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地下。
“噗咳咳咳”
陈平安用袖子挥掉沾了一头一脸的泥灰,嘴里喋喋抱怨,“魔神都死了几千年啦,早已尘归尘、土归土,挖他的骨灰出来干什么毫无意义浪费功夫迷信”
遇风云转过龙头,瞥他一眼,瓮声瓮气道“太上也死几千年了,你给他上香干什哞。毫无意义,浪费功夫,迷信。”
陈平安气得直翘兰花指“”
不带这么打回旋镖的
遇风云闷笑着,把脑袋一低,弓曲长身,扬起两只锋锐的龙爪在前方猛猛挖扒。
陈平安“”
这狗刨般的姿势简直没眼看
很快就遇到了第一层封石。
数千年过去,这些曾经强大过的封印已然变得黯淡。
陈平安解释道“魔神死得透透的,这些封印不是怕他复生,主要是防着蛇虫鼠蚁呀、盗墓贼呀什么的怕沾染不祥之气,带到外头引发大疫。”
说到这个,他不禁有点悲愤,“咱太上镇着呢,好好地镇了几千年了都偏要炸,偏要炸知不知道这天下太平有多么来之不易”
遇风云不擅长安慰别人。
半晌,他闷声憋出一句“想想天龙大香。”
陈平安“哼”
遇风云蜷起龙身,歪了歪头,示意陈平安退后。
陈平安想想还是很不爽“炸了庙,烧香的功德都给我减完了我就不能既烧大香,又不炸庙么”
遇风云实话实说“你买不起。”
陈平安顿时跳脚嚷嚷“我我来日飞黄腾达大不了我贪墨公财,我卖官鬻爵你就知道我买不起了”
遇风云闷笑,调转脑袋,一头撞上封石。
“轰隆隆”
好一阵地动山摇。
“哎,哎哎咳咳”陈平安站立不稳,气急败坏,“你倒是轻点儿呀真不要命啦动静那么大,还想瞒得过谁哪”
遇风云又撞了上去轰
封印中残存的灵力被撞离封石,像一层浅黄的纱浪浮了出来。
遇风云张开鼻孔一吸。
只见那层纱般的灵雾好似遭遇了龙吸水,化成丝丝缕缕,落入龙腹。
陈平安看得眼热,有样学样张开鼻孔,狠狠一吸
“咳咳咳噗咳咳呕咳咳咳”
满满吸了一大口陈年浮土,差点没把肺都咳出来。
遇风云好心安慰他“你别着急。她说了,动静大没关系,行动越快越好。”
陈平安跳脚“你就作死你就信她我把话撂这儿等咱俩出去,整个临波府的人都在外头了你信不信你就说你信不信”
遇风云笑着摇摇头,继续往前方挺进。
云昭站在神龛前。
脚下传来的震感越
来越强烈。
八个方位、三重封石都已经被成功破坏,那一人一龙即将抵达地宫中央的封印祭台。
陈平安事先提醒过,打破骨灰坛封印的动静恐怕非常大,神殿可能会塌。
“轰隆”
沉闷的震动从地底传来。
他们动手了。
金顶翡翠窗哗哗作响,殿中銮柱隐隐偏移,坠满金银双线的垂幔左右摆动。
那些用兽血丹砂画满符印的祈幡晃动起来,符咒像血一般沁到空气中,丝丝缕缕逸向神龛,以一种极其玄妙的韵律环绕汇聚。
虚空之中隐约浮起了一个流光图案。
古朴玄奥,散发出森严威压。
“大封咒。”大反派踱到云昭身侧,“有它镇着,骨灰坛撞不开。”
云昭盯着神龛上方若隐若现的图案,总觉得有些眼熟。
她随口问“怎么破咒”
“倒画。一笔连成才可以。”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烦恼,“很难的,我教你”
云昭点点头,心想这人从来都是神神秘秘运筹帷幄的样子,连他都说难,恐怕是凶险了。
他烦得真情实感“最烦写写画画。”
云昭“”
你们神类的烦恼确实与人类不太一样。
他抬起食指。
云昭有样学样,也抬起食指。
他画出一笔,她也画出一笔。他折,她折,他转,她转。
殿中弥漫着浓厚的烟雾,他的手指从雾中划过,留不下任何痕迹。这只好看的、懒散的、霜白似骨的手,仿佛只是她的幻觉。
云昭划过的地方,浓烟被搅乱,划拉出一个黏黏乎乎图案。
没画几笔,她忽然停下动作,偏头盯着他的手。
他停下来,忧郁叹气“我就知道教不会。”
“不是。”云昭心情复杂,语气古怪,“这个图,我会画。”
他缓缓地“嗯”
她也不啰嗦,当即撇下他,轻身一掠,跳上神龛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心疼太上。
站定,回身。
这感觉,真是熟悉得令人心惊肉跳。
她抬起手,根本不过脑,顺手便凌空画了个图。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在她倒画过的地方,那泛着微光的玄妙图纹消失不见。
殿中所有符幡齐齐向后扬起,兽血丹砂绘制的图案如被水洗过一般,迅速褪去全部颜色。
指尖精准落下最后一笔,无形之中忽然有脆响传出,仿佛琉璃破碎。
大封咒,破
“轰”
整座神殿重重一颤。
地底下的遇风云配合得很好,破咒的瞬间,他立刻便在下面撞了个大的。
“呼嗡”
云昭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摔下神龛。
她心念一动,使了个
小小的心机,故意往他身上摔她想试试他身上是虚是实,顺便,只是顺便,看一眼他那张惊鸿一瞥的脸。
近了、近了
他淡定向后一闪。
云昭“”
眼看就要脸着地,他总算好心出手拉了她一把。
冰冷坚硬的指骨拎住她的胳膊,他下意识比划了一个卸胳膊的动作。
云昭“”
幸好太上保佑,最后一刻他良心发现,堪堪收住了手。
“轰”
地面猛一震,銮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啊,”他愉悦地笑道,“骨灰到手。”
云昭点点头,站稳,大步向外走。
她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我总算是知道了,六岁那年为什么会挨那顿揍。”
原来当年爬太上神龛,她不仅假冒太上唬人,还偷偷把人家神龛上面的大封咒给画了也不知道家里人当初是怎么替她糊弄过去的。
难怪这么多年来,她都被厉令禁止接近太上殿。
踏过膝高的沉檀木门槛时,她回过头,冲着他挑眉笑出声,“天命注定的大反派”
她得意死了,“我也一样”
站在摇摇欲坠的太上殿大门前,云昭扬起双手,轻轻在身前一拍。
即便轰声如雷,湘阳家的队伍也能够精准捕捉到信号。
只见众人迅速在烟雾缭绕的场地中间清出一条通道,几队身负修为的壮汉呼喝着号子,源源不断将巨木、沉檀板、金漆、彩瓦、神幔等物搬入太上殿。
“云氏信女昭整葺复新敬谢太上”
“动土啦”
磨盘大小的春雷一圈一圈炸响。
銮柱倒下,新木顶上。檀壁倾塌,新壁替换。
疯狂查缺补漏。
旧幔帐一重一重被搬运出来,鲜妍浓亮的新帐一道道悬上。
工匠们的配合极其默契,拆的拆搬的搬砌的砌填的填刷的刷精密高效,赏心悦目。
那神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翻新。
眨眼变个样,再眨眼又变个样。
神殿要倒怎么办很简单,原地盖一个。
在一阵阵万众欢呼、鞭炮齐鸣声中,太上殿焕然一新。
金漆焕彩,雄浑壮丽,瓦光锃亮,神气非凡。
至于它究竟还是不是原先那座那便只有天知道。
云昭视线一扫,在人群边上找到了遇风云和陈平安。
她踮脚挥手“愣着做什么过来啊”
陈平安整个太监都是恍惚的,每踏前一步,膝盖都要往下软一软。
这一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就生怕外面人多。
没想到这人就忒多忒热闹
他左看看、右望望,眼睛都揉肿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没在做
梦。
晕乎乎走到云昭面前,怎么也回不过神。
“噗。”一件巨物塞向陈平安。
金灿灿、明晃晃,散发出浓郁悠远的龙涎香。
云昭喜笑颜开“答应你的大龙香,去上”
陈平安“”
要不是双手还捧着魔神骨灰坛,此刻他应该是个多么开朗快乐的小太监。
遇风云体贴地接过那只包在裹布里面的坛子,扬扬下巴,示意陈平安勇敢去上香。
“喏,”云昭指了指身后,“那些,那些,都是你的全都是狠狠烧都给我们太上烧”
陈平安都给感动哭了“呜呜呜我的太上”
点满一整排天龙大香的陈平安收获了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
村民甲“太上忒灵的哟,定在天上看着这信男”
陈平安“呜”
村民乙“咱就是说,今夜保不齐就得显灵给他托个梦。”
陈平安“呜呜”
村民丙“太上一定印象深刻,这辈子、下辈子都能记着他”
陈平安“呜呜呜”
求求太上,千万别显灵啊。
行天舟返回京都。
魔神的骨灰坛里面并没有骨灰,只有一支普普通通的竹簪。
云昭“咦”
她望向沉默了很久的陈平安,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解释一下。
陈平安根本不想说话。
云昭善解人意,长哦一声,体贴地道“还在担心呢”
他悲愤地瞥了她一眼,紧紧抿住嘴巴。
“有什么好担心,”云昭笑道,“迷信这种事你知道的,好的不灵坏的灵”
不说还好,一说陈平安更不好了“我这不就是个坏的坏的”
“呃”云昭强行安慰,“往好了想,你在魔神那边不是涨了挺多功德涨哪不是涨”
陈平安艰难呼吸“”
好半晌,他痛心疾首道“可是我又给太上烧了那么多大龙香历史告诉我,死得最快的,从来都是墙头草”
云昭与遇风云对视一眼。
她摊手,他耸肩。
这个情况好像是没救了哈
“咳,”云昭昧着本就不存在的良心道,“我觉得你的福气在后头要不咱们先来聊聊这个簪”
“那个,是,”陈平安吸着鼻子,坚强道,“太上的簪。”
云昭顺着他的视线望进了骨灰坛。
她奇道“魔神的骨灰坛里装着太上的簪”
“嗯,”小太监点头,“不会错的,看见没有,那刀工多么潇洒写意,一看就知道出自太上手笔。”
云昭盯着那支平平无奇的竹簪,盯了好半天,实在看不出它哪里特别。
“削得特别尖”她尽力寻找优点。
陈平安“”
云昭“簪上刻的那几根竹子不错。”
她本想说杂草。
像她这么肆无忌惮的人,这还是第一次尝试照顾别人的情绪毕竟这小太监看起来实在是快要碎掉了。
陈平安气得嗓门都尖了“什么竹子哪有什么竹子那是个字是个字”
云昭无辜眨眼“哦。”
她和遇风云对视一眼,定睛看去。
云昭沾茶水在矮案上写“殓”
遇风云摇头,也沾了茶水写“哪有人会给自己刻个殓。我觉着是险”
可怜的小太监快要厥过去了。
吸气,吸气,深吸气
这些人,左右不分就算了,那是太上尊名啊那是可以随便亵渎的吗
他本有一百万个、一千万个避讳的心,不愿道出尊者名讳。
然而这两个人越来越叫他双眼发黑。
云昭“殓怎么了,跟这骨灰坛不是相得益彰”
遇风云“好像是有点道理哈。”
陈平安忍无可忍,终于沾起了茶水“敛啊,敛敛”
“哦”云昭恍然,“人皇太上,东方敛。”
刻得跟个杂草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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