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家中狼藉, 叶词带着叶樱挨家挨户去敲门,向这两天帮忙治丧和刚才出手相助的邻居叔叔阿姨道谢。
大伙儿实在看她们可怜“以后来家里吃饭,多添两双筷子而已, 我们这么多户人呢,不会让你俩饿死的。”
叶词婉拒好意,若是沦落到吃百家饭,那她这个姐姐也相当失败了。
回到家,叶樱说“报警吧,父母的债务子女需要偿还吗他们这样是犯法的。”
叶词反问“你看他们像守法的人吗”
伍洲同在厨房烧火煮面, 时间不早了,黄昏已悄然而至,叶词准备出门找朋友想办法。
“姐, 你不吃晚饭吗”
“不了。”她全无胃口。
打开门,愕然看见许慎的脸。
他略喘着气,抬手正要敲门的样子。叶词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昨晚在外地接到樱子的电话”许慎见着她先是下意识一笑,随后神色微敛, 紧张地打量“你没事吧”
叶词回过神,不答反问“昨晚樱子给你打电话”
“嗯, 大半夜, 陌生号码,她说是医院的座机。”
叶词晓得他现在用上了手机, 但没想到叶樱把他的号码背得滚瓜烂熟。
许慎一边说, 一边抬脚进门, 看见墙上血淋淋的油漆, 脸色沉下。
“我问你有没有事,挨打了吗”
“没有。”
许慎着急“那你,你”
叶词见他憋不出什么要紧的话, 也不想浪费时间“樱子在厨房,你进吧,我得出门了。”
“你去哪儿”
“找朋友借钱。”
“别去了。”许慎握住她的胳膊“十几万,你那些穷鬼朋友就算全凑一块儿也只能出个零头吧”
叶词面无表情“我没精神听你挖苦。”
许慎语塞,他这次真的没有挖苦的意思算了,懒得解释,他道“在家待着,等我,一会儿就来。”
说完大步离开。
叶词摇摇头,没有在意这个神出鬼没的人,更没等他,仍照原计划出门寻友。
深夜,她疲惫归来,坐在灯下数钱。五元,十元,五十元,一百元,朋友们帮她凑了六千多块,尽力了。
伍洲同说“我让爸妈再找邻居借一借。”
叶词双手交握抵住额头,知道这种借法杯水车薪。
“等天一亮,你带樱子去津市,暂时借住你家,不管她报哪所学校,九月份就开学了,家里存折给她,至少学费住宿和生活费绰绰有余。”
伍洲同闻言张着嘴“我带樱子走那你呢”
“我留下来想办法。”
“那怎么行你要有办法,我们也用不着走啊”
“听我说。”叶词按住伍洲同的肩膀“樱子和我不一样,她的世界很简单,就是读书而已。家里发生这种变故,我不希望她被拉下水,她的人生可以避开风浪,不用经历这些。”
伍洲同屏住呼吸看着好友,眼睑抖啊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绝望感,于是又问了一遍“那你呢”
叶词抬起黑压压的眉眼“我是姐姐。”
一时间伍洲同找不到任何言语反驳。
轻重交错的脚步声从楼梯方向传来,叶樱白着脸,嗓音发哑“我哪儿都不去。”
“樱子。”
“大不了死在一起,一家人也算齐全。”
叶词胸膛起伏,勉强挤出讪笑“什么死不死的,没到那个地步,你听话,先去津市避一避,我也好放开手做事。”
“你今天被人按在水里,还说没到那个地步”叶樱态度坚决“总之我不走,哪儿都不去。”
伍洲同见状当即与叶樱统一阵线“对,我也不走,要死一起死”
叶词瞬间头痛欲裂“不用搞得这么悲壮,你们”
对峙的当头,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
“咚咚咚”
三人面面相觑,伍洲同上前警惕道“哪位”
“我,许慎。”
叶词用茶盅将桌上零散的钞票压实。她早把许慎忘在脑后,也不知这人又跑来凑什么热闹。
伍洲同开门,许慎拎一只皮包,大步闯入堂屋,立在叶词面前,将包打开,抖出几叠厚厚的百元大钞。
“这里有十五万,你先拿去用。”
叶词愣住,全然不解这是什么情况“哪儿来的”
“找我爸拿的呗。”
他说得轻巧,但叶词知道他和许父关系紧张,相互看不顺眼,甚至到了一点就炸的地步。
“你”叶词仰头看他,就着灯光,发现他左耳连着脖子处有一条新鲜的血痕,花衬衫下露出皮肤的地方也好几条。
“你挨打了”
“哈。”许慎扬起浓眉,表情吊儿郎当满不在乎“我说我欠了高利贷,死老头,可找到机会发威了。切,没关系,随他打,反正钱到手就行。”
叶词心下震动,钉在原地没法动弹,嘴唇微张,可是哑口无言。
叶樱和伍洲同亦是呆愣许久“那个,我们去拿医药箱。”
这时许慎发现茶盅底下东拼西凑的零散现金,略微懊恼,歪着脑袋瞧她“还是出去借钱了我就那么不值得信任么”
叶词不晓得该说什么,心里竟然有点愧疚。
许慎随手揉她脑袋,并不真的计较,毕竟对她的脾气早就了若指掌。
后来叶词想,当时她的确被许慎的举动惊到,也着实被他感动了。人在最虚弱时,心防不堪一击,她也不例外。
尤其许慎带着一身鞭伤赶来,被打得那么惨,还若无其事地冲她笑。
要说无动于衷,那可真是石头一块了。
债务还清,当天下午叶词独自前往许家,向许父坦白那笔借款的真实用途,并将多出的两万块奉还。
她不希望许慎被家人误解,什么借高利贷,他哪有那么败家。
许宅众人一时间都怔住了。
许慎没料到她会来这儿,当即跑下楼站到她身旁,仿佛她是一只误入狼窝的兔子。
许妈妈问“你和我儿子是什么关系”
叶词回“同学。”
许慎抬起下巴“我喜欢她”
许父被他理直气壮的态度激怒,登时指着鼻子骂道“不成器的东西,孽障你拿这么多钱出去,就为了泡妞”
许慎的祖母见状也站起身“许志华,你要干什么还想动我孙子,先打死我”
“哎呀,妈,我教育儿子,你不要插手”
“好哇,你爹死得早,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现在家里的事情不让我插手了,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不配说话是吧”
“唉呀,老娘啊”
长辈起争执,许恪走到叶词身旁“叶小姐,我们去外面说话吧。”
当时许恪不过也才二十七八岁,性情却是全家最稳当的一个。他带叶词到小洋楼后面的竹林散步。
“你知道吗,就在前几天,阿慎才和爸爸吵过一架,他发狠说绝不会再要他一分钱。”许恪笑起来“按他逆反的性情,居然肯屈服低头,看来全靠你的功劳。”
叶词听不懂是褒还是贬“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一个人肯心甘情愿磨棱角,说明心里有了在意的人和事。”许恪双手插兜“低头的不一定是输家,也可能是他迈向成熟的第一步。”
叶词问“你爸爸还会惩罚他么”
“不会。”
叶词松一口气“这笔钱我一定会还清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许恪付之一笑“你去找阿慎谈吧,给他的钱就是他的,我们自家人不存在借和还。”
谈话氛围轻松,叶词随意望去,冷不丁却心里发毛。许恪分明如此和善,那双眼睛投出来的光却毫无温度,猜疑与漠视一闪而过,仿佛在揣摩她的意图。
“喂。”身后有人将他们叫住。
回头看,只见许慎抱着胳膊跟在后面,用不大耐烦的态度瞪着许恪“说完了没”
他几步上前握住叶词的手腕“审犯人呢”
许恪笑笑“叶小姐,以后常来家里做客。”
叶词礼貌地点头示意,接着被许慎带走。
“他没吓唬你吧”
“没有。”
“你胆子可真肥,竟然敢自己送上门。”
叶词没接话,于是他也没了言语,低头看一眼,索性直接牵起她的手“走吧,我送你回去。”
叶词沉默。这几天她实在太累了,父母意外身亡,妹妹自杀未遂,催债的上门恐吓,她至今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神经紧绷到极限,就快随时断裂。
“你脸色好差,很不舒服吗”许慎觉得她好像快昏倒“我背你。”
说着果真在她面前蹲下。
叶词迟疑“你的伤”
“我不痛。”
“嗯”怎么可能不痛啊。
许慎拉她胳膊“不用担心,我皮糙肉厚,这点伤小菜一碟。”
叶词半信半疑,慢慢趴下去,压着后背,听见他轻轻嘶一声,咬牙笑道“酸爽。”
说罢利落地背她起身,两人慢慢走出竹林,沿着空无一人的道路漫步。
“其实不用硬撑。”许慎说“想哭就哭,我又不会笑话你。”
叶词倒没哭,只是疲惫地把脸埋了下去。
许慎爱意爆发,有车不坐,竟一路背着把她送回家。
叶樱开门,微微愣怔,悄声问“我姐怎么了”
“嘘,别吵她。”许慎上楼,轻手轻脚,将叶词放到床铺里。
“快睡吧,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干燥的手指一下一下轻抚她眉心的纹路“我在这儿守着。”
叶词已然有些神思糊涂,浑浑噩噩间坠入梦乡。
许慎找了把椅子待着,叶樱上来给他送了杯水,然后悄声下楼。
木椅硬邦邦,硌得身上痛,他调整懒散的坐姿,这时忽然发现叶词睡得极不踏实,神色痛苦,嘴唇嘟囔着什么,却又醒不过来。
“叶子”
许慎探手碰了碰她的脸,她的眼泪淌下来,连绵不绝。
许慎愕然,心下震荡,从未见过有人在睡梦中掉泪。
叶词的手指紧紧揪住被角,闷声啜泣,口中又在嘀咕什么。
许慎第一时间想到梁彦平这个人。
可是凝神倾听,原来她念的只有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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