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沼本就在城墙北面靠江的位置,离御道很近,只是当中隔了城墙和苍龙门,泾渭分明,分隔士庶。
苍龙门楼去地二十丈,拔栋赫奕,上接云气,门上龙首似从云里探出。
门外植两排青槐,正午日下也凉荫蔽日,道上不起飞尘。
门里植着插入云霄的珙桐,这时节开满鸽子花,似无数飞鸟停栖树梢,风卷白鸟振翅,落英缤纷。
郦家的车在苍龙门不需查检,只需挂上族徽,赶车的仆役远远亮出行符,便可畅通无碍。
这是温狸第一次进入秣陵内城,走的是由东向西,过永宁航、苍龙门的一条路,车外渺无人声,安静得只听到车轮滚动的吱呀声,远处依稀有寺庙的钟声。
温狸的眼睛始终盯着雪青色的车帘,它飘飘荡荡,像蝴蝶煽动着翅膀,露出一角繁华,吸引人去窥探,但她并不想掀开它。
她只是合眼靠在车壁上,数着车轮转动圈数,猜测进苍龙门向西约二里路时,车向北转,而后又走了近一里,再次转向向东。
车在城中绕圈,最终停在了一处角门。
这里叫做“永和里”,民间称之为“东御道北”。
有一个在秣陵广为流传的故事康平初年,有人从永和里的湖水里捞到过故都洛阳大司马门下的铜驼,这里与旧都洛水相通,龙气相连。
移都三十余载,恰经一代人经营,永和里逐渐拥挤,江左士族,凡家中稍有望实者,都希望在此定居,外出时说自己“家住东御道北”,似乎是天大的颜面。
在此寸土寸金之处,郦家也划走了一条街,凿湖开山筑园,唯与皇家长景寺为邻。
牛车停处,梧阴匝地,一壁水洗粉墙掩着近处高槐、远处金刹,耳边只有钟鸣梵唱,没有半点人声。
温狸起初以为这是某处寺庙,见到出来接她的仆妇,才知就是郦家家宅。
她先被两个青衣碧裳的妇人带去一处廊房梳洗,她们检查她身上每一处,用篦子一遍一遍刮她的头发。温狸不适,提出想自己沐浴,两人却纹丝不动,也不与她交谈,臂膀按着她,训练有素地泼下了水,温狸挣动不得,被雾腾腾的温汤兜头洒了一身,呛得咳个不住,只听头顶一个妇人轻嗤一声。
这是整个沐浴过程,她们对她发出的唯一声音。
温狸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忍着疼痛,如一樽偶人任由摆布,任她们将自己头发粗暴拧过,梳成髻,再换了衣裳。
她们打开她带来的包袱,从中拿出舞衣与绣鞋,反复翻检,似里头有甚么脏污虫虱一般。
听到细微的布帛破裂声,温狸终于忍不住皱了眉,冷冷道“你放下。”
那妇人本当她是泥人似的软性子,见她好似动怒,方有所收敛,将二物包起来随意一系。
“娘子莫怪,清水沼挨水近,地上低,到处是飞虫,怕带脏东西。府里什么都有,这衣物鞋袜也不是什么好绣工,交给奴婢处置去罢。”
温狸不发一言,从她手里拿过包袱,双臂揽着抱入怀中。
妇人又不好强夺,二人对视一眼,只得带她向里,又进了一重门,那里早有婢子等候着,与她们走时,温狸还能听见身后妇人在不远处小声议论。
隐约是“伶人娼优”“低贱”“家贫”之类说辞,一掠即逝。
第二重门在一处影壁之后,温狸自挂了青帷的步舆上下来,迎她的婢子比第一道门内的更温和缄默。
天青褥衣,米浆色裙,端正姣好面上敷层莹润的粉,却不施唇脂,只显得眉弯婉约,目如点漆。
她自称是郦五娘派来暂时照料她的侍婢,叫“宋微知”。
温狸落舆之处前不见轩后不见廊,只有被苍苔覆得青青的石墙。
宋微知引她往里走,内里一丛竹林、石子小径,通往一屏莽气森森的棘篱,爬满带刺的野玫,花苞半结,香气微隐。
里头三间房,牌匾上书“花月斋”。
宋微知说,这是郦家“容园”西面的一处僻静斋堂,就在郦家五娘常常修道的庵堂边。
郦五娘拍了宋微知和一个老嬷嬷照料她。
从她的言语中,她知道五娘单名一个“藻”字,需要避讳。
郦藻嫁给张赤斧只生了一个儿子,张家败落之际携子回宅,一心出世求道,未再嫁过。
七年前,张氏本有覆巢之难,正是因为有她的缘故,才留下了一个张凤峙。
郦信似乎对这个女儿颇为宠爱,也将她的儿子当做自家子弟教养。
“府上惯例,公子们纳妾室,也要下帖举宴,书至亲朋,方可共院同衾。娘子便委屈在花月斋先住一段时日,待见了长辈,行过礼,再搬去公子的院里。”
温狸听她所言,安心在此住了下来。
她心中只有一念,只要能再见到张凤峙就有机会。
但仅剩这一次机会,必须非常谨慎,不能贸然出手。
温狸搬入容园时,杏花满地。第三天,一场大雨落了整整一日,树梢上的杏花好似消失在一夜之间,稀稀疏疏结起青杏子。
宋微知用枝条编了一个果篮,摘了几个放进去,贡在架上只为了清香和好看。温狸吃了几枚,引她不解,不由得也跟着尝一口,还是酸苦难下咽,苦着脸吐出来,又用茶来漱口。
宋微知对这个曾经名动秣陵,又被拘在小小斋房里的舞姬充满好奇。
朝夕相处的日子,无时无刻不在偷偷观察她。
她性子温柔、安静,就像巢窠里初初抽羽探首的白鸽一样,说话也总是轻轻柔柔,讲得很慢,与寻常女子没有区别。
但当宋微知对她心生好感,尝试推心置腹,问她是否父母将她售卖,所以才沦落到清水沼卖艺时,她却否认“我是自己愿意到那儿的。”
温狸还没来得及了解这世上诸多暗中法则,就遭遇屠城灭门之祸,之后七年大多在江北纲常崩坏的丧乱之地,跟着一群不容于常人的路岐人长大,心中规则简单明了,认定是便是是,否便是否。
她知道这门营生被人视之为耻,不受世人尊重,也曾在献艺时多番受辱。但没有它,她根本活不下去。
然而宋微知却与她不同。
宋微知有父有母,幼时被卖为奴,虽曾天塌地陷,也运气好到了郦家,得到主人家的青睐,跟着服侍在家修道的郦藻,出入用度好过太多人,没有受什么苦。
自然觉得世事都是如此,靠自己总能过好日子,好人家的姑娘,是不会自甘为奴,或者献艺卖笑的。
见温狸不识廉耻,不由得有些轻视她。
即便如此,她还是难免被她所吸引,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每日四更天天还没亮便会起身练舞,日日不辍;
她身段轻盈得可以凭一根布帛挂在银勾上,可以立在三块砖石之顶的三寸瓷盘,一个时辰也不会掉下来;
她会自己洒扫庭院、照料花草、缝制衣物,做最下等仆人做的事,并且不认为受到了轻慢,虽然这些勤快只换来小丫鬟和老嬷嬷更多的不尊重,她却不以为意,乐在其中;
大霖雨天,她会站在庑下,对着激飞雨点发愁一整日,担忧江潮泛滥会冲坏清水沼的房屋。
即便她跟她说了很多遍,她这辈子不可能再回到清水沼了,她还是忧色萦眉,终日不展。
她有时候觉得她就像一朵天上的云,只关心如何舒展躯体,和天气是阴是晴。
直到有一天,她悄悄地问宋微知“我还会见到张凤峙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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