两口子赶紧去大队长跟前表现表现。

    林红娜不屑去表现,邻家院子里乱糟糟的,她全当看不见,径直去灶房,冲了一一缸子红糖水咕咚下肚。

    她放下手里的搪瓷缸子,两只眼睛却紧盯着家里空空如也的面缸,若有所思。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上辈子顾时安就是这时候复员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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