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书房,肖潇的声音从听筒传出“结合小初目前的情况,我们还是一致认为他现在不适合接受治疗。”
“他正处于记忆混乱的当口,就算是心理疏导也不一定能全部落到实处,最好的治疗时机是在他记忆恢复之后,或者”
她顿了顿,片刻犹豫后,还是将残忍的一句说出来“或者等他压抑的负面情绪全部爆发出来。”
临颂今垂目握着手机,一言不发听肖潇继续道“他现在对自己的情况了解不完全,和需要治疗的那个宁初有严重信息差,也许很多时间连最基本的共情都做不到,更别说透过现在的他去治愈另一个他。”
肖潇“临总,我这样解释,可以听明白吗”
“我知道了。”临颂今低低吐出一口气“接下去一段时间可能还要麻烦肖医生过来几趟,沈翠翠去世的消息,先别透露给他。”
“放心,我有分寸。”
肖潇道“毕竟骤然得知疼爱自己的母亲去世的消息无论是谁都难以接受,何况小初情况特殊,可能接受不了这种刺激。”
临颂今道了谢,很快挂断电话。
夜还不算深,宁初早早便睡下了。
但最近他时常睡不好,睡眠浅,一点动静就会被惊醒,临颂今放心不下,收起手机想要再过去看看。
没料想拉开门,原本应该躺在床上沉睡的青年此时就站在他放门口。
白色睡衣挂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走廊橙黄的灯光笼了他一身,明明是暖调的颜色,却照得他淡薄又落寞。
临颂今神色间只有短暂一瞬的变化,很快收敛好情绪,将他妥帖装进自己视线“怎么醒了,睡不着还是做了噩梦”
宁初摇了摇头。
临颂今还想说什么,就听宁初先生道“今今,我听到了。”
“我妈她死了,是吗”
临颂今想去牵他手的动作僵住。
肖潇的话回荡在耳边,他紧盯着宁初的脸色,眉心狠狠蹙起。
只是没等他生出更多如临大敌的情绪,宁初便再次开口“今今,你其实,不用担心我会受刺激的。”
他没有出现临颂今想象中难以接受的样子,相反,他很平静。
纵使落寞与悲伤很快占据他的脸庞,他依旧表现得情绪稳定,并没有任何即将崩溃的迹象。
“其实这种事情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不合理。”
宁初抿了抿唇,声音有些闷闷的,很轻“今今,我妈对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的。”
沈翠翠的外在形象营造得很成功,只要是见过她的,都会觉得她气质出众,性格温度,谦逊大度,疼爱孩子,是个难得的好母亲。
当然,这都是别人眼里的沈翠翠。
只有宁初打心眼里奢望,要是他的妈妈真是这样就好了。
现实是他根本感受
不到沈翠翠对他的爱和关心,
又或者太少太少了,
少得来不及被他捕捉到,就在半途散了个干净。
他知道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被沈翠翠带着去找他爸爸,可惜兜兜转转最后也没见着,反而被关进了一栋别墅,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
他也知道沈翠翠自始至终没有联系上他所谓的爸爸,反而跟一个穿着富贵的女人频繁地见了好几面。
最开始,宁初不知道那是谁,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在说话时,妈妈为什么总频频将不善的目光投向自己。
不过等到长大了一点,他慢慢就知道了。
那个女人是他爸的正牌妻子,她说愿意给他们钱,供养他们母子的生活,但是不同意他们进入宁家,只接回宁初也不行。
因为她不能让宁初一个私生子威胁到她儿子的地位,分走原本属于她儿子的哪怕一个子的产业。
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沈翠翠心有不甘,把罪责都推到宁初头上,觉得都是他,自己才没有办法过上更好的生活。
她对他一点也不好。
女人爱面子,明面上总是端得一副慈母的模样,轻言细语言辞关切,把宁初照顾得很好,没有人会怀疑她不是一位优秀的单亲母亲。
可是私底下的她根本不是这样。
她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脾气说来就来,也许上一秒还有闲情逸致给宁初做上一顿丰盛的晚饭,下一秒就能因为一点小事把饭菜全砸在地上。
尤其是他们来到萱城之后,沈翠翠这种精神状态不稳的情况就更严重了。
那家人怕沈翠翠把事情宣扬出去,所以选择用钱堵她的口,殊不知沈翠翠这个人比他们以为的要胆小得多。
她没有自我生存的能力,恨拿不到大钱,却又舍不得小钱。
没有人比她更怕事情闹开,因为一旦闹大,那家人或许就会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那样她就没办法从他爸那里再拿到一分钱。
她太无能,连闹一个鱼死网破都不敢。
受了满肚子自以为的委屈,转头全发泄在宁初身上。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初在沈翠翠眼里也是个矛盾的存在。
她知道能拿到钱全靠宁初,如果没有宁初,那个男人可能根本不会将她放在眼里,早把她当一块狗皮膏药撕下扔开了,更遑论让自己的妻子跟他见面。
但她又恨为什么宁初不是女孩。
因为那个女人说过,如果是女孩,宁初就可以被接回宁家,而她就算不能回去,也能跟着享尽优渥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只能拿到施舍一样的接济。
可偏偏他是个男孩,没用的男孩。
她很少对宁初动手,毕竟每隔一段时间她还需要靠宁初露面拿到那笔钱。
她更惯常的是对他进行精神打压。
或许只是心血来潮,她就会用最难听的话羞辱他,谩骂他,反反复复笑问他知不知道私生子有多下贱,知不知道他在
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有多恶心,从出生就不受任何期盼。
宁初知道吗
宁初当然知道。
可是他从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错。
他挨着骂从不顶嘴,沉默忍下一切不是在逆来顺受,是无声反抗。
是啊,私生子见不得人,存在就是罪过,可是他又没得选。
他在这件事上从来就是被动状态,如果可以,他也想选个好人家投胎,不会愿意当一个私生子。
所以挨骂可以,挨打也可以,妈妈一个人带着他不容易,让她发泄发泄都没问题。
但是那些话他不接受。
在他心里,他不仅是个私生子,更是个人,是人就有活着的权利。
如果硬要说错,那也是他妈妈的错,明明知道他是个私生子,还要把他生下来。
家里的环境每时每刻压抑到极点,纵使安静也让人不安心,总觉得那是山雨欲来的前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雷电兜头降下。
所以宁初喜欢上学,喜欢热闹,喧嚣的环境会让他觉得暂时躲开了那个让他压抑的家,压抑的母亲。
实在躲不开时,他就会在每次沈翠翠发疯结束后迅速躲进房间,花上很长的时间安慰自己说小宁别怕,你没做错事,是妈妈不好,妈妈的错。
从小练就的自我安慰技能,堪称炉火纯青。
其实他也曾经费劲思考过很多次,他想妈妈到底爱不爱他呢
爱
爱吗
不爱
可不是都说世界上不会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么
于是他将情况系统地分割了一下,发现了最精准的答案。
去买菜的时候是爱的,接他回去时是爱的,给他开家长会时是爱的,带他去拿钱的时候也是爱的。
但是一回家,门一关,爱也就跟着烟消云散了。
所以那道门就是分割点,在门外爱他,一旦进去就不会爱了。
最严重的一次,她花光了钱,而距离下次拿钱还有三天。
于是旧事重提火气高涨,破口大骂宁初是个没用的废物,还在数九寒冬天将他赶到院子里呆了一夜。
那晚院子里的灯有没有亮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天很黑,风很大,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他抱着自己颤抖的身体蜷缩在墙角,冷得厉害,也难过得厉害。
即使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
可无论在什么时候,来自至亲的辱骂都是一把戳心窝的利剑。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冻坏身体生了病,发了很久的高烧。
等烧退了,他的身体却再也恢复不到从前,总是比同龄人差上一截,头晕心闷,换季就生病,一生病就要拖上好久的时间。
“今今。”
他偏了偏头,一字一句道“我们认识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有邀请你去过我家,甚至你送我家门口,我也几乎不会让你进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妈早就听说过学校的留言,
知道你的身世,
骂我的时候,总会捎带上你,一点也不留情。”
她会阴阳怪气地说宁初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正常见不得光,还知道去找跟他一样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扎堆。
会问他两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是不是很有安全感,就像阴沟里的老鼠见到了同类,所以急不可耐抱团。
会骂他们废物讨债鬼,表面看着光鲜亮丽,底子里又烂又臭。
她总恨自己不能登堂入室,恨自己的孩子只是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子,却又不得不依靠私生子,最后在贪婪和矛盾中把自己逼成了疯子。
“每次她看见你,笑盈盈跟你打招呼时,心里都买看不起你,甚至会用难听的话嘲笑你,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就受不了。”
“今今,我和你没什么不一样,想要从牢笼里逃走的,不是只有你。”
宁初说了很多,语速不快,有些习惯性絮絮叨叨的味道。
可是临颂今听到的只有一件事他所有的认知都出了严重错误。
沈翠翠伪装得太好了,以至于他什么也没发现,才会让他对新翠翠有十足的信任,才会对沈翠翠离开前那段说辞深信不疑。
还有那通电话,也是因为相信有沈翠翠在,宁初绝对不可能受到什么伤害,所以不可能在不自愿的情况下说出那些话。
归根究底,他一直以为宁初和自己不一样,以为他有美满的家庭和深爱的家人,不像自己孑然一身,想要离开就能无牵无挂离开。
身形几乎要站立不稳,喉结的晦涩滚动让他连呼吸都变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对不起小初,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在你离开后,我只见到了她。”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断续,隐隐有崩溃的迹象“她告诉我你给我的惊喜就是不辞而别,说你扔了我送你的所有东西,不会再回来”
“我该早点告诉你的”
是他太蠢了。
那么长的时间,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现
客厅明明开了空调,他却觉得周遭凉得刺骨。
沉重的冷空气拥着他的脚踝一直往上爬,拉得他连人带魂都在下坠。
直到另一个人的温度紧紧贴上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是宁初抱住了他。
“不关你的事,今今。”
“人心很复杂,这是你告诉我的。”
“错的不是你,你是受害者,这个世界从来不需要受害者自责。”
临颂今呆愣着,很快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他颈窝,收紧手臂将宁初瘦削的身体用力嵌入自己怀中。
八年。
裂缝里埋藏的东西终于到了可以窥见的这一天。
只是这条裂缝早已经嵌在他的心脏血肉上,一动伤筋动骨。
撕得他太痛了。
学校那边很快也有了消息。
不到三天,章易果然从雷利一所大学中查到了宁初的学籍信息。
“只是不是什么著名高校。”
章易依旧将收到的资料转发到临颂今邮箱。
“是一所混合制黑人大学,入学门槛不高,而且学费低廉,所以整体很环境很”
章易在电话那头斟酌了一下,实在找不到好点的中性词“一言难尽。”
临颂今翻看着资料,在看到那群黑人大学简介时,难以抑制变了脸色。
治安差,一面荒芜区,三面黑人区,经常性出现大小事故。
并且这所学校的学生,平均犯罪率高于美国平均水平近百分之30。
至于校内,种族歧视和校园霸凌更是家常便饭。
大学四年,他的小初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
像是为了反驳他的猜测,章易适时开口“宁先生没能拿到毕业证,他在大三下学期就退学了,具体原因未知。”
“我们本想要从在校生口中获取一些信息,但是当初和宁先生同届甚至低两届的学生都已经毕业离校,踪迹一时难寻。”
“不过”
他的话音在这一刻有了明显停顿。
临颂今压着情绪“不过什么”
章易“不过我们在学校论坛上找到了宁先生的相关贴,只是论坛设有保护系统,上面的信息没有办法转载保存,需要才能查看。”
“稍后我会发给您一个学生账号,用于登录。”
挂了电话,临颂今重新又将学校资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彻头彻尾的糟糕。
放在之前,他根本想不到任何宁初会去这里上学的理由。
他一直生活在他认知的另一面,难怪,难怪他怎么也找不到。
收到章易发来账号的同时,书房门被敲响,宁初小心翼翼探头进来“今今,你在忙吗”
临颂今第一时间关掉资料页,抬起头,面上难看的神色已经消失殆尽“没有,怎么了”
宁初有些不好意思“我有点饿了。”
临颂今给宁初下了一碗面。
宁初坐在桌前认认真真吃完,中途不忘夹起一块牛肉投喂坐在他对面的大厨“你也尝尝。”
临颂今张口咬下,牛肉炖得软烂,轻轻一咬,汁香四溢。
宁初“怎么样”
临颂今看着他略显孩子气的笑容,将萦绕在喉头的一点苦涩咽下,扯出一点细微弧度“很好吃。”
吃完,宁初被牵着回房间躺下,后脑陷在柔软的枕头里,看着坐在床边的临颂今“不回去继续工作吗”
“不急。”
临颂今帮他掖好被角,垂下的眼角挡住他的眼里的神采,声音清冷却和缓“等你睡着。”
宁初定定看着他。
很神奇,这一刻,他忽然有了
一种回到了过去的感觉。
回到过去毫无隔阂,
一心向未来的那段时光,
他们彼此依靠,彼此陪伴。
“今今。”
他将手从刚掖好的被子边缘偷偷伸出去,又牵住了临颂今。
后者静静抬眼看他。
宁初扬着嘴角,声音柔和缓慢得和今夜月色相得益彰“最近还有什么其他关于我的信息吗”
临颂今看着他毫无芥蒂的笑容,徒劳地张了张嘴,却没办法跟他一样坦然吐出答案。
宁初看他表情就明白了,也不追问,仍旧笑得恬静乖巧“是暂时不能告诉我吗没关系,那我等可以听的时候再听。”
刚说完,牵住的那只手就反扣住他,将他紧拢在手心。
“小初。”临颂今似是花了很大力气,才能把这句发颤的话挤出来“你不需要这么听话的,你可以任性一点”
“今今,我前段时间总是做梦,你还记得吗”
宁初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那时醒了就忘,总想不起来都梦见了什么,好在现在想起来了。”
临颂今安静下来,在宁初面前,他可以一直充当一个倾听者。
宁初说“我梦见一个黑屋子,有人打我,用电电我,我跑出去之后,又撞见很多外国人在追我,我逃进一间房子,里面很破很久,还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在吸毒。”
“当时我很奇怪,为什么会看不清她的脸,无论梦境重复多少次,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行。”
“不过现在我知道了,大概是因为我的潜意识知道她是谁,所以不像将那样恐怖的场景重现。”
对上临颂今深邃沉郁的目光,宁初眼睛弯着干净漂亮的弧度“今今,我大概能猜到了,我在忘记的时间里过得不是太好。”
“不过那些都过去了,我现在好好的,还能陪你很久,所以你在看到那些的时候,一定不要太难过,好吗”
安稳的环境里,宁初入睡很快。
临颂今在床边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将陡生的无力悲观全部遣散了,只能下满腔被化不开的酸涩柔软继续浸泡。
低头看着乖乖蜷缩在自己掌心的手,骨节分明,手腕细瘦。
明明自己已经脆弱得一碰就折,却还试图将别人从深渊边拉开。
渐深的夜色里,他慢慢抬起手,在那只手背上落下一记吻,小心翼翼塞回被子,最后望一眼男生恬静的睡颜,起身离开房间。
回到书房,在桌前坐下重新打开电脑,搜索论坛名,跳转到登陆界面。
将章易发来的账号密码复制上去,鼠标移动到登陆按钮时,却停了动作。
幽蓝的光从屏幕投射在他身上。
他收回手交叠捂住脸,直到屏幕因长时间无操作熄屏,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动动僵硬的手指重新将其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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