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画面已经开始消散。
云昭正在大笑,东方敛动了。
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忽然就被一只又硬又重的手摁住了后脑勺。
他俯身,凑近。
俊美容颜在她眼前放大,他微垂着幽黑的眸,唇角勾起一丝恶劣的笑意,偏头一口咬向她的唇。
他动作太快,极其强势,完全不给半点反抗余地。
云昭呼吸一滞。
被他摁住的脑袋和后脖子泛起一阵酥麻,心尖悸颤,双手下意识抓向他腰侧的衣袍。
抓了个空。
双唇交织之际,他的身影彻底散去,徒留一声极轻、极低的坏笑。
他就这么消失在她眼前。
云昭“”
怔怔回神,呼吸里尽是他攻击性十足的气息,她轻轻吸气,那气息便袭入肺腑,叫人心悸。
周围嘈杂的声浪一鼓脑涌向她。
“云姑娘云姑娘你没事吧云姑娘”
“怎么回事,没磕到头啊”
“你是不是没好好接住她”
“我真的接稳了啊不信,不信你问那个太监”
云昭感觉行动有点困难,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两边胳膊上凌乱地抓了五六七八只手掌,仿佛五花大绑。
她从塔顶摔下来,侍卫们接住了她。
云昭用力站稳“我没事。”
嗓音发哑,还有点绵软。
她不动声色轻咳一声,环视左右,找到陈平安“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嗳”陈平安拨开看守他的侍卫,屁颠颠跳到云昭面前。
老赵皱了皱眉,用眼神示意两个侍卫上前盯紧了,绝不能让这太监说出对殿下不利的话。
云昭知道晏南天不会让自己和陈平安单独相处,便也懒得耽搁计较。
她问“我看到了一个将来才会出现的人,为什么”
陈平安睁大双眼“在这儿”
云昭点头。
“不可能啊”陈平安一脸震惊,“除非是创世级别的神器,才有逆转时空因果的能力就像我们上次碰”
一个侍卫重重咳嗽,打断陈平安。
禁止聊两个人的过去。
陈平安很不爽地瘪了瘪嘴。
云昭脑海里自行补全了陈平安没说完的话就像我们上次碰到的水镜世界,那是因为整个青金鬼城都是创世神器开天斧。
“创世神器”她若有所思。
“对”陈平安非常笃定,“能颠倒时空因果的,只有创世神器要是这里时空错乱,出现了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人,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众人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什么可能”
“那就是,”陈平安指着周围,掷地有声,“这玩意儿,它变成了创世神器”
众人都嘶了一口
凉气,抬头望向这座恢弘壮丽的巨塔。
青金、红骨与建木铸造了八面光辉灿烂的塔壁,其上遍刻符咒,玄光流转。
整座巨塔通天彻地,只待有朝一日复连天地。
它确实是个神器。
“但是那不可能。”陈平安猛摇头,“世间只有一个创世神器,那就是盘古大神用来开天辟地的开天斧。不是我说,就区区凡人蝼蚁造个塔,也配”
众人“”
众人都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有云昭的心脏一阵阵发沉。
她都见到“未来”的东方敛了,这意味着通天塔确实变成了创世神器。
倘若是东方敛干的倒还好,可要是不是呢
他提醒她黄泉邪骨藏在别处莫非与它有关
云昭思忖着问“通天塔始终不能连接天地,为什么”
“通天塔是死的嘛”陈平安道,“我说多少次了,没有器灵,神器就是个死摆设喏,就像那个刑天剑是吧,要不是我,它有啥用,唵,它有啥用你说所以它需要器灵,器灵”
这话听着实在很不靠谱,侍卫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需不需要打断陈平安,只好求助地望向侍卫长老赵。
老赵脸色也很纠结。
殿下既要这太监替他办事,又生怕这太监提醒了云姑娘过去的事。
既要又要,为难的还不都是他们这些做手下的。
“咳咳,那个,”老赵硬着头皮强行岔开话题,“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怎么样,殿下那边怕是不容易。”
“是啊是啊,”另一名侍卫连连点头,“你我知道那升仙画面是黄泉镜投照而来,可是京都百姓却不知晓。殿下破坏祭祀,恐怕要变成众矢之的。”
陈平安很不爽地嘀咕“真破坏了倒好,关键他也没本事破坏啊”
众人“”
确实是白白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了。
陈平安愁得直揪头发。
晏南天不中用,那眼下这状况就彻底打成死结了破不掉封印,太上出不来,太上出不来,破不掉封印。
死循环。
更别说那祭坛还在召唤黄泉邪骨。
简直无解又恐怖。
云昭忽有所感“黄泉邪骨,它有没有可能变成器灵”
陈平安双眼一亮,醍醐灌顶“啊说不定真能行先前不是说要龙么,龙可不就是聚天地精华而生的灵物这黄泉邪骨虽然至阴至邪,但它灵性啊它做器灵,我觉得行”
云昭心头一凛。
通天塔迟迟建不成,皇帝却要死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召黄泉邪骨来做器灵,也不管会不会给世间带来滔天大祸。
想通这一层,众人后背都起了白毛汗。
“走去找殿下”
通天塔外,气氛古怪。
这世间谁不向往成仙成神,谁不想要长生不
老
亲眼见到神迹之后,许多人心思浮动,盘算不休祭了旁人,换自己脱凡登仙这很难不让人意动。
晏南天皱紧眉头,语带讥诮“人啊,本性如此,自私自利。”
侍卫们谨慎地护着他,脸色都很难看。
好不容易造就了这番造反大势,转眼即成空。
殿下今夜此举,既得罪了陛下,又得罪了权贵,接下来要面对什么,谁都不愿深想。
晏南天垂着眸,双手拢在袖中,指尖轻轻叩击。
他很清楚,这些人已经蠢蠢欲动,只要有第一个人摈弃所谓的道德道义,站出来喊一声“继续祭祀”,人们便会纷纷应和。
就这么败了么
父皇啊父皇,终究是老谋深算。
这么反将一军,骑虎难下的便成了自己。
身后传来脚步。
晏南天一边转身一边扬起笑容“阿昭。”
她的脚步声他从来不会认错。
云昭微虚着双眼,视线掠过人潮。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整个京都倾巢而出,所有的眼睛都看着这里。
晏南天扬袖护住她,低低道“这些人看见神迹,已经鬼迷心窍,我败了,该向父皇负荆请罪。”
云昭挑眉“不是吧,你这就认输了”
晏南天苦笑“还能怎么办”
封印破不掉,大势也去了。
总不能靠着身边这三猫两狗的心腹强行造反。
“看着”云昭调动体内真气,掠到高处,大声问道,“成仙的场面大家都看见了吗”
她这一嗓子就像炸进了油锅。
人群顿时沸腾。
“看见了”有人兴奋地喊,“看见了”
云昭蓦地转向塔座前方的“祭品”,问“你们也看见啦”
方香君站出来,目光复杂地盯着云昭,扬声道“看见了”
人群又是一阵哗然。
“这些人都是祭品,怎么可能成仙撒谎,这女子一定是在撒谎她想躲祭祀”
“不错快把这些祭品送进去”
晏南天拉住云昭,沉声道“没用了,都做着成仙美梦。”
云昭敷衍地拍了拍他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
她把嗓门放得更大“所以,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仙但是”
场间一静,众人都竖起耳朵听她说话。
云昭道“大家都亲眼看见了,皇帝要用百姓来祭祀,储君却认为权贵子弟承载了更多气运与香火,应该让他们来祭。大家说,应该听谁的”
人群顿时大乱。
“储君”
“当然是储君有道理王公贵族世代享福,也该轮到他们为天下人牺牲一次吧”
“储君听储君的”
“哪个当官的想动储君,便是与我们老百姓为敌”
“对”
与百姓相比,权贵毕竟人太少,在这种场合下他们发不出什么声音。
云昭偏头瞥向晏南天,挑了下眉尾。
她悄声道“怎么样,我给你把水搅浑。皇帝此刻敢动你,就是公然与百姓为敌。”
晏南天扶额轻叹“很好。只是有一样我犯了错,目前已经不是储君了。”
云昭“一样一样。”
事已至此,晏南天已经别无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低低交待左右。
很快,布在人群中的探子有意煽风点火,局势更是乱成一团。
闹到这般田地,今夜是不可能继续祭祀了。
在晏南天的默许下,各家利落出手,早已准备好的人手一拥而上,把自家的“祭品”抢回家。
返回东华宫,晏南天没换下出行的衣裳,坐等宫中宣召。
他微微用盏盖撇走茶沫,摇头轻叹“百姓愚昧,轻易就被牵着鼻子走。”
“话不是这么说。”云昭轻敲桌面,“换成你,要是什么内幕都不知道,两眼一抹黑,还不是只能听信别人”
晏南天“此番凶险了。”
云昭只觉莫名其妙“你绑上权贵时不觉得凶险,绑上百姓就凶险了”
晏南天苦笑摇头。
云昭一本正经地教他“难道你不曾听过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晏南天“夫子讲这话的时候,你趴在案桌睡觉,被罚抄,忘了”
云昭理直气壮“罚抄记住那也是记住。”
晏南天扶额,正想伸手弹她脑壳,宫中来人,传他觐见。
他缓缓起身“我去了。”
云昭没心没肺地并起两根手指挥了挥。
到了禁城外,却见山下乌泱泱跪满了人,仿佛一片巨浪。
“殿下,”心腹悄声提醒,“那都是为您请命的百姓。”
晏南天微微挑眉“如此。”
垂眸理了理广袖,挺起腰背,大步踏入朱雀门。
进了大殿,身上便是一重毫不掩饰的威压与杀机锁定了他。
晏南天只能当做不知道。
皇帝歪倚在龙榻上,见他进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敬忠公公立在一旁,厚重的眼皮冷冷垂着。
晏南天下跪行礼,无人叫起。
他便跪着说道“父皇实不该行人祭召邪之事,恐怕酿成大祸。儿臣并未将此事传开,还望父皇悬崖勒马。”
皇帝与敬忠公公对视一眼,两个都笑了。
“不是你不想传,传出去没人信罢了。”皇帝叹了口气,“小云昭倒是有几分急智,就这么把朕架到了天下百姓的对面,朕成坏人了。”
晏南天叩首道“不关云昭的事,父皇责罚儿臣一个便是。”
皇帝疲倦地
阖上眼睛,手指动了动,示意敬忠处理。
敬忠公公冷笑“谁敢责罚储君殿下呀。储君殿下可是深得民心呢,您瞧瞧,外头百姓都跪满了,您要是有个闪失,这九重山不得被人掀喽”
晏南天只对着龙榻磕头“儿臣绝无异心。”
“陛下已经乏了,储君殿下您请回往后这些日子,您便好好在东华宫中闭门思过罢”
老太监把“储君”二字咬得要多阴阳怪气有多阴阳怪气。
晏南天“是。”
居然只是幽禁。
望着晏南天退出宫殿,敬忠蹲坐到龙榻旁边,给皇帝枯朽的身体渡入真气。
敬忠轻声道“陛下无需烦心,老奴已经安排妥当,往后人祭便由明转暗,绝不会再出半点差池。”
许多,皇帝喉间鹤皮动了下,发出个模糊的字音“嗯。”
夜色掩住了晏南天的神情。
他眸中冷光微闪,轻声交待心腹“别苑那边动手吧,做干净。”
“是。”
他闭了闭眼,藏好情绪,深吸一口气,提步踏入东华宫。
“我回来了,阿昭。不用担”
他失笑,收声。
这小魔王,哪有半分担心的模样
她托着腮,正望着窗外发呆。
他走到她对面坐下,自己给自己沏了杯茶解渴指望她是指望不上了。
眼前忽然掠过行天舟上的画面。
她细致妥帖,喂那阴神一盏茶。
手指陡然捏紧,在杯盏发出细微破裂声时,晏南天疾疾停手。
他告诫自己不,不能与她计较。我与她的今日,来之不易。
举杯,一口吞饮,压下阴戾的妒焰。
“阿昭。”他放下杯盏,哑声开口,“如今,只有一条路了。”
云昭扬了扬下巴“你说。”
他盯着她的眼睛“请岳父配合刺杀父皇”
云昭“”
晏南天微叹“风险很大,实不该将岳父拉进漩涡,只是形势如此,实在没有办法了。”
云昭摆手“不是,这不是重点。”
晏南天虚心请教“那重点是”
云昭正色申明“云满霜不是你岳父,你别乱叫。”
晏南天“”
他倒是从善如流,“请云将军配合,刺上。阿昭以为如何”
他微微悬起了心脏。
“可以啊。”云昭一口答应,“但你有计划吗”
晏南天喉结滚动,指尖轻微一颤“有。”
云昭“说来听听。”
晏南天心中沉沉一叹。
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
“你知道的,父皇病倒之后,疑心很重。”他把视线投向窗外,“如今他敢信的,除了敬忠之外,只剩你爹了。”
他扯着唇角轻笑了下。
“他自己薄情寡义,作成了孤家寡人,却总惦念着当年时光。他曾经与你爹有过约定,待你我的孩子出世,两位亲家定要欢聚一处,扔掉俗世种种,痛痛快快饮一场酒。”
晏南天一点一点抬起眸光。
他的眼睛很冷,叫人骨缝生寒。
他缓声道“刺杀他,这是唯一的机会。在他这辈子最信任的人身旁,在他多年来最放松最愉悦的时刻。云将军,他会愿意吗”
云昭与他对视。
半晌,她轻声道“人生总有很多不得已。”
晏南天“好。”
“但是。”云昭皱起了眉头。
晏南天手指微蜷,胸腔开始缩紧。
云昭眨了眨眼“你跟我,哪来的孩子。”
他端出了毕生演技,愁眉苦脸道“怀胎要十月,自然不可能变出来。所以没办法,只能委屈我了。”
云昭“”
晏南天叹气“牺牲我清白的名声,就说我偷偷养了外室,生了个私生子。”
云昭表情复杂“”
“而且,”晏南天叹气,“云将军也得牺牲风评,我那外室,得是云将军从前留下的私生女。如此,才能生造出一个既有晏氏血脉,又有云家血脉的孩子。”
他故作平静地凝视着她。
口中泛起一阵苦涩。
他仿佛站在悬崖边,寒风不断穿透他的心脏,又冷又疼。
他真心害怕。
怕她因此想起那些事,将他打落万丈深渊。
等待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万般煎熬。
云昭的神色总算是动了下,她唇角微抽,一脸无语“你这不是偷情故事,是鬼故事。你父皇能信”
晏南天微微晃神。
风从窗外来,掠过他汗湿的衣背,激起一串串麻凉。
他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气,垂眸淡笑“我自有办法让他信。”
云昭“哦。”
对坐片刻,她挑了挑眉,神秘兮兮地八卦道,“哎。”
晏南天心中悄然叹了口气“嗯”
云昭乐呵呵道“你那外室,藏哪儿怎么认识的好不好看说来听听”
晏南天“”
看着她那双漆黑明亮、满是愉悦、一无所知的眼睛,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喜该愁。
“快点呀”云昭催促,“编一个我听听”
晏南天“不。”
云昭很不高兴“你真没劲。”
晏南天微笑摇头“嗯,我没劲。那种糟心故事,这辈子也不要给你听。”
他只觉心脏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承受着凌迟之刑,另一半却在飘然狂欢。
阿昭阿昭
他盯着她,自虐一般想象她有朝一日得知了真相,自己惨笑着,扯开胸膛,撕出心来给她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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