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鹊清回来时,许听宁已经换好了衣服,窝在小床上睡着了。

    霍涔刚挂了电话,走过去,倚坐在扶手上,揉着她的后颈,把她唤醒。

    “我下午有个会得过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许听宁揉揉眼,余光看见许鹊清正往他俩这边看,她知道霍涔也看见了。

    “好。”

    许鹊清通常会给犯错的学生一次自我改正的机会,如果他俩的矛盾能自己解开,她并不愿意掺和女儿女婿的婚姻生活。她知道自己不算是好的听众,曾经一些女老师也跟她吐槽婚姻中的问题,她永远劝分不劝和。

    两人下楼,许鹊清没有出来送,霍涔的车太扎眼,她不喜欢被老邻居们问来问去。

    许听宁把夹着她校服的一包旧衣服,投进旧衣回收箱,再走到车窗边“你去忙吧,我打车走。”

    霍涔正在调广播,勾手“上来。”

    “不用。”

    “许老师正在窗边。”

    许听宁愣神之际,霍涔伸手扣住她的后脑,探出头,吻在了她唇上。

    “你要再不上来,许老师会觉得咱俩还没和好。”

    他低低的声音像香樟树叶落下的斑驳光影,明明温淡,却能在心口烫下点点痕迹。

    做戏这件事,果然他比她擅长。

    许听宁猜他是从初中转来不久开始做戏的,他要当班长,就要品学兼优,成绩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收起性子才是难的。

    他当然是做到了,也更加聪明了,学会了伪装,他开始做个好学生,演得很像。

    但他也有暴露本性的时候,许听宁见证了他所有的恶劣,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是霍涔故意让她看到的。

    “那你载我到院门口就行。”

    “还有点时间,送你吧。”

    她不再拒绝,绕到副驾,拉开门上车。

    “这什么”车座上有个塑料袋,沉甸甸的。

    霍涔发动汽车“生南瓜子,你在屋里收拾旧衣服时,许老师送我的。”

    “她让你嗑瓜子”许听宁摸了一个,放嘴里。

    “是让我补肾的。”

    许听宁捂着嘴连连咳嗽“你、你补什么肾”

    霍涔勾唇,停车,抓住她胡乱找东西的手“要什么”

    “咳水”

    他从扶手箱抽出瓶水,拧开给她,另一只手抛着瓶盖玩。

    “许老师说如果我们要孩子,就要提前开始补身体。我想她应该是认为我在逼你生孩子,所以我跟她说我压根不想要。”

    这次换被水呛,许听宁咳得更厉害了。

    “食不言寝不语,许听宁,你回去抄一百遍看能不能记住。”

    霍涔用纸巾擦掉了唇边的水渍,又看到她眼角泛出的晶莹,轻轻一怔,许听宁已经胡乱抹了抹,转过头,没事人似的道“我食的时候,你不言我就没事。”

    车子重新启动,霍涔果然没再说什么。许听宁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也这样少言寡语,上下学跟在他身后,树上的知了都比他俩热闹。

    许听宁最初也不是自愿跟着他的,她怕被他修理,怕手上再脱皮。跟着他是外婆交给的任务。

    外婆说霍涔离开家不容易,不理人是因为害怕。可是霍涔不识好人心,有一天把她推到墙上,冷着眼问他是不是在监视他。

    “我我是怕你害怕。”

    “怕我害怕还是怕我偷跑回去”他稚嫩的脸上露出鄙夷,揪住她的衣领,“你跟他们说,我才不会回去”

    许听宁不知道他们指谁,回家后原原本本把这些话告诉了外婆。外婆叹老气,后来不让许听宁跟他一起上下学了,改给他带吃的到学校。

    刚开始只带午餐那一顿,许听宁一放学就跑回家,吃完了再捎一份到学校,因为霍涔中午不回家,吃饭只能在食堂解决。

    这点许听宁有发言权,食堂的饭怎么能跟她外婆做的比。

    霍涔却不领情,等她走后,他就把那些饭全都倒掉。

    许听宁有天刚送完饭,发现少带了一份银耳粥,又跑回家去取,她折回来时,刚好撞见霍涔正把饭菜往教学楼后的垃圾桶里倒。

    难怪她一直没发现,也难怪最近学校的那只野猫,愈发膘肥体胖、油光水滑

    许听宁冲上前,让他赔外婆的饭,却被他一手挥开,摔倒在地上,然后又听见他说“这不是你们一厢情愿送的吗,凭什么让我赔”

    “因为外婆每天一大早去菜市场,就为了挑最新鲜的菜,辛辛苦苦做的饭,只有吃了才不是浪费”她呜呜地哭,越哭越厉害。

    “你起来。”霍涔皱着眉,“你先起来。”

    “起不来,腿疼死了。”

    霍涔绷着脸,默了几秒上前,想把她拉起来。

    许听宁尖叫“轻点我手疼”

    往日白净的手指按在地上,又红又肿,像灰扑扑的火腿肠。

    “我可没动你的手。”霍涔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是粥烫的,外婆说凉了不好喝,我抱着一路跑过来找你的”许听宁看着一边摔落的饭盒,盒子倒是结实,摔凹了一个坑,粥都没洒出一滴。她戳戳坑,更加悲从中来,哭得更伤心了。

    那天后来,霍涔把她扶到了医务室,再后来,她翘着涂了褐色药膏手指,坐在篮球架下,看着他把银耳粥一勺勺地喝完。

    她问“我外婆做得好喝吗”

    “太甜了。”

    “哦,糖是我放的。”

    “”

    那几年时光缓慢,好像青春都被拉长了。

    车已经开出了巷子,许听宁依旧在发呆,霍涔喊了她两声,她才反应过来。

    “什么”

    “要去买衣服吗我有半个小时陪你。”

    二中的附近有条商业街,小时候许听宁最爱和几个女生去那逛,买些皮筋、钥匙扣的小东西。

    许听宁莫名其妙地侧过头。

    他淡声“买你喜欢的衣服,什么样我也都没意见。”

    许听宁扯嘴角,怀疑他是不是没陪女人买过衣服。

    “半小时你可能连停车都不够。”

    霍涔手在方向盘上叩了几下,侧侧下巴“帮我拿手机,给我助理拨个电话。”

    “你该不会是要取消工作吧”

    “取消不行,我可以延迟一会儿去。”

    许听宁抠着指尖“一会儿不够。”

    “那你说怎么办”霍涔悠悠道,“许听宁同学。”

    她伸手往斜前方一指“去那,你换个东西给我买。”

    路边的抓娃娃机,许听宁让霍涔买了五十个币。

    “两币一次,我抓25回很快的。”她认真盯着橱窗,操动着方向杆。

    霍涔抱臂,看她抓到第二十回,上前用食指敲了敲她脑袋。

    “我来吧。”

    许听宁两手空空,嘴撅得老高。

    霍涔抓了两个币,丢进去,看了一下里面的娃娃,手随意拨动着方向杆,轻轻一敲按钮,爪子往下,牢牢抓住一只粉色的小熊,扔了出来。

    许听宁看得目瞪口呆“你怎么做到的”

    “这都是概率问题。”霍涔弯腰取出小熊,不甚在意地道,“这有什么难的。”

    “还想要哪个”他问。

    “这个吧。”许听宁指着旁边一台,“我要这个四叶草。”

    现在的娃娃机种类繁多,这一台里面全是可自种的植物。

    “好。”

    霍涔把剩下的币都投了进去,这回换许听宁抱着娃娃围观。

    一连四把,全都没抓到。

    霍涔刮刮眉心,回头“我去买点币,再给你抓。”

    “不用了,以后再抓吧。”她转身往车的方向走,把半张脸埋在毛茸茸的娃娃里,偷偷玩起唇。

    就是这样,时间还是晚了。

    “帮我拿下手机,给我助力拨个电话。”霍涔开着车不方便。

    手机就在旁边,她拿起来准备问密码,迟疑了一下,试了一串数字,没解开。

    “我不会设成你的生日,那样太容易被猜到。”霍涔道。

    “我知道。”

    “那还试”

    许听宁头低下去,掩住尴尬,她确实没试自己的生日,试的是那女孩的,只是她和那女孩同年同月同日生罢了。

    “你什么时候回香港”她转移话题。

    霍涔手搭在方向盘上,叩了叩“想起来问了”

    “我以为你不想我问你。”

    “这次暂时不回去,这边有工作。”霍涔说,“对了,你父亲联系我了,要我们有空去一趟。”

    “我们专业最近论文压力很大。”

    “他生病了,在医院。”

    许听宁不吭声了,闷了半天,“唔”了一声“那去吧。”

    霍涔把她送回家,车子扬长而去。

    许听宁没进门,而是拐去了药品店。

    坐在卫生间里等验孕棒结果的时候,她又想起了那个和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

    那是高一的上学期,课业没有那么忙,周五放学早,她就跟几个女生去网吧玩。

    她爱上一个论坛学习论坛逛,在上面刷刷帖子,留留言。帖子里竟然有人把做不出来的题放上去,大家纷纷来解答。

    许听宁有次解出了一道论坛里资深学霸都没解出的题,白沅就是在这个时候主动跟她打招呼的。

    白沅很礼貌,说题她还是没明白,问许听宁能不能再给她详细讲一下。

    就这样,两人加了,从讨论题目开始,渐渐成了朋友。

    两人身上有太多的巧合,名字很像,生日一样。

    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话不谈的,最开始是聊各自学校里的事,后来东扯西扯也提到了父母。

    许听宁吐槽老妈有时候很凶,每天逼她晨读,不读不许上学,说幸好有外婆在,护着她。也说自己发现了一个秘密,她那过世的爸爸应该还活得好好的。

    白沅倒不怎么提起父母,只说爸爸生意刚起步,比较忙,平时是妈妈照顾她。

    但是有一件事,许听宁记忆很深。

    有段时间白沅不方便上网,两人改用电话聊天。高中生打电话并不是容易的事,学校不让带手机,外婆给她买了块电话手表。白沅是压根没手机,得用家人的。所以一般都是白沅拿到手机,先给她打过来。

    一天晚上,她俩本来约定好是九点打电话的,可是等到了十点,白沅都没打过来。

    许听宁右眼皮直跳,怕她出事,忍不住打了过去。

    白沅接了电话,声音很小,说忘了。许听宁松了口气,正想说什么,话筒里传来了“啪”的一声。

    白沅惊恐地喊了声“妈”,电话就被挂断了。

    许听宁愣了很久,因为那一声太像是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

    她那时才意识到,白沅的境遇也许并不好。

    这些关乎自尊心的话,朋友间也是不能讲的,就像许听宁也从来没跟白沅说过,那道题是霍涔先解出来的。

    白沅一周后又出现在网上,解释说那天是妈妈发现她偷偷打电话,所以才挂断的。

    她没提那个巴掌,许听宁也没问出口。在那之后许听宁刻意不再问她关于父母的事,她们的话题依旧天南海北,到后来说的最多的竟然是霍涔。

    霍涔和她都直升了二中的高中部,还在同一个班,霍涔依旧是班长,还成了许鹊清的得意门生。

    他这人可以吐槽的太多,恶劣的、优秀的地方他都有。他像带着刺,又尖又狠,但有时候刺猬也会扎一背的果子给你。刺扎人很疼,果子却是甜的。

    许听宁一直觉得刀剑甜蜜的人一定很疯,但她好像就是这样一个疯子。

    没人想让身边的人知道自己是个疯子,但对于熟悉的陌生人就不同了。

    对于许听宁来说,白沅就是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她跟她讲了很多,细碎的心事,迷迷糊糊的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的心动。

    所以后来到大学,当她发现霍涔在追白沅的时候,她的心像没熬好的蜂窝糖,热的时候很甜,凉透了开始发苦,然后一锤子下去就能被敲得稀碎。

    “听宁,你没事吧”张姐敲了敲门,她在卫生间里待了太久。

    “没。”

    许听宁猛地回神,手一颤,验孕棒掉落在地。

    “啪”的一声,也像打在她脸上的巴掌是两道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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