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明安伯便回来了。
冬日的雪化得慢。连日来地上的融水清理过后,路面的泥泞少了许多,踏着不至于弄脏了鞋子。
他此次出行是因为南边一处田庄出了些问题,那处庄子着实不错,特意亲自去看了看。没料想出门这段日子居然恰好避开了京中大事。
回来后他一路往里行着,略问了问家中情况,得知一切无恙后便去往顾姨娘那儿。
顾姨娘生得貌美又会伺候人。他还有个妾室陈姨娘听话懂事且育有庶女姜宏雪。虽然妻子过世多年,但他过得顺心如意,家中中馈还有儿媳处理着,因此一直没有再娶的心思。
直到现在女儿们到了议亲的年龄,没有主母操持管教着,说亲时不利。他才在崔家的提醒下娶了梁氏做续弦。
梁家家教好,未到京中时已名声在外,对往后女儿说亲很有利。
可惜梁氏性子木讷,长得也很一般。
是以他未曾让梁氏接管中馈,也不太爱往她房里去。
到了顾姨娘屋子,明安伯姜勇毅脱去披风交给顾姨娘。顾姨娘随手递给身边丫鬟,“最近堂小姐生病又大好了,表小姐跟着小舅爷到了家中。一切安好。只五小姐镇日里跟着表小姐到处去玩,也不知笑闹了多久。”
五小姐便是陈姨娘所生的姜宏雪,平日里乖巧懂事,姜勇毅虽然不曾偏爱她,却也从不曾苛责她。
姜勇毅已经听闻了崔家叔侄俩过来的事情,闻言笑笑,“雪姐儿平日里最小心谨慎不过,跟着崔家那丫头多走走也好。”
顾姨娘便说起世子夫人有孕一事,“因想着您马上就要回来了,又日子浅不好外传,就没特意派人到路上和您说。”
得知崔家叔侄俩过来,是崔家觉得太过叨扰特意让人到姜勇毅回来的路上禀与的。
他倒是第一次知道儿媳有孕,不由大喜,“当真”当即让人再把披风拿来,要去探望儿媳。
顾姨娘嗔道,“老爷可是糊涂了。您做公公的,哪能随时随地往世子夫人那里去不如等晚一些用膳的时候,为您接风洗尘,再问过也不迟。”
姜勇毅赞同,“还是你想得周到。”便没再接过披风。
顾姨娘提起穆家那位堂小姐,“世子夫人很看重她那堂妹,让人把顺意斋收拾起来给她住。大奶奶还赏了堂小姐一对金镯子。伯爷何时见大奶奶对人和颜悦色过偏那堂小姐投了她眼缘。”
顾姨娘说完后,留意观察姜勇毅神色。
那通房当年偷偷生下大爷,是他最忌讳最痛恨的事情,是以对这个儿子也不闻不问,由着他野蛮生长。
虽这个儿子没有长歪,课业非常不错甚至年纪轻轻已经中举,也依然为伯爷所不喜。自然而然的,非要强嫁给大爷的袁氏,在伯爷跟前也没得多少好脸色。
不过这次倒是让她十分意外。
姜勇毅沉吟片刻,“那堂小姐既是穆知府之女,理应善待。”
顾姨娘一怔,犹不甘心,“可那顺意斋乃是府中景色最好的一处,给位堂小姐是否不太合适。虽说四品已经算是朝廷大员,可我们勋贵公卿怎还需要忌惮他们。”
不怪她这般想。
新来的伯夫人梁氏,其父也是四品大员且是京官,伯爷怠慢梁氏时都毫不顾忌。想来穆家也不过如此。
姜勇毅听后轻轻蹙眉。
顾姨娘什么都好,唯独见识浅薄这点无法更改。
穆知府能够在寂王把持朝政期间得以升迁,且任职临安那富庶之地做知府,自然是极得寂王看重的。
且原先有消息说穆知府可能来京任职,转去临安府让人颇感诧异。
现寂王血洗京中文臣内部,外放的不少官员也受到牵连。偏穆家安然无恙,偏穆知府躲过了京中大难。这便是日后有大前程的征兆。
自知这些与顾姨娘说了她也听不懂,姜勇毅示意丫鬟给他把披风拿来,“我去找老二说说话。”转身出了门。
之所以找老二谈话,是因为两个已婚的儿子都老大不小了,家中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儿媳怀孕,自得叮嘱儿子好好照顾着。
姜勇毅在外院书房见了世子姜宏志,如此这般叮嘱着让儿子好生照料媳妇儿,万不可在这个时候惹了儿媳不痛快。
“你母亲当年怀你们的时候,忽然就会想吃些怪里怪气的东西。忽然就会发脾气。”想到温婉大方的亡妻,姜勇毅的面庞上流露出怀念的光彩,“怀孕的人娇气得很。她若想吃什么,你惯着点,别和她置气。万事以她和孩子为重。”
姜宏志低头应是。
而后想到三弟入黑翎卫的事儿,很是暗暗捏了把汗,踟蹰着想该如何与父亲开这个口。
谁知下人们忽然来禀,“伯爷,世子爷,三爷回来了。还带了位贵客。”
姜勇毅没太当回事,“什么贵客。”
如今京城正是大乱后期,人人都在为之前的动荡而后怕着。没谁会没眼力见的到处乱跑。
越是处于高处的人,越是谨慎。更何况明安伯府一向低调不惹事,没有什么身份甚高的人会冒着被寂王殿下猜忌的风险,在国丧期间扎眼地非要来伯府串门。
来者说是贵客,也不见得身份比伯爵府高上多少。
姜勇毅自信满满地分析着,随口一问。
下人咽了咽口水,“三爷说是,寂王殿下。”
姜勇毅“啊”
日头渐高,晨光微亮,透过树木枝丫落在来人高大挺拔的身上,添了稍许暖意。
缪承谦缓步行在伯府中,很有些瞧不上此处。
譬如眼前将要进入的院子。说是伯爷外院书房所在,却还不如寂王府的一个养花的暖房大。这明安伯府实在是狭小逼仄,远远衬不上她来住。
姜勇毅带着姜宏志恭立院中,见到王爷忙跪拜行礼。
随行的四名绿翎卫和十六名灰翎卫守在院门和院子里,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三爷姜宏斌殷勤撩起帘子,请王爷入内。
缪承谦特意与他道了一句“多谢”,方才举步而入。也不让旁人多留,只叫了明安伯进来说话。
“贵府三公子既是入我黑翎卫,我少不得走一趟来替他说项。”缪承谦开门见山说明来意,简短地告诉明安伯,莫要因此而为难姜宏斌。
姜勇毅不甘不愿地赔笑应着。
眼前这位着实不是小小伯府惹得起的。但三儿子的选择实在让他难受。可寂王殿下发了话,他又能如何
这时姜宏斌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如果是旁人自然不敢在寂王殿下跟前如此放肆。可姜宏斌真正见识到了寂王殿下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在殿下跟前的时候不会像旁人那样畏首畏尾的,更轻松自如些。
姜勇毅脸色都吓白了,扭头轻声呵斥,“无礼滚出去”
缪承谦却另有打算。
为给她去寂王府铺路,他很需要明安伯府有个这样不怕自己的人。
有时候可以起到大作用。
而且他之前对姜宏斌这般温和也是刻意为之,便道“伯爷无需如此。三公子乃我飞翎卫属下,他若有话,直说无妨。”
姜勇毅只能让姜宏斌入内,顺便瞪了他一眼。想要轻声叮嘱,却又不敢,只能眼神示意儿子莫要乱说话。
姜宏斌上前对殿下行礼后,也不敢太过造次,恭敬道“属下刚刚听到兄长提到一件事。因着此间牵涉到的人与飞翎卫多少有点关联,属下才想斗胆请教王爷。”
“你说。”
“属下听说家中有意把堂小姐许给国子监祭酒冯大人的公子。可听闻冯大人之前因为旁的事情被飞翎卫投入监牢当中虽现在人被放出来了,可属下不知冯大人的过错是否关乎人品官品,还请王爷赐教。”
姜宏斌发现,那些话说出口后,寂王殿下的脸色有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眸光嗜血般地闪过狠戾的光扫向姜勇毅和他,骇得他忍不住退了几步。
但转眼间,殿下又恢复了温和模样,好似刚才都是幻觉而已。
缪承谦没料到会出现这般的意外。
他闭了闭眼,指尖攥紧了腰畔小印,“贵府堂小姐和冯胥家的公子”
有些话在唇边绕了一圈又硬生生咽了下去,转而道“冯胥的事情,我不方便告知你们,却可以直接与贵府堂小姐一面,提醒她一二。”
这话题转得太快。姜勇毅猛地站起,有些无措,下意识说了句“好”。
回过神后觉得自己答应得莫名其妙,不由再确认一遍,“您是说,见熙姐儿一面”
缪承谦垂眸不语。
姜勇毅不敢再问忙吩咐人去安排。
待到殿下离开往顺意斋去了,他赶紧叫人喊了两个府里的管事妈妈,去顺意斋的院门口守着。
他倒不怕殿下对熙姐儿有甚不轨行为。
笑话,堂堂摄政王,想要天下哪个女子不成怎还需要绕个大弯儿地这样寻了区区伯府堂小姐意图不轨。
他是怕熙姐儿说话行事不小心惹到了寂王殿下,再挨罚。
毕竟那位实在是个性子狠戾说一不二的。
有管事妈妈在旁看顾着,万一情况不对,可帮熙姐儿略作解释。最不济也能帮熙姐儿挨板子挨骂,总不好让娇滴滴的小姑娘在王爷跟前受训。
不过那两位管事妈妈刚到顺意斋门口,就被守着的绿翎卫给拔剑吓跑了。
绿翎卫乃五品皇家近卫。没谁敢去惹了这些大人们的晦气。便是旁边那些灰翎卫,也是六品官员,领校尉职,不是她们区区小老百姓惹得起的。
她们刚刚逃到远处。镜熙便在竹苓的陪伴下走出了屋子。
听到寂王殿下要召见,她实在是又气又恼。
气的是明明之前已经说清了,她不是太后娘娘,他却还来纠缠。恼的是他居然还想要心心念念着再害了这一世的她。
镜熙明白寂王为何一而再地来寻她。她那么像已故的太后娘娘,若有人拿捏着她去见皇上,皇上未必不听她的。
以寂王缜密的行事作风,定然会想悄悄弄死了她以绝后患。
在此之前见她几面,应当是摸清她喜好之类。
皇儿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镜熙掩下满心的思念和苦楚,挺直了脊背径直走上前。
有绿翎卫上前来迎,“还请小姐到池边相见。殿下正在那儿等您。”
镜熙认得他。
此人名唤陶鹤,是缪承谦的亲信之一。看似憨厚,实则一手暗器出神入化,一旦被他盯上,还未看清他招式便已瞬间殒命而亡。
这时陶鹤的目光正紧紧钉在竹苓身上。
镜熙示意竹苓回屋等着,不要前来打扰。目光望着竹苓走向了回屋的路,暗松口气,这才颔首示意,举步朝着池边而行。
池边那道挺拔修长的身影是再熟悉不过的。
他负手而立,听闻脚步声回眸望来,轻轻一笑,自有矜贵的风流意态。
这份雍容淡然,是建立在他无比强大权势之上的。像他这样到达了权利的顶端,当然从容自若,再无甚可顾虑的。
镜熙上前福身行礼。
还未来得及膝盖弯下,就被有力的大手稳稳拖住。
“不必如此客气。”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不远处轻轻响起。
他既是不要这礼数,镜熙索性直起身,后退几步远离。垂眸静等看他意图。
缪承谦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听闻你这顺意斋是伯府景致最好的一处,劳烦你带我到处走走看看。”他缓声说着,望向她时目光灼灼,“不知堂小姐可有此空闲”
镜熙自然是懒得搭理他的。
但穆家二小姐必然得愿意才行。
于是她颔首道“王爷既然开了口,臣女自然有空。”心下腹诽
这厮住的地方听闻豪奢华丽得很。当年为了给先皇留下把柄,特意一掷千金打造了那可比肩皇家别院的寂王府。如今却说顺意斋景致好,虚伪不虚伪
此时十分虚伪的寂王殿下听后却很是高兴。
也好。
最起码她还愿意找他的茬。
总好过于一点都不想搭理他对他视若无睹了。
缪承谦的喜悦溢于言表,对少女作了个“请”的手势,让她先行一步,而后随着她的步伐慢慢走着。
她不愿开口,他却必须找出话题打破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
恰好他想安排公孙闲来帮忙阻挠那一桩婚事。
那小子机灵得很,又是从小就跟在他后头玩的,现在还是他的属下,听他命令和向他回禀都十分便利。
便问“你可知道玄副使公孙闲”
镜熙一想到这个人就气得牙疼。
若非公孙闲闹出那许多的事情出来,寂王也不会注意到她。
毕竟她唯一会让寂王忌惮的,可能就是长得像已故的太后娘娘了。
但她这个身份,应当是不认识公孙闲的。在飞翎卫那边的人看来,她顶多是在袁大将军府上见过玄副使一回,再多的了解却不能有了。
而那时候的偷看和公孙闲拦路,都非能够放到明面上讲的。
她便把自个儿在伯府里听到的与镇国公府略有的牵扯讲出来,“自然是知道的。听姐姐说镇国公府和伯府有亲,认真算来,玄副使是我们叔叔辈的。”
其实明安伯府和镇国公府这些年来已经很少往来了。
镜熙现在是想借着这个“和玄副使有亲”来淡化寂王想要杀她的心思。
毕竟公孙闲乃寂王亲信。
而缪承谦听了这话后却蓦地一愣,连脚步都不由得放缓。
这辈分,可不太妙。
公孙闲比他还低了一辈,等同于他侄儿辈。
那岂不是她是他孙辈的了
魏国公府家大业大。他身为魏国公府世子,已经把家业拓展到了寂王府这般。亲戚不知多少。
便是绝了明安伯府与冯家的亲事,他这个辈分来说,去娶一个孙辈的女孩儿,明面上也说不过去。
其实可以强娶。
但她就有借口“宁死不嫁”了,他相信她干得出。
得想个法子让明安伯府把人主动送到寂王府来最为妥当。
最好这个理由是不得不为之,让她也心甘情愿的才行。
此时此刻,缪承谦忽而十分庆幸,先前刻意在老三姜宏斌那儿埋下的“温和可亲”的印象了。
回到寂王府,他命人去唤天副使。
此人乃九门提督之子,英姿飒爽地前来拜见。见到摄政王当即撩袍跪拜,“属下见过大人。”
缪承谦只简短一句,“召东平王进京。”顿了顿又补充,“速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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