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之前所说的那个赌坊,距离无争山庄有足足七日的路途。
这个赌坊的名声甚广,乃是天下第一的大赌场,这种地方不仅金钱在明面上流转,就连当朝官员的人头也会被拿上桌面,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闻名天下的地方,却连正经的名字也没有,只被人称为“黑石头”。
赌坊位于一座大山的石窟之中,建筑混乱而又破旧,谁也不知道石窟什么时候倒塌,然而这里每天都来往着东西南北想要孤注一掷的人们。
令楚留香没有想到的是,原随云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竟然忽然决定不回他的无争山庄整顿现状,偏要跟着他们一起跑东跑西,赶也赶不走。
言修然试着半夜趁他睡着把他丢在荒山野岭不管,一行人急匆匆上路,天知道第二天原随云是怎么把他们追上的。
堂堂无争山庄少庄主,竟像一块狗皮膏药一般黏在他们身上不肯走了。
楚留香当然没有那么天真,他不用想也知道这位少庄主有所图谋,甚至还是什么阴谋诡计,但是他们几个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到底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人,把一个盲人丢下等死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因而,无论怎样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任由他跟着了。
这两日,言修然似是又想起了不少东西,可是楚留香细细观察他,却又觉得他依旧是小孩子的模样小孩子的脾气,因而不敢问他到底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东西。
只有一件事挺奇怪的,他一下子转了态度,不仅不再仇视花满楼,竟对他非常好起来了。
楚留香死也不会相信他会主动对花满楼好。
因而他心里觉得,这小子大概在憋一个大招。
走到第三天,终于到了一个比较大的城镇上,几个人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然而,言修然却忽然犯了怪病,站在城门口道:“我不进去。”
楚留香只能好言好语哄他:“我们在野外赶路了整整三天,每个人都是一身风尘,好不容易有地方歇脚,为什么不去呢?”
言修然任由他怎么说也不挪地方:“不去。”
他之前下水抓鱼,后来又在山里头打滚,路上的时候怀里还揣着条鱼等着吃,因而孩子一般弄得一身泥污,此刻只一张脸蛋被楚留香拿帕子擦得干净,站在城门口甚是奇怪,他长得又格外地好看,加之久不见光,面庞白皙甚于女子,这般往城门口撒娇耍赖般的一站,引了不少人回首看他。
楚留香一心只想悄悄行进,奈何他们一行人,哪一个看起来是普通人的模样,一个比一个更加气质出尘,早有人频频回首了。
楚留香没办法了,看向陆小凤。
陆小凤这一路上和言修然相处,一开始还想像小时候那样,两个人吵架了吵不过就动手闹闹,结果被言修然彻底打怕了,现在脸上那个巴掌印子还在红,哪里敢和他吵,只能好言好语道:“走吧,修然,给我个面子。”
言修然杵着不动,伸手一指:“我们在城外扎营吧。”
原随云忽然开口,道:“怎么,城里有人要杀你?”
他一说话楚留香就头疼:“原公子,莫要火上浇油。”
原随云道:“躲又躲不掉,何苦缩头缩脑呢?”
楚留香道:“够了!”
谁都没办法了,最后还是要花满楼来。
花满楼好言好语地劝他:“城里有好吃的呀。”
言修然依旧站着不动,道:“但是城里很危险。”
他若是站着不动,其余几个人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拉得动他。
楚留香心里想这小子竟然知道要命不要吃的了,这两天真是变化不小。
花满楼又说道:“就算是城里很危险,我也会保护你的。你看,我现在伤好了,我可以保护你了。”
言修然很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但是花满楼看不见,他不知道言修然嫌弃地看着他,他以为言修然终于有所动摇了。
花满楼于是决定继续努力,又说道:“要不这样,你和我们进城,我给你一颗小石子好不好?”
言修然嫌弃地看着他。
末了,却说:“行吧。”
十足敷衍又十足无奈,这才被花满楼牵着进了城。
眼看着大家都进城去了,独独楚留香一个没有动,站在城门口发呆。
谢孤帆走了两步,发现楚留香不见了,连忙回来找,见他还傻傻站在门口,不由得好奇问道:“楚香帅,你这是怎么了?”
楚留香皱了皱眉。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摇了摇头:“是我想多了。”
谢孤帆以为他心情不好,连忙安慰他道:“楚香帅,我家少爷还是很喜欢你的,真的。”
楚留香:“……”
楚留香无奈道:“你真是……”
他叹了口气,扶住发痛的头,道:“我总觉得他造句方式和前两天不一样了,是我的错觉吗?”
楚留香见谢孤帆不回答,也只能作罢,连忙跟了上去。
只见前面一行人走的好好的,忽然猛地停了下来,言修然石头块一般伫立在原地不动,手一抬,往街边小摊一指,坚定地说:“要吃糖。”
楚留香:“……”
他到底是哪来的错觉言修然长大了!
楚留香头痛地一摸怀里,竟一分钱也没了。
这臭小子太能吃,竟不知不觉就把他刚跟萧泪血借来的十两银子吃完了。
现在算算,他怎么可能吃这么多,这一路上根本没什么可以花钱的地方啊!
好在不等他尴尬,陆小凤已经连忙付了钱,这才没有闹起来。
楚留香看着言修然啃糖人,忽然发现他站着不动,背对着糖人的摊子,头一遭没去挑一个想要的糖人。
且啃糖人的时候极为缓慢,仿佛在屏息倾听什么。
楚留香当即往他身后看去。
只见一个坐着轮椅的人正在落日下的街道上坐着,一动不动,似是在思考什么。
但是那人明显不是言铁衣,反倒是像一个他认识的人,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人虽然看起来是十足的文质彬彬,不知道为什么,眼神里总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味道,那等迫人的气度,丝毫不像一个身体残废的人。
这一点,反倒是有点像言铁衣了。
这时,陆小凤见楚留香发呆,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忽然开口道:“那难道就是鼎鼎大名的无情?”
这般一说,楚留香脑袋里的那点记忆猛地与眼前的人重合。
无腿行千里、千手不能防。
不正是无情么?
正当此时,那街边的童子忽然推动轮椅,径直向城门走来。
轮椅上的公子面容苍白,神色冷酷,眼睛只淡淡看着前方,似是谁也不放在眼里。
就在轮椅经过糖人摊子的时候,他猛地转过眼睛,一双锐利至极的眼睛猛地看向正站在路边吃糖人的言修然,那平静无波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苍白的笑意来。
只是这笑意之中,带着十足的敌意。
言修然埋头啃他的糖人,头也不抬,看都不看他。
楚留香轻声问道:“你们认识?你不肯进来,是在躲他?”
与此同时,推着无情的童子也在问:“公子?你怎么看起来很高兴,又看起来很伤心呢?”
言修然回答楚留香道:“我不喜欢他。”
“没了眼睛的人,耳朵总是分外灵敏;没了腿的人,手就伸的特别长。”
另一头,已经离开了城镇的无情笑道:“看见最好的朋友,总是很高兴的。”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暗淡下去:“可是他偏又疯了,我却阻止不了,怎么能不伤心呢?”
童子面面相觑,纷纷道:“可是言公子是很好的呀,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无情黯然道:“笑话。”
“没人比他更残忍、更可怕了。”
这时,城门外忽然传出一个声音来,声音震耳,绵延不绝,人却在很远的地方:“既然如此,师兄为什么不拦着他?”
无情道:“因为我不是很确定。”
远远站着的那个人笑道:“不确定什么?”
无情道:“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像我将他当成朋友那样,把我也当成朋友。”
远处的人说道:”怎么会?“
无情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眼神忽然亮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又很垂下了眼睛。
只听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他疯了。疯的太过,连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城墙另一头,啃着糖人的楚留香问道:“你为什么会认识这位无情公子?难道有什么私仇不曾?”
言修然啃着他的糖,咕哝道:“仇倒是没有。”
“就是他这个人,很聪明。”
“但是聪明人就很烦,动不动就想太多。”
楚留香现在遇到什么都要追问一下,生怕错过什么信息导致差错:“比如呢?”
言修然断然道:“他觉得我是个疯子。”
楚留香心想这很正常。
他也以前也在想这个小少爷到底是傻子还是疯子。
他觉得无情这么想,完全没有问题。
言修然吃完糖人,抹了抹嘴:“他好像还觉得我喜欢他来着。不知道哪儿来的优越感,烦。”
楚留香:“……”
又一次的,他彻底说不出话来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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