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瑾抿了抿嘴唇。
老人将话说得太明白, 反而让她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腔。
可是内心深处,她仍有一种莫名的不甘。
她的确拉开了碎天弓,但她的价值似乎也仅在于此, 如果她没有拉开,那当初云鹤世家的判断就没有错,她的父母确实不该在一起,她也确实不该出生, 尤其不配出生在云鹤家。
灵瑾说“我的生母, 并不是一无是处的人。她虽然从未使用过灵弓, 但她是女君的辅臣, 曾为翼国立下许多功绩。”
老人扫了她一眼。
“的确如此。”
老人说。
“我见过她, 一个非常勇敢聪慧的翼族女人,有时候看起来简直不像一个小型翼族。”
灵瑾问他“小型翼族应该看起来怎么样”
老人说“我不否认小型翼族在许多方面曾为翼族做下的功绩, 但是云鹤一族之所以数千年来能够在翼族中立于不败的位置, 拥有今日的地位,全部是靠射艺。”
“你看窗外――”
鹤发老人缓缓走到窗边, 一把推开窗子,将建于浩渺云山烟海之上的云鹤仙府展示在灵瑾面前。
他说“这座山,这些屋舍, 这里的每一把弓, 每一件衣服,都是云鹤族世世代代的先祖,依靠灵弓,在战场上搏上性命,一箭一箭射出来的。
“要保住你所看到的这一切, 绝没有看上去那么容易。
“你可能觉得,不给你和你母亲这样的小型翼族机会, 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但你无法否认,使用灵弓是有门槛的,而想要在射艺上登峰造极,更是有门槛中的门槛。
“你可以向你的父母亲人要求公平,可是等到竞争的时候,等到战场上,你却没有办法向你的对手或者敌人乞求怜悯。
“近万年来,翼国曾有无数次陷入极为黑暗的困境,又有无数世家起起落落,它们像山一样拔地而起,峰高于天穹,又像海浪一样倾然消散,了然无痕。这种事情发生过太多次,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唯有云鹤世家存留至今,直到现在,仍然每隔数年就会有名将出世,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老人转过头看向灵瑾,坚韧地注视着她,一字一字地说“体格的大小,手臂的长度,对弓箭的感知,翅膀上每一根羽毛的浓密,差之毫厘,对射箭都是有影响的。这是云鹤世家世世代代总结出来的经验。
“很多时候,天赋从一出生就注定好了。世上的竞争远远超乎你的想象,想要维持住云鹤世家今日的威望,必须要世世代代都拥有可以在战场上发挥强大作用的后代,一丝一毫都不可以有所懈怠。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对血统要求如此苛刻。
“一旦破例开启一次门,就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如果因为竹依上君优秀,就为她大开方便之门,那以后未必不会有人为了什么梅仙子、兰仙子,再过来求情。
“最后鹤族的血脉不断稀释,难以再保证鹤族后裔的强大,整个家族也将溃败,最终荡然无存。“就算云鹤世家已经有如今的威望,我们仍然是输不起的。一旦输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里所有的人都难以保证衣食无忧的生活。
“倾注全力培养精英,是为了云鹤一族的所有人;严格要求所有人,是为了云鹤一族的将来。”
老人再度背过身去。
“鹤羿他是我的儿子,也是我唯一一个孩子。”
“亲手斩断他与家族的所有联系,我也于心不忍但我不仅仅是他的父亲,也必须为鹤族全族负责。”
“在乱世中,只有最坚韧的家族,才能不断适应日新月异的环境,在其中存活下来。”
老人没有回头。
他只说道“你可能不知道,即使你能拉开碎天弓,在允不允许你回云鹤家这件事上,云鹤一族内部也是有争议的。
“因为一旦认可你回云鹤世家,就意味着认可你的世世代代都属于云鹤世家的血脉。你能拉开碎天弓,可你的后代却未必可以。尤其是据我所知,你虽然开了一次碎天弓,但至今仍然不能使用灵弓,而且碎天弓也没能再打开第二次。一旦你的血脉回归云鹤家,注定会为云鹤家混入不稳定的因素。
“如果你愿意回云鹤家,云鹤家能够做出的妥协,就是将你父母的名字,重新收入到云鹤世家的族谱上。以后你需要什么,无论是灵弓还是财富,云鹤家都会定力相助。
“不管是将已经除籍的人重新恢复在族谱上,还是接纳小型翼族进入云鹤世家,在云鹤世家的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事,你不用急着答复我,可以仔细考虑一下。”
说到这里,灵瑾听到老人若有若无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而这时,她也忽然明白,老人转头时,她为什么会觉得对方眼熟了。
眼前这个人,是她生父的父亲。
也就是说这是她的祖父。
按照女君和大祭司的说法,在鹤将军和竹依上君两个人中,灵瑾无疑长得更像母亲。她曾在井底石室里亲眼见过母亲年轻时的幻影,的确如此。
但毕竟是生身父亲,灵瑾身上雪白的羽毛,就是云鹤一族的血在她外表上刻下的烙印。毫无疑问,她的某些地方,与父亲也是相像的。
面前这个老人身上似曾相似的感觉,不是像别人,就是像她自己。
那是一种固执、执拗、清高,而且不愿低头的气质。
灵瑾起先隐隐的不甘、愤怒和委屈逐渐平复下来,她的情绪变得冷静,可胸口却燃起一团别样的火。
她镇定地回复老人,道“没有必要,我不愿意回归云鹤世家。
“我虽然没有见过我的父母,但我想,他们当初会选择远离云鹤世家,一定不单单是他们彼此想要成婚的缘故。
“我的生父,会做出脱离家族这样的重大决定,除了爱情以外,或许也是因为他意识到,云鹤世家世代遵循的价值观,已经不再符合他对世界的认知。就算没有我母亲,早晚有一天,他也必定会离开。
“不要说你现在询问的是我,就算你现在问的是我父母本人,他们可能都不愿意回云鹤家。若是我为了让他们被记回云鹤家的族谱上而答应你,他们说不定反而还会怪我。”
灵瑾说着说着,脊椎逐渐挺直起来,她渐渐忘了自己在这个高大的鹤族老人面前的渺小,她就像对方毫不避讳地直视她的眼睛一样,笔直地直视对方。
灵瑾铿锵地说“我也不否认云鹤世家从古至今为翼国立下的功劳,更不否认云鹤世家从上古存续至今的了不起。但我依然,认为这种观念是错的。”
然后,她稍微停顿了一下。
“但现在,我口说无凭,云鹤世家的确很强盛,我没法反驳你。”
“不过,我也不会回云鹤世家。”
“迟早有一日,我会证明小型翼族可以和云鹤世家的人一样强大。不是个例,也不是特殊情况,而是普遍都有这种能力。”
鹤族老人微微侧过头,轻轻地说“小丫头,好大的口气。”
“是不是夸口,唯有事实可以论证。”
言罢,灵瑾恭敬地对老人伏身行了一礼,说“云鹤家主,我这就告辞了。”
灵瑾对云鹤家主说话的时候,背挺腰直,好像很有底气。
可实际上,她当时说得那么笃定,多少有些受到情绪的驱使,不想在对方面前示弱。一离开云鹤世家大殿,她就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被抽走了一大半。
她其实根本没有那么肯定。
既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做出机关弓,也不确定如果有机会的话,她的亲生父母会不会想要回到云鹤世家。
灵瑾身体很疲倦,可头脑却一团混乱,根本没有困意。
她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那个父亲留给她的机关盒子。
灵瑾双手将木盒捧在手里,在心里愧疚地想道“对不起,爹,娘,女儿今日私自揣测你们的想法,在云鹤家主面前大放了一通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的厥词,给你们丢脸了。尤其对不起爹,那毕竟,是爹的父亲,也是我的祖父。”
这样想完,灵瑾又将盒子拿在手中摆弄。
她今日特意跑到云鹤世家去,本来是想问问有没有打开木盒子的线索,结果光顾着和云鹤家主辩论,把这件事忘了,还是没有找到打开木盒的方法。
灵瑾愈想,愈是对自己泄气,在心里叹了口气,双手无意识地摆弄木盒子。
这时,当木盒转到某个角度的时候,灵瑾忽然听到细不可闻的“咯哒”一声,轻得就像一根牙签碰到木桌上,如果不是对机关的声音异常敏感,根本不会察觉。
灵瑾一震。
她忽然忘了和云鹤世家家主争论的事,将所有精神都集中到刚刚那个声响上,再度沿着刚才的角度转动机关盒。
咯哒。
果然又听到了
这两年因为灵瑾一直在不断精进机关弓,机关术上的造诣进步很快。当然要说的话,技术还远远不及母亲当年,但在如今的凤凰城里,已经可以说很有些资历了,不仅仅是弟子水平,已日渐赶得上先生。
以前灵瑾就知道这个盒子里面藏有机关,但这么多年下来,她自认为对这个盒子已经了若指掌。可刚才听到的那个声响,分明是她以前不曾注意到的,是个以前没发现的机关
灵瑾精神一凛,立刻凭着自己多年制作机关弓的直觉,在听到声音的地方一寸一寸摸过去。
结果,她居然真的在盒盖的侧面,发现一个极其细小的机关痕迹。
这是灵瑾有史以来见过最小的机关,最多只有一粒小米的一半大。
无论是用手摸、用眼睛看、用精准的工具称取重量,都难以发觉。甚至是像灵瑾这样用听觉,不是非常有经验,轻易都无法察觉。
灵瑾当机立断,连忙拿出了她放机关术工具的工具包。
像这么小的机关,徒手是绝对无法操作的。
她取出透镜,又拿出最小号的工具,仔细看了半天,初步判定这很可能是个开关式机关。
她用小工具将这个机关拨开位置,然后定了定神,再度用灵气划开自己的手指,将血滴进钥匙孔中。
这一次,小木盒不仅发光了,随后,只听“咔哒”一声,盒内传来内部机关被启动的声音。
打开了
居然打开了
灵瑾心潮澎湃,心跳如鼓。
她缓缓地、缓缓地将盒盖开启,激动之中,又夹杂着一丝畏惧。她拥有这个盒子已经太多年,实在想象不到里面会是什么。
等灵瑾将盒盖完全打开以后,小木盒的光芒就黯淡下来,但是盒内却有东西一亮,接着在盒子中浮现出两道人影来。
那两道人影只有手指高,半透明,显然只是幻象,但眼耳口鼻、神情姿态,却都精细至极,栩栩如生。
这种人影,灵瑾在竹依上君的石室中见过一次,显然是她擅长的机关术之一。
而这时,灵瑾看着盒中的两道人影,却又不禁呆住。
那两道人影是一男一女。
那个女子,灵瑾已经在石室中见过一次。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外表清灵而有风骨,颇有种古韵的书卷气,与灵瑾长得七八分像,正是竹依上君本人。
她看起来比在石室里沉稳了许多,但眼中那种突破常规的灵动,却半分未减,反而添了几分幸福的光彩。
而在竹依上君身边,是个身着浅色衣裳、雪白鹤耳的男子。
他个子很高,背着玉质灵弓,嘴角浅浅莞尔。
他看上去并不常笑,但在竹依上君身边,却显得很温柔,虽是武人,气质却如清风白月,清冷隽雅。
不必解释,灵瑾第一眼便已猜到,眼前这两个人是谁。
这时,却见竹依上君展颜而笑,开口说道“孩子,想要打开这个盒子,你应该颇费了一些功夫吧
“抱歉,我倒也不是有意要折磨你。只是这个盒子里放的一些东西,事关隐私,我与羿哥不太想让无关之人瞧见。再者,我又怕机关太简单,你打开盒子的年龄太小,女君和大祭司还没来得及将你的身世告诉你,万一你一不小心打开了,反而吓你一大跳。”
说到这里,竹依上君手指抵住下巴,思索地道“不过这个机关的难度应该也还好,也就一点点难吧,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玩玩的水平。就算我不小心把你生得笨了一点,百岁也该打开了。总不能比这还笨了吧”
灵瑾“”
这时,鹤将军拍了一下竹依的肩膀,竹依一愣,回过神来。
她笑着看盒子外,从灵瑾的视角,这个时候,看起来就像母亲真的在看她一样。
竹依缓缓地说“孩子,既然你拿到了这个盒子,就说明,我与你父亲因为某些缘由,不能陪你长大了。”
说着,她笑了笑,言道“不过,你不必为此感到难过,身处乱世之中,无数人都已献出生命。我与你父亲对如此宿命,早有心理准备,我们每一天都过得十分尽兴,以尽其所能,并不会觉得遗憾。我相信女君和大祭司会精心抚养你成人,他们是我们的至交好友,等你孵化之后,必会将你当作亲生女儿。
“不过,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会提前备下这个盒子,以防万一。”
说到这里,竹依上君顿了顿,然后指了指盒子里的方向,说――
“这个盒子里,放的是我与羿哥二人特意用灵珠保存下来的,我们两个人的记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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