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听宁最后还是执意要回学校,她跟霍涔说作为学生,就算天上下刀子,只要下不到身上,她就得先把诗改完。

    下刀子论最初是文学院一位女教师说的,她比许听宁狠,原话是“作为学生,天上下刀子也得完成作业”。

    女教师以身作则,读硕士的时候甩掉了不愿意去图书馆约会的男朋友,读双博时踹掉了每周都要带她应酬的联姻对象。因此声名远扬,再没人敢追。

    这位文学院研究甲骨的大龄未婚女教师,还是霍涔的小姑霍英英。

    霍涔冷嗤,让许听宁别什么人都跟着学。

    “我觉得小姑说得对。”许听宁摸摸自己的手,“不过我怕疼,所以刀子只要扎不住就行。”

    她不再是小孩子了,吃过的亏总要长点记性,高中读了四年,这迟来的研究生要再读四年,她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霍涔不屑“什么诗天天改,拿来我看看。”

    “没带。”

    “背出来。”

    背多难为情。

    “忘了。”

    “唐诗百首你都能背,自己写的背不下来”他挑眉睨她,“是怕我看”

    许听宁绷着脸,打开手机备忘录扔给他,反正他也不会认真看。

    霍涔捏着手机,垂眼片刻,声音低低懒懒“白果掌中霜,青丝指尖藏”

    许听宁没想到他不仅看,还要读出来,感觉像公开处刑,羞恼地伸手去抢,霍涔移开手,黑眸中有波光,在她脸上一转。

    “是我这么藏吗”他捏着她一缕发丝。

    许听宁脸一热,拍开他坐了回去。

    霍涔把手机往她怀里一撂,手闲闲搭在方向盘上,吹了声不轻不重的口哨。

    他第一次见许听宁,是在奶奶家,她又瘦又矮,但是皮肤很白,大眼睛盯着他看,声音软软绵绵,话一句接着一句,他一瞪她,又变得吞吞吐吐。

    霍涔欺负她,让她去捡带着臭味的银杏果,再狠狠扯她马尾,她委屈得两眼泪,他一吓唬,她就不敢讲出去。

    他喜欢看她自作聪明,是真的笨,又胆小又笨,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掉以轻心,在高中被她耍了那一次。

    不过她现在也没多聪明,为个什么男的去贷了很大一笔钱,不敢跟许鹊清说,还不上才又找上了他。说真的,如果不是她找上门,他是真不会理她。

    这些霍涔查得清清楚楚,钱他没少给一分,也没多给一分,就刚够她每月还款。她只要跟他离,下月就得被催债。

    霍涔是想看她又能玩出什么花招,最后就是想出要孩子这么个事。其实没这个,钱他也会按时给。

    他是需要一个明面上的妻子,对手恶性竞争,说他没女人,是因为喜欢男人。虽然找个女人结婚更有说服力,但这种事他找专门的公关也能处理。

    霍涔把许听宁送回学校,跟她说最近很忙回不了家,看她上楼,在路边抽了支烟,才又开车回了公司。

    许听宁改完了诗,第二天一早去了校医院,在那里验了血,又做了b超。

    医生说确实是有孕,按孕酮和hcg数据也是没问题的,但是b超上没有胎心。

    许听宁直愣愣看着单子,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先别紧张,可能是受孕时间比较晚,你过一个月再来查,到那时候要是还没有胎心。”医生顿了顿,“那就有可能是停胎了。”

    许听宁脑子嗡嗡响。

    医生“先回去吧。”

    她恍若未闻,还拿着b超单,跟解数学题似的,绞尽脑汁盯着,黑乎乎一片,看不出所以然。

    医生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又看了眼她的学生卡校医院拿这个挂号。

    “你还没毕业吧。”医生犹豫了一下,说,“如果是不想要,那就别等,越早打掉对身体越好。”

    “啊”许听宁抿抿唇,“我我”

    “没事,你自己想好,也跟孩子父亲商量一下。”

    许听宁在校医院门口,对着通讯录发呆了很久,在门口站了半晌,她回了趟霍家,收拾了一些东西,搬回了宿舍。

    她跟霍家人说学校有事,要提前返校。导师出书,确实让她帮点忙,一些内页排版的工作,她在家也能做,但她现在不想对着人。

    一个月像是缓冲的期限,在学校也清静,食堂吃饭,宿舍、图书馆两点一线。舍友们陆续来,校园也热闹起来,开学的时候许听宁觉得自己胖了一些,上称一称,却并没有。

    周六上午,她准备回去陪许鹊清吃饭,换上一条暖黄的棉连衣裙,长到脚踝上面,外面再搭薄薄的防晒开衫,质地够绵柔,也够遮挡腰身。虽然肚子还没有隆起,但人总是做贼心虚的。

    许听宁正站在穿衣镜前,手机响了。

    “喂,小姑我在学校好,我去给你送。”

    霍英英出来办事,送人的礼物忘在办公桌上,让她帮忙送一趟。

    时间还早,她取完坐上地铁,到了约定的地方。是家商场顶楼的主题书店。

    书店外挤着很多粉丝模样的女孩,里面也有很多人。

    这家书店很有名,众多作者在这办过签售会,不过也不是谁想办就能办,要知名度高,也要作品口碑好。

    书店自带关注度,在这办签售会是明智的选择,只是许听宁没想到,今天的签售会主角是白沅。

    很久没见了,白沅如今的容貌和她记忆里的重叠,但似乎又有所不同,白沅穿着蓝色衬衣,领口系着精致的蝴蝶结,熨烫妥帖的缎面料子,配一条黑色a字裙。她朝众人鞠躬,头顶祖母绿宝石发卡散发出低调光泽。高知的形象,更优雅也更知性了。

    现场正在进行提问,主持人问白沅是什么让她走上写作的道路。

    老生常谈的问题,白沅说因为喜欢文字,觉得用文字和其他人交流是件很浪漫的事。

    许听宁毕业后做过一段书籍封面设计,接触过一些作者,听过一个很特别的回答。

    那是国内一个很有名作家,六旬的老先生,说许听宁设计的书封他很喜欢,悄悄告诉她,他参加工作时是烧锅炉的,被亲戚看不起,时不时欺负揶揄,他人怂又咽不下去,就把他们写在了书里,有的半章死,有的一章卒。后来一发表,竟然出了名,赚了很多钱,亲戚们也不欺负他了,全都巴结着。

    许听宁回神时,主持人已经问到下一题。

    “那您创作这本书的初衷是什么”

    “这是一本言情小说,是我从没有过的尝试。”白沅顿了一下,浅浅扬唇,“我必须承认,它是为了纪念我自己的初恋。”

    台下有粉丝忍不住问“是学生时期的初恋吗高中还是大学”

    “高中算早恋了。”她笑笑,“是大学。”

    短暂的沉默,许听宁又听到白沅温声说“那是我在国内唯一美好的一段人生经历。”

    “那现在呢”问这个的是一名记者,“网上有人说您在国外已经结婚,那您先生看到您的新书,有没有吃醋啊”

    白沅在国外的一切成谜,她也从不对外透漏。

    白沅一时没开口,似乎不想回答,这更激发了大家的好奇心,

    “我没有结婚”白沅尴尬地抚了抚耳边的碎发,宝石发卡被不小心拨掉,她弯腰去捡的同时,目光示意主持人。

    主持人心领神会,圆场道“白沅老师刚回国,咱们给她留一点神秘感嘛,再说也许答案在书里呢咱们还有没有其他方面问题想知道”

    “有。”一个女孩举手,俏皮道,“白沅老师刚才掉的发卡好好看,被种草了,能不能给一个链接”

    众人一阵轻松地笑。

    “很抱歉没有。”白沅看了一眼捏在手里的发卡,眼中闪过波光,说,“这是很多年前一个人送我的。”

    那位粉丝夸张地“哦”了声“很多年前啊那肯定是白沅老师的初恋送的了”

    白沅还是笑,不置可否的样子。

    许听宁肩膀被拍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霍英英道,“我都以为你丢了呢。”

    “啊我看人多,就先没过去。”

    霍英英是受邀来的,坐在第一排的专座。

    许听宁打开包“小姑,东西给您送到了,我这还有事,就先撤了。”

    “别急,先放你那,我去拿上包,这签售会也没什么意思,咱们一起走吧。”霍英英走过去,从一位西装革履、长相不俗的男士手里接过她的包,连句谢谢都没说,翻了个白眼走了。

    这位男士许听宁也认识,是小姑的前联姻对象,大律师,叫魏肖。许听宁和霍涔的婚前协议,就是他起的。他在小姑联系人备注里有个别致的名字“魏败类”。

    魏肖朝许听宁招招手,许听宁刚要回,被小姑拽住了。

    “一个臭看包的,你理他干什么。”霍英英挽着她的胳膊往外走,“我最烦这种场合,磨不开面子才来的,我就搞不懂了,不就卖个书,干嘛非要先卖情怀,真没劲。”霍英英斜她一眼,“不过今天你倒是应该好好看看。”

    “我”

    出了书店,旁边等电梯,霍英英按着按钮,说“白沅的经纪人最近很活跃,她这书想走影视卖版权,拖了好多关系,听说也在接触你家霍涔的公司。”

    “哦。”许听宁抿抿唇,“他公司的事我平时不了解。”

    “他不讲你不会问啊,现在影视红火,很多公司,个人都投,但也要原著好,值得那个钱,别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霍英英拍拍她的手臂,似乎别有深意道,“你帮霍涔把把关,赚钱不容易,钱再多也不能乱花。”

    电梯门开了,就她俩往里进,许听宁盯着数字一级级下降,说“投资上他比我懂,我相信他不会投错。”

    霍英英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是真佛系,但我跟你说,对付他们霍家的人,佛系一点用都没,你得狠,有的东西要攥自己手里,还要我再说明白点吗”

    许听宁眯眼笑“不用,我都明白。”

    “我看你一点都不明白,白沅野心很大,当年院里争出国的名额,她并不是首选,她跟那个男生谈恋爱,人家退出,名额顺延给了她。她在国外这么多年,校庆找她都没回来,现在突然回国,肯定也不会是只想卖部版权。”

    电梯数字跳到一,门开了,霍英英幽幽叹气“反正你盯好霍涔。”

    外面阳光刺眼,许听宁手挡在头顶,笑得清朗“您这哪跟哪啊,我相信霍涔的。”

    霍英英不爱管霍家的事,她是父母老来子,霍涔上小学的时候,她正在读研,恋爱都没时间谈,家里事一概不知。霍家人觉得她是书呆子,她觉得霍家人是呆子。现在单身,自个住在学校分的房子里,对亲戚们嗤之以鼻。

    “你是回你妈妈那儿吧。”霍英英拿出车钥匙,“我送你。”

    许听宁摆手“不用,小姑咱俩不顺路,我坐地铁也方便。”

    “那我送你去地铁站。”霍英英拉着她往里进,“霍涔也是,赚那么多不知道给你买辆车。”

    “他说了,我没要。”

    “为什么不要贪他人,也可以同时贪他钱嘛。”霍英英把她推上车,自己坐进驾驶位。

    “你别把我话当耳旁风,”她系着安全带说,“你觉得白沅今天把签售会办在霍涔公司旁边,能是几个意思”

    “他公司”许听宁往外打量。

    “你该不会一直没来过吧”

    “还没有”

    霍英英看着她张望的样子,默了几秒,让她坐好,说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带她去霍涔公司一游。

    许听宁连摆手带摇头“不用不用,我”

    胃里一阵翻涌,她捂住嘴。

    “你怕什么,我带你去的”霍英英一踩油门,车开了出去。

    许听宁压着吐意,说不出话,车已经开到了门口,不过被保安拦住了。

    “有通行卡吗”

    “没,我之前来没问我要啊。”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

    “现在这边改成员工内部停车位了,你们没卡的话,得绕到前面登记进入。”

    霍英英嫌远,探出头,跟保安指着副驾上的许听宁“你问问你们老板,看我刷她的脸能进去吗”

    “她是”保安纳闷地打量着许听宁。

    许听宁不自在,扯扯霍英英的袖子“小姑,算了。”

    霍英英看她脸都红了“行吧,那我给霍涔打个电话。”

    电话打过去,保安很快放了行,车开到停车位停稳,许听宁看到霍涔已经大步往这边走。

    他今天也穿了雾霾蓝色的衬衣,黑色的西裤,利落的精英气。许听宁忍不住去想,如果他俩没有结婚,今天霍涔和白沅会是什么样。近在咫尺,他是不是就不用避嫌,那么当有人问起那个发卡的时候,白沅是不是就可以看向台下送它的人。

    “听宁许听宁”

    隔着车窗,听到霍涔的声音,她动不了,用力掐住手心,忍住胃里的酸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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