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被剧痛折磨过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元气,少年低垂着头颅, 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默默忍受她的训斥痛骂,似乎并不打算说什么。
他越这个样子, 看起来便越无辜,相应的, 她看着也越生气。
眼角的眼泪还没有干涸, 她抽抽鼻子,阴阳怪气的对萧白泽道“方才毒性发作的时候你觉得疼吗应该很疼吧。父皇打我的时候我也很疼, 疼得都哭了他从来没有打过我,可是因为你, 他打了我一巴掌。”
她的脾气起的快熄的也快,在说出这些话之后, 如果萧白泽同她说句“抱歉”,或是干脆利落的和她吵一架, 也许这件事便这么过去了。
但萧白泽没有这么做。
沉默须臾, 他突然朝她伸出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 干瘦,偏大。在他摊开的手掌心里, 横躺着一方折叠整齐的手帕,他对她道“别哭了, 擦擦眼泪。”
这句话无异于一个炮仗, 直接把她的理智炸得丝毫不剩。
她难过的时候最怕有人哄她, 不哄还好,哭一会儿她就消停了。只要有人稍稍哄一哄,哪怕只是说一句话、递一张手帕,她心里的委屈便会放大无数倍。
那时她的性子应该不能说是古怪,已经接近变态了。因萧白泽说的这七个字,她近乎变态的别扭性子再度发作。
“箫白泽”她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勉强能把话说顺溜,“我才不需要你虚伪的乞怜,是你害得父皇打了我一巴掌、母妃痛骂我一顿,现在又在这里装什么老好人。”
她忘了是自个儿投毒在先,却把所有的罪名全归拢到箫白泽身上,眼神暗沉道“我不会喂你喝血的,我要让你一生都体会这种痛苦,永远得不到解脱。”
她呼唤一直偷偷摸摸躲在不远处的清远,“清远,出来你把萧白泽带走,关在繁光宫偏殿里,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他出来”
她没有接过箫白泽掌心的手帕,而是用一种近乎疯狂的语气低低与他道“我不会将你视作累赘,也不想听你唱曲儿了,我要你生生世世都在我身边,像断了翅膀的鸟,永远没办法飞走。”
一阵风卷走萧白泽手心的手帕,挂在高高的树梢顶,像城楼上的旗帜。他缩回手,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眼底有嫌恶划过。
她将他的表现尽收眼底。
从这日起,萧白泽重新搬回繁光宫偏殿,父皇和母妃不知她恶毒的念头,只以为是她想通了,在弥补犯下的过错。
他们甚至有些欣慰。
虽说挨了父皇一巴掌,一侧脸颊充血红肿好几日,母妃又请了老师教授她为人处世的道理,隔几天就要到上书房打瞌睡,走走过场,但起码,她的目的达成了萧白泽被囚禁于繁光宫偏殿,与她近在咫尺。
加之他中了毒,必须依靠她的血才能活下去,他们更加有了朝夕相处的机会。
从此以后,他们将形影不离,他再也不会像那只逃走的兔子一样离开她。
她得到了病态的满足。
不知有多少个日光充足的晌午,她坐在落花飞逐的秋千上,漫不经心地询问站在秋千架下的玉面少年,“阿泽,你爱我吗”
少年不再犹豫迟疑,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爱。”
她并不恼火,只是眯着眼睛冲他微笑,看片片落花沾如何沾染他的花青色衣袍,看他的眼睫毛在阳光下投出的浓黑暗影。
她自享受着她以为的岁月静好。
她仍不懂爱是什么,也没在林轩的教引下学会因果循环,但她逐渐开始觉得,只要萧白泽在她身边,睁开眼睛便能看到他,爱这种东西要不要也无所谓了。
然,大抵上天看不过她的所作所为,是以,它以亡国作为代价,让她将过去十几载的荒唐一次性全部偿还清。
她即将及笄的前几日,北地叛徒突然起兵造反,呼延瞬率领的叛军势如破竹,不过短短几日便攻进了皇城。
世人不知,让呼延瞬不顾后世骂名兴兵造反的,不是她拥有绝世之容的母妃,而是她那位被称作女战神的靖尧姑姑。
靖尧姑姑的兵马被外敌困在石月坡,无法增援皇城,乾朝余下的兵马大都在季家人的掌控下,季家的家主不发话,他们亦无法增援皇城。
坊间的传闻没错,周朝之所以覆灭,和季家家主季封关系密切,他伙同季骋通敌卖国,按兵不发,甚至偷偷打开大门放叛军进皇城,就连父皇身边的贴身太监华晟,也是他们的人。
存世三百年的周朝从此改名换姓,季家的声势更加壮大,已然无法撼动。
叛军们打入皇宫那日,天阴沉沉的,连日的晴好过后,便该是阴天了。
她身着内廷司才做好的及笄礼服,平端着手臂从皇宫这头走到那头,已记不清碰到多少仓皇出逃的宫女太监。他们急于求生,不再向她这位走到穷途末路的长公主问安,撞到她也不跪地求饶,俨然把她当做了透明人。
如霜急急忙忙找到她,迭声催促她道“昭阳,我会想办法拖住父亲和姑母,你快些逃走,不要耽搁时间”
她不慌不忙地缓步前行,眼神坚定道“如霜,你不用这样做,我要去找父皇和母妃。他们若是死了,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如霜哭着对她道“你还有白泽。”
她垂眸怅然道“他给不了我爱。”顿一顿,又道“他恨死我了,怎么还会爱我呢。”
是的,她知道萧白泽是恨她的,虽然他从未说过。
她是救了他,可同样的,也是她重新将他拉入无边的深渊里。
只因为她自私的想要他永远不离开 ,所以她逼迫他吞下毒药,将他圈禁在繁光宫偏殿,把他视作自己饲养的宠物。
他自然要恨她。
如霜催促她,让她快些离开,“贵妃交代我一定要助你逃走,昭阳,你赶紧去换一身衣裳,我现在去找父亲和姑母。”
她没有再拒绝如霜的好意,乌云在天际迅速游走,她在一片混乱中冲如霜笑得格外甜美,“如霜。你真好。”
她提起蓬松的裙摆,向着繁光宫所在的方向快速奔跑,一路未曾停下。
跑回繁光宫后,她随手找一把刀子割破自己的手指,使劲挤压伤口,让血流得更快,给萧白泽留了小半碗血。
推开偏殿的大门,她把装有鲜血的碗递给萧白泽,笑意盈盈道“呐,从今天开始你便自由了,天涯海角随便你去,不用委屈自己在宫里陪伴我这个自私鬼。碗里的血够你用一段时日的,出宫后,你往南方去找卖药给我的江湖游医,他手里肯定还有解药。你装得委屈些,多说些好话,别像现在这样子,一天到晚阴不阴阳不阳的,他应当肯赐解药给你。”
目光从那半碗鲜红的血水上掠过,萧白泽蹙眉问她,“你什么意思”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
外头传来马蹄踏地的声音,叛军们离这里应该不远了,她贪婪地盯着少年俊美的面容,熟记他的音容笑貌,稍许,她掏出袖笼里的刀子,在他的左右脚心各刺一下。
他疼得闷哼两声。
忍住眼泪,她最后任性一把,抱住他颤抖的身子道“你就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等会儿叛军进来,你和他们说是我把你关在这里的,为了防止你逃走,我甚至还刺伤了你的双脚。你告诉他们,你很讨厌我,也讨厌周皇,更讨厌腐朽的周朝,你你学着变通些,拣投其所好的话说。”
说罢,她松开双手,强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最后看他一眼,起身向外走。
她感受到两道灼热的视线紧盯在后背上,烫得她眼眶发热,走不动路,就在她即将迈过门槛时,萧白泽倏然出声唤她,“昭阳”
她抽抽鼻子,转身朝他微笑道“你怎么不叫我长公主了”
双足皆被刺伤,萧白泽应该没有办法站立,他却忍着刀割的痛苦站起身,盛了漫天浩瀚星河的双眸里水泽弥漫,雾气重重。
近乎乞求的、他深深凝视她道“别去,求你。”
他踩着脚下的两团鲜血道“我不想你死。”
我不想你死。
因这句话,她收起呼之欲出的眼泪,再度绽放璀璨笑容,“如果有可能,我也想好好活着,谁不喜欢泡在富贵池子里呢”她笑着对箫白泽道。
推开门,她深吸一口气,收敛笑意,面带决绝之色走向父皇和母妃所在的绮月台,“可我是周朝的长公主,而今国破,我不应当苟活我自有我的骄傲。”
她没有再回头看那位郎艳独绝的少年,层层乌云覆盖在头顶,天像是要塌了似的,她踩着坚实的步伐,向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死亡之路迈进。
身后的视线始终没有消失,她却不敢、也不想回头了。
要死之人不可以留恋人世间的任何事物。
周历三百零一年,存世三百年的周朝国灭,她和父皇母妃一起从绮月台跳下,以仅剩的尊严殉国。
她的父亲、周朝的皇帝,那个因专宠一人而落下昏庸罪名的君主,在最后关头以自己的肉身为铺垫,救下了他的女儿,使她没被摔成肉泥,还留有一口气。
再往后的事情她便记不清楚了,记忆应该是在从绮月台跳下之后丢失的,从现在知晓的一些事情看来,清远改名为林清远,带着她隐姓埋名苟活于世。
难怪她们家有那么多皇宫里的物件,敢情他们本就是宫里的人。
在这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林桑青回忆完她荒唐而放纵的前半生,一颗心被愧疚、惋惜、自责、伤感等情绪塞满,眼泪模糊了视线,使她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造化这东西,真是神奇。
它不单神奇,还十分残酷,钟爱于将众生放在手心把玩,非到众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时才肯收手。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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