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宁星洲正在筹备一个跨境合作项目,北卡罗莱纳州是第一站。
他预留了很长时间考察每一个具有发展潜力的城市,在多个城市之间辗转,最后来到雷利。
但他的项目计划不包括纳入黑人区,所以那天会过去完全是一个意外。
相谈甚欢的合作商最开始给错了地址,他们行至一半才收到正确的地址,只能临时调换方向,最佳路线需要穿过黑人区。
路过泡桐路产生堵塞,前行的速度慢下来,他摇下车窗想要看清前方路况,意外更先发现了巷子里正在上演的一场聚众欺凌。
黑人高大的身形将被欺凌者遮挡得彻底,他听见顺风从里面传来的粗鄙骂声,慢慢皱紧了眉头。
不欲在异国他乡多管闲事,他正要将车窗重新摇上,其中一个黑人忽然大笑着开始来回踱步,给他机会看清了那位被欺凌者的模样。
黑头发,白皮肤,有很大概率是一位东方人。
他倒在地上,上衣已经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依旧努力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竭力遮挡。
事件上升到种族问题,刻在骨子里的民族荣誉感开始作祟,宁星洲很难再视若无睹。
他让司机靠边将车停下,下了车却没有立刻过去,而是示意跟在他后面下车的保镖上去赶走几个黑人,将男生救下并叫了救护车。
人被保安抱出来,他才看清男生的脸。
确实是东方面孔,此刻沾满了污泥,很瘦,上身布满拳打脚踢后的青紫,双眼紧闭,不知是痛得睁不开眼还是已经昏死过去。
宁星洲让人从车上拿了一件外套裹在他身上,在他被救护车带走前想起美国医院高昂的医疗费,索性又往他衣兜里塞了些钱。
随后分道扬镳。
至此,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见到了一直素未谋面的弟弟,转身继续投入工作,很快将这个小插曲抛在脑后。
直到一年后,他再次踏足雷利,与一家私立医院做医疗器械考察时,又一次遇到那个男生。
彼时他刚从器械室出来,穿过走廊靠近一间病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高声尖利的谩骂。
在医院这个地方,每时每刻都有人为各种理由情绪崩溃,谩骂摔打都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
但若使用的是中文呢
“家里已经没钱了,你在这个当口给我找麻烦,是嫌我还不够麻烦”
“畜生玩意儿,不死干净,半死不活是想把钱掏空才甘心”
“我辛辛苦苦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回报我什么了就迫不及待要去见阎王,你妈我呢你死了我还怎么拿钱”
女人的语气听起来已经超出了正常情绪情绪所能承载的正常范畴,宁星洲理所当然听出了她的不正常。
那道病房门没有关严,路过时,宁星洲偏头朝里望了一眼,然后就看见了靠坐在床头面色苍白眼神呆滞的男生。
他比一年前更瘦了,宁星洲
还是在第一眼将他认了出来。
但真正令他驻足的不是这场巧合的重逢,而是女人脱口骂出的下一句
“没用的东西,宁升平那个垃圾男人基因没用,生个你也是个废物”
听到那个名字,宁星洲如同被掐住七寸的蛇僵在了原地。
回过神,他第一时间想要进去确认,好在推开那扇门前理智及时回笼,阻止了他莽撞的动作。
于是转头走向信息站,以资助的名字问到宁初的名字,替他交了一个月的住院费。
情况特殊,他们的关系也很特殊,他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也不确定宁初对他会是什么态度。
所以再三考量之后,他选择先行离开,把紧要的工作处理掉再回来。
接下来不到一周的时间,他将此行所有需要他出面的工作事物处理完毕,并且旁敲侧击从父亲那里确认了他的猜测。
宁初确确实实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实际上他对自己有个弟弟这件事并不陌生,从很小时候,他就因为误打误撞听到父母谈话得知了这件事。
不懂事的时候当然会好奇,甚至大胆地在饭桌上问出来。
之后,收到一通严厉的喝止与训斥,他就将好奇咽回了肚子里,再也没有当着父母面提出来。
也有想过瞒着父母偷偷去看一眼这个弟弟,很可惜刚从管家口中打探到居住地点,就听说他们母子被远远送到了另一个城市。
于是本就没有的联系更加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过去,再听到关于那对母子的事情时,才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中国快有两年了。
从前只是不在一座城市,都没有见面几乎,现在干脆不在一个国家,就更没了可能。
十几年过去,他早不是曾经好奇心旺盛的小孩,身边多了更多需要他关注的东西,他没有时间再去纠结一些注定无果的事,慢慢将它淡出记忆。
没有想到就在一个意料之外的时间,意料之外的地点,本以为这辈子也不可能相见的人,就这样突兀地被命运送到了他的面前。
还是以这样狼狈不堪的姿态。
命运实在把事情做得太极端了,哪怕再收敛一点,宁初能够再体面一点,他也不至于会挂心到这种地步,不至于反反复复自责为什么没有在一年前就将人认出来。
所以他准备了很多东西,很多话,甚至已经打定主意要接管宁初的人生。
过去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他难以想象宁初这些年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
可明明错的不是他,他明明不该拥有这样的人生。
尤其他非常清楚一点,宁初会远离故土来到这里,离不开自己父母亲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可就在他一意孤行地计划要将十几年的补偿捧到宁初面前时,命运又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宁初出院了。
在伤还没有好全的情况下提前出院了。
医院规定不能随意透露病人个人信息,他只能借着医疗器械合作拉来的关系辗转数日,一层一层往上求了许多个人情才拿到宁初的住址。
等他赶过去,得到就是宁初不知所踪的消息,还有沈翠翠的死讯。
“我不确定小初还会不会回去那里,所以在雷利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会过去,可是始终没有等到他。”
“离开前,我留了字条,希望有朝一日他回去看见了,会来联系我。”
“我找了他很久,一年多时间,我找了美国很多地方,就是没有他的踪迹,他好像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直到前段时间,我来到萱城。”
重复回忆过往那些并不轻松的记忆是一件很耗神的事情,宁星洲低头捏了捏鼻梁,面上惫色更重。
“我在医院看到小初,他安安静静坐在楼下大厅里,干净健康的样子让我一度以为是在白日做梦。”
“然而等我赶下去时,他已经走了。”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认知方向出了严重错误,我怎么会那么坚定地以为他一定会留在美国而不会回国”
“因为他在国内已经没有家了。”临颂今忽然开口打断他。
宁星洲声音顿住。
半晌再次抬头看向临颂今时,忽地扯出一抹自嘲的苦笑“的确,那时在我潜意识里,他已经没有家了。”
“但私生子在我这里不是什么耻辱标签,错的可以是我们的父亲,也可以是他母亲,但绝不可能是他,他只是无辜成了他们犯错的罪证。”
“我找他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因为我现在有能力保护他,斩断一切带给他苦难的根源,让他从今往后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抛开生理学层面,沈翠翠根本不配算作他的家人,大洋对岸那个贫民窟也不是他的家。”
“他是中国人,他的家应该在中国,而我是他哥哥,我有义务给他一个家。”
“临总,前因后果我都告诉你了,你可以随意查证真实性,或者去向小初求证,当年的事,他会有印象。”
说罢,却见临颂今摇了摇头。
宁星洲皱眉“临总不信”
“不是不信。”临颂今开口“是求证不了。”
宁星洲“什么意思”
临颂今“小初失忆了。”
宁星洲像是一下没听明白“失忆”
临颂今“如你所说,他回到国内时情况非常糟糕,抑郁症,厌食症,营养不良,情绪不稳,严重的自杀倾向。”
“那时他对生活已经没有任何自理能力,我不敢让他出门,不敢让他单独呆在家,只能每天寸步不离守着。”
“可纵使这样,也因为一时疏忽,让他跌落阳台。”
“之后,他昏迷了近一周时间,再醒过来,记忆停留在八年前高考那一天,把美国八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交谈
声暂止于此,餐厅一隅安静下来。
在找到宁初之前,对于他的现况,宁星洲想过无数种可能,好坏皆有,唯一没有想到他会失忆。
可这似乎又是最合理的解释。
如果不是因为失忆,不是因为忘记了一切,那些痛苦不堪的过往又应该靠什么在短时间里释怀
五味杂陈在唇齿间,不知道还能说出什么,哽在喉间的苦涩却又咽不下去。
他闭了闭眼,下意识想去摸烟,手上落了空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为了给小初留下最好的印象,没有带烟。
蜷起指尖的手重新放回桌面时,他听见坐在对面的人问“那些人呢”
宁星洲一时反应不及“什么”
“那几个黑人,我试图找过他们,但他们的失踪很突然,从宁初回国前就没有了踪迹。”
临颂今语气肯定“是宁总的手笔吧。”
宁星洲了然,点点头“是我。”
临颂今“他们现在在哪”
宁星洲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小初曾在戒同所呆了两年的事,你知道吗”
临颂今呼吸一顿。
一瞬间,近乎暴虐的情绪在他身体里轰然炸开,将灵魂撕成两半。
然而他却只听见自己用平静到不可思议的语气向宁星洲确认“两年”
宁星“对,两年。”
半年就能将一个人折磨到不成人形的炼狱,宁初在里面呆了两年。
“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我想应该不用我多做解释了,我只能告诉你,国外的戒同所比之国内,力度有过之无不及。”
“我了解过那里,他们打着精神治愈的幌子,背靠资本,钻了法律漏洞的空,正大光明挂羊头卖狗肉。”
“他们有主场优势,在查清他们背后的资本属谁之前,我没有办法对付他们,只能暂时物尽其用。”
“我把那几个黑人都送进去了。”
在美国,住在贫民区的黑人等同被半抛弃,加上亲缘意识的薄弱和国家法律明显的忽视,宁星洲的一切动作进行得很顺利。
那个戒同所有个特殊的规矩,人是谁送进去的,就要由谁接走。
如果没人去,或者达不到委托者要求,被送进去的人就要一直待在里面,直到委托者满意。
宁星洲“如果有意外死亡,他们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我,而我目前为止没有收到通知,他们还在里面。”
“戒同所的事我之后会处理。”
临颂今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底涌动的暗潮眨眼后消散“谢谢。”
宁星洲眉心蹙了蹙“你不用谢我,小初是我弟弟,保护他是我应尽的责任,反而是我应该谢谢你,在他回国后一直照顾他。”
临颂今“不必,照顾他也是我的责任。”
放在手边的手机亮起屏幕,接连跳出信息,那是在网络延迟下五分钟前宁初发来的消息。
接他过来的工作由章易包揽,出门前,宁初的紧张和忐忑到达顶峰。
宁初今今,我出门咯
宁初今今,你工作处理完了吗,我可不可以先去找你,再和你一起过去啊
宁初算了你公司好远,还要绕路,万一迟到就不好了。
宁初今今你能快点出发吗,我能不能在餐厅门口就见到你可怜可怜
“小初的消息”
”
临颂今难得主动开口。
宁星洲“紧张”
临颂今喉结滚动“他太久没有见到亲人了。”
门被轻轻敲开,服务员提着茶盏从外面进来,见他们面前的茶都没有动,便倒掉重新换了热的。
瓷器轻微碰撞发出清响,混着茶水倒入的潺潺声,好似让空气在这一刻终于舒缓下来,忽然让人觉得有些空荡荡。
“他还会想起来么”宁星洲握着茶盏,声线晦涩。
临颂今“会的吧。”
宁星洲默了两秒“如果能一直忘记,也挺好的。”
就当没有经历过那些,从18岁到今天没有断层,他往后的生活里不会再有苦难,可以一直平平安安,在关心和爱护之中一直幸福下去。
临颂今没有接话。
过了半晌,开口“他现在很胆小,如果可以,你一会儿记得多对他笑笑。”
“18岁的小初,和你在美国见过的他很不一样,你冲他笑一下,叫他一声小初,他就会很开心了。”
时间流逝在这一刻变慢不少。
只可惜命运弄人,到最后,宁星洲还是没能跟那个年少的宁初见上一面。
章易一通电话来得仓促。
他们下高架时遇上一辆车从副车道违规驶入,急刹时被后车追尾,宁初撞到头当场昏迷,正在被救护车送去医院的路上。
临颂今和宁星洲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
宁初躺在单独的病房,周南笙正在旁边做看诊记录,等他们过来了,及时告知宁初只有一点皮外擦伤,昏迷多半是惊吓过度,很快就会醒过来。
然而意外的是一夜过去,宁初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临颂今关心则乱,立刻叫来周南笙,但宁初状况显而易见的没有大碍,不管检查多少次结果都不会变。
最后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大夫被叫过来了解了情况。
得知病人曾因头部受伤失忆,又在车祸时受到头部撞击后,沉吟片刻开口“是有过类似情况,各项检查结果没有问题却一直昏睡,大概率是病人正在为醒来做准备。”
“也许因祸得福,病人的记忆可以恢复了。”
尽管临颂今知道迟早会走这一天,只是没有预料会来得这么突然。
他难得感觉到手足无措,守在宁初病床前,茫然地想着宁初醒来第一句话自己该跟他说什么,又或者,他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自己
等待的时间里,宁星洲又来了一趟,给了他一沓手稿。
“于理,我也应该守在这里等小初醒过来。”
宁星洲“只是于情,我不希望他一睁眼就看见我,再勾起那些不想看见的往事。”
“这些我第一次去那所房子时发现的,是小初曾在戒同所偷偷记录下,又带出那里的日记。”
“如果不是这些,我也不会知道他曾经在那样的地方呆了两年。”
“原本想要亲手还给他,现在看来,也许由你代为转交更合适。”
“小初在里面,提了你很多次。”
宁星洲垂目看着那一叠陈旧的纸张,他记着临颂今的话,却没办法对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宁初扯出笑容“好好照顾他。”
能找到宁初,他很高兴。
只是又很惋惜。
也许,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18岁时的宁初,是什么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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