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狸曾寻过死。
刚被黄公救起来时,他们正从安风津沿着淮水去寿春,那些日子日夜赶路,不及细想,求生本能也让她木然苟活。但日复一日过了一个月,在某一天看到太阳升起时,她的死志达到了巅峰。
趁着众人没有醒来,她独自走到淮水边。
那是冬日的清晨,大雾覆盖芦苇和蒹葭,金灿灿阳光铺在蓝色江面上,像一直在蛊惑她的梦境。
如有人牵着她的手一样,她把手伸入江水里,但感受到的并不是璀璨温暖,而是透骨寒冷。
水淹没她的手腕、手肘。
她泪水一滴滴滚落水面,所有的悲伤、恐惧、绝望仿佛都阻在穷途末路,只能诉之与一川冷水。
才伸进去手,已如刀割一般,她害怕走进这么寒的水里,更害怕走回岸上。
正当她走投无路之时,河畔响起了一阵悦耳鸟鸣声。
那是早春三月的莺啼,常在柳叶新黄、桑叶抽芽时唱,啁啁啾啾,恍见暖烘烘的日晖照过树杈,嫩黄鸟羽穿梭枝梢。
河畔,凛冽寒风呼呼挂着,半轮朝阳俯瞰苍莽冻土。
莺鸟仿佛不知人间苦寒,忽而轻快高亢,似翱翔于东风;忽而婉转低诉,像呢哝栖于巢窠,一声一声,将人唤回莺飞草长、忙于农桑的春日。
她被莺啼吸引着,离开了江边,快步疾走,提起裙裾,踩着河边沙石,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一路追随鸟叫,寻找那只出现得不合时宜、注定会早夭的黄莺。
当她气喘吁吁地靠近鸟叫声,只看到了坐在枯萎枝丫上,掐着手指塞在嘴里练习口技的鸠娘。
“好不好听”鸠娘笑嘻嘻问她。
温狸点点头。
“我教你吧。”鸠娘说“我还能教你跳舞。我们过江去,到太平去处,我的舞和口技才值钱。”
她从树上跳下来,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我十八岁前在凉州献艺,当了整个姑臧最有名的舞姬,他们叫我伎乐天女,达官贵人都以邀我去宴上为荣。我给人作践、任人欺辱,任打任骂,偷偷攒下一匣金子,本指望后半生就靠它了。谁知有了战事,我那些金子,才换了几斗米。我一边哭一边吃,也想死了算了。哭一阵罢,又想,日子还得往下过呀。小狸儿,你说是不是”
温狸缓缓又点了点头。
鸩娘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搂在了怀里,她伏在她臂弯里终于呜咽着哭出声来。
她那时太伤心,忘了反驳她的话。
其实她的口技不止在太平时值钱,乱离时也救了她的命。
她跟着鸠娘习了四年的舞,从寿春到合肥。
那几年战事不多,有胡商的资助,吃穿不愁,也免于感染疫疠、缺肢少骸,有多余的精力精习技艺,研读佛经。
鸠娘说她虽没有童子功,但胜在肢体柔软,天赋异禀,又肯下死功夫。
“活像只死了命要往云里钻的鸟。”
一开始,她只是还想听一次黄莺的叫声、看一眼新绿的桑树,学会一支舞。
每天抱着一点微末的希望,浑浑噩噩地活下来。
在合肥看到张赤斧的去爵告示后,仇恨成为了所有意义。
那天她一直在合肥城门口,看着那张榜文,什么时候天黑了都不知道。
她把榜文上不认识的字都抄录下来,找人一字字问,读了几百遍,到能背下来。
她恐怕自己会错意,四处去探听询问,得到的都是一个答案。
路岐人中有个据说很见过世面、略知道庙堂事的傀儡戏人,诨称叫作“鹤公子”,此人与她分析说,张赤斧死前的官位是“西中郎将、豫州刺史”,既管豫州的地,也管豫州的兵,掌一方生杀大权。
而汝南是豫州治下的,屠城的若非北寇,那就一定是豫州刺史的兵马。
温狸被带到船上,船顺着汝水入淮水,显然不太可能是北寇。
而这几场屠城十分残忍,幸存者稀少,遇着几个人问,都记得进城的军队没有旗旄,箭矢上有标记的,也被人刻意剥去了,可见心虚,更加不可能是北寇。
“你看,这是皇帝玺,大事都是用它的。”鹤公子指着告示的抄本对她说“天子有六玺,行玺、信玺在符节台,不长这样,这一个是天子本人自己佩的,如果这都信不得,天下再无可信的了。”
时至如今,温狸仍不明白,张赤斧犯下如此丧尽天良的滔天罪行,为何只是他众多罪状中最末尾、最轻的一条。
哪怕它再往前一点,言辞再重些,她也会像许许多多同乡人一样,认命了,谁叫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呢
可它不但列在最后,甚至祸主本人早已死在征战中,死时是为国捐躯,风光下葬自始自终根本没有付出什么代价,榜文只是让他丧失“死后哀荣”
如此轻描淡写生者不可安宁,死者不能安息
黄龙五年的春天,四月初八浴佛节,温狸用鬼傀儡的“蜘蛛丝”结成网缠住张赤斧的儿子,与他一起坠入了淮水。
她最终还是投身这条河,比初起死志那个清晨晚了整整七年。
温狸听到轰隆的一声巨响,耳边陷入长久嗡鸣,江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她拔出发簪,一手握着傀儡,一手紧握簪子,不料这个时节刚刚涨过桃花汛,水流湍急,一股暗流瞬间将她卷向水底。
她几乎瞬间失聪,被水流击得头晕目眩,感到冰冷快速钻入她衣服里每一个孔隙,浸没发根,涌进眼眶。
她下意识抬头看,从天上洒落的光透过水面,呈月光一样的苍冷白色,水面波浪像暴雨将至时翻腾的乌云。
原来春天的水底也冷得叫人牙齿打战。
温狸时常感觉,她从未自十三岁的汝水里走出来,多活的七年都只是临死前一场梦否则何以解释,那之后她看到的天都是此时的颜色
这七年,她再也没有梦到过家人。
甚至连故乡汝南也梦不到。
唯有最接近的一次,她梦里看见一只燕子越冬归来,自南向北飞。
它不断振动翅膀,翻过一重又一重灰色的山脊,越过一条又一条不息的川流。
她看见熟悉的汝水,但看不见房屋和阡陌水边只有山林,连绵树冠无边无际。
燕子飞累了,只能扑向一处树干上做巢。
她才认出,那是每年春天回她家屋檐下的燕子。
原来春天曾经回来过,燕子归来,黄莺歌唱,麦苗长高,桑树发芽只是这些对她毫无意义。
温狸眼里流出温热泪水,没有一点挣扎,任由暗流将她卷向看不见光的河床。
她不再关心丝线尽头的另一个人,河水作了枷锁镣铐,击溃他身上袍带冠冕,他们终于平等。
蜘蛛丝将自己与他紧紧绑缚,等她被卷向水深处溺亡,会坠着他,定让他与她同沉河床、共赴黄泉。
那些韧丝巧夺天工,肉眼难以分辨,混杂在水底暗流里,像以她为中心的一个蛛丝旋涡,搅入其中,插翅也难飞。
温狸提起最后的力气,将几股韧丝抓紧,仰视着水面,视线一点点模糊,恐惧、痛楚、孤独、寒冷将她紧紧裹缠,让她五脏六腑如受寸磔油煎之刑,只恨时间不能走快一些,但它却慢的让人发狂。
她视线一点点变得模糊,眼前走马似闪过七零八落的画面,看到有蝴蝶停在草尖上,肥美硕大的黄狸扑出去看到日升月落,看到腊月十五的白色月亮,又圆又大,砰地一声掉入水里,摔碎成浮光千万片;看到纸鸢在春风里飞舞,风越来越大,手中的轮盘也开始飞速转动。
一丝异感从掌心穿来,她心里一凛骤然清醒,发现手中操控傀儡的机拓轮盘真的在转动,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退回匣中,水面上白色的影子离她越来越近。
她刹那间脑中窒息迟钝,不知作何应对,手中反转得越来越快,根根韧丝割破她掌心,水里飘出一缕血雾。
她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挺腰压肩,仰身如弯钩捞月,更往深处坠。
更快的是周身涌来的一股激流,陌生气息、湿漉身体瞬间临到身前,一双手托在了她肩胛之后。
她被搂入一个冰冷的怀抱。
毫无温度,好似被坠入水里那轮冷月所拥。
那两只手摆弄着她的手动作缓慢、有条不紊,冷静得可怕一只手握住她后颈,将她身姿扶正,而后穿过身后,将她挟至铁箍铜铸一样难以撼动的坚硬臂弯里。
她提起最后一丝力气,握簪的手猛地刺向他颈侧,却叫水流阻挡了速度,手腕被他握在手中,狠力一扼,五指登时脱力,簪子也脱了手。
温狸已濒近昏死,再无力反抗,任由他箍着自己向水面游去。
这个时节的淮水,吸足冰雪融化的水,水底活像藏着只兴风作浪巨蛟,一身蛮劲横冲直撞,放出暗流千万道,捆着落水人追魂索命。
她被接连不断的暗流裹挟,像风雨飘摇里蛛丝上的虫子。
温狸眼里最后的光景,是日光颤动在水面涟漪里,一寸一寸,逐渐向她逼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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