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非真

    接连的巨大变故与危机消耗了谢不为太多的精神,加上这具身体恐怕与现代的自己一样,皆有早产导致的先天弱症,落水受冻后便更是孱虚,以至于谢不为勉强应对完谢楷问罪之后,便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等到谢不为再次醒来,眼前依旧是一片昏黑,就连基本的喘息都十分费劲,便更是睁不开眼去打量屋内的场景。

    他只感觉到自己现在躺在一床温软的被褥上,喉中艰涩亦充斥着苦味。

    想来谢家上下虽都厌恶他,但总不至于刻意磋磨,不仅让他安睡许久,还给他喂了药。

    朦胧之间,手臂边的床沿似是陷下一角,有人以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他登时一惊,下意识抓住了那只手,那只手上的温度与温润的触感便传到了他的掌心。

    不是梦

    那只手也没有再动,只是任由谢不为这么握着。

    他勉力睁开了眼,天还黑着,房中烛火未燃,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坐在他的床边。

    但仅凭这只手与这个模糊人影身上传来的淡香,也足够让谢不为断定是谁了。

    “谢席玉,你来做什么”谢不为松撇开了谢席玉的手,因着喉中艰涩,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艰难。

    谢席玉并未立刻应声,而是送了一碗水到谢不为唇边。

    谢不为心中冷哼,却也不会拒绝他现在最需要的水,便微微启开了唇,一点一点啄着碗中温水。

    温度恰当的水就如甘霖一般,从唇齿漫至全身,细细滋润着谢不为身体内快要焦灼的干涸。

    就连谢不为自己都没想到,到最后,他竟然真的就着谢席玉的手喝完了一整碗的水。

    谢不为微微偏开了头,谢席玉便会意地撤走了碗,轻微“咔嗒”一声,放在了床边的小榻上。

    如此这般承了谢席玉一碗水的照顾,谢不为倒不知要和谢席玉说什么了。

    他倒也不是如小说中写的那样,是嫉恨谢席玉得了原主该拥有的一切,若只是这般,反而不是问题。

    而是,就原主的意识来看,原主与谢席玉的关系实在太过复杂。

    从原主的角度看那本小说,虽然原主的所作所为是抵赖不得的,但动机却完全不是他人或者读者想的那般是因为简单的“嫉恨”。

    相反,是“爱慕”

    是的没错,原主爱慕的,正是他名义上的兄长,亦是得了他大好人生机会的谢席玉

    谢不为在开始接受到这个意识的时候,也是无法相信的。

    但在不断地审视原主意识后,他才了解到那本小说所隐藏的剧情。

    家奴换子的真相被揭开后没多久,谢家便做出了决断,两个孩子他们都会认,且谢楷还突发奇想,让谢席玉专程去会稽接原主回京,意图是好让两个孩子能够彼此最先认识,许能关系要好,不至于因为上一辈人的决定彼此陌生或仇视。

    不得不说,谢楷的想法确实有用,且有用过了头。

    原主在会稽庄子里生活了十八年,鲜与外人接触,哪里见过谢席玉这般如天仙的人物,又正处情窦初开时,便在见到谢席玉的第一眼,就直接对谢席玉一见钟情。

    起初,原主还能维持表面上与谢席玉的兄弟关系,但在京中待的时日越久,他越了解谢席玉的才姿以及谢席玉所受的追捧,便越按捺不住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他想要成为谢席玉的人。

    原主鼓起勇气,直接向谢席玉表露爱意,原本他以为谢席玉会拒绝自己,或是极小可能地接受自己。

    但不曾想,谢席玉没拒绝却也没接受,只当是没听过原主的心意。

    不过,若说谢席玉一点反应都没有也不尽然,自那之后,谢席玉便刻意减少待在谢府的时间,处理公务时在官署,闲暇时又会去参加各种集会宴游。

    总之,就是在刻意疏远原主。

    谢席玉本就容姿出尘,又天资过人,十五岁那年便在皇室举办的清谈夜宴上,辩倒了成名已久的汝南周氏长公子,得了现今皇帝赐的“端华公子”雅名;十六岁替父出镇荆州武陵郡,平戡一起由江州波及而来的叛乱;

    次年便受皇命返京,补了御史台新设检校御史的空,掌监察宫外百官;前不久,原御史中丞乞骸骨,帝便越晋谢席玉为御史中丞,掌监察宫内外文武百官。

    如此风头,可谓是天上神君犹不能及也。

    可这位“端华公子”素来为人端简,绝大多数时间一心忙于政务,休沐时便又会深居简出,且鲜少应邀与宴,亦少与人交,多少人憾而不能见其一面。

    这下谢席玉为了疏远原主频与游宴,只他一面姿容,便能使世人追捧,更别说谢席玉稍显露的才华,更是耀如天上日月,灼灼夺目。

    这对谢家来说是好事,对仰慕谢席玉已久的人来说也是好事。

    但对原主来说,却是天大的坏事。

    原主受不了谢席玉的疏远,更受不了旁人对谢席玉崇敬或爱慕的眼神和举动。

    于是,他开始以谢家六郎的身份要求谢席玉带他一同与宴,并像跳梁小丑一般,极尽所能的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谢席玉的目光。

    也正如他所愿,渐渐的,人们提到谢家时,更多谈及的不再是谢席玉,而是原主。

    而谢席玉也因此受了谢楷的嘱咐,要对原主多加看顾,以免原主做出更加出格的举动。

    可后来便不仅于此,原主对谢席玉的占有欲已经扭曲到了一种疯魔的程度,他甚至受不了谢席玉与任何人的接触,他想将谢席玉关起来,将这颗已为世人所知的宝物藏到自己一人怀中。

    原主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只要成为谢家家主,他就有权辖制谢席玉,到时候,谢席玉就能成为他一个人的。

    但本朝当轴世家择选下一代家主,从来不重嫡嗣而是重才能,也就是说,即使原主是现今谢家家主的亲生孩子,下一任家主也未必是他。

    又以谢楷的将谢席玉视为亲子的态度,下任谢家家主的位置,其实早就是谢席玉的了。

    如此,原主想要越过谢席玉成为谢家家主,可谓是痴人说梦。

    于是原主便动了歪心思,他想要拉拢各势权贵,妄想让他们支持自己成为谢家家主。

    可这对那些权贵来说,也不过是原主在自取其辱罢了。

    事情到这里,若是没有窥探太子沐浴之事,或许连谢不为都不会注意到谢席玉在这一桩桩、一件件荒唐丑闻里扮演的角色,只会以为这都是原主一厢情愿所酿成的闹剧。

    而谢席玉甚至是其中最大的受害者。

    但,太子之事,其始作俑者,竟然是谢席玉

    当晚原主去温泉并不是为了偷窥太子,甚至,他都不知太子会到临谢府。

    原主之所以会出现在温泉边,完全是因为谢席玉的交代

    而此次太子突然驾临谢府,也完全是受谢席玉所邀

    谢席玉如此赤裸地设计原主的行为,开始让谢不为重新审视原主记忆里的谢席玉。

    不久后,他得到了一个骇人的结果原主拼了命地出风头攀权贵,明里暗里皆是谢席玉的引导。

    那最初的惊鸿一面以及谢席玉对原主的体贴照顾,是为了保证原主喜欢上自己;到后来,面对原主的多次露骨表白,故意从不拒绝,不让原主死心;

    再然后,引导原主为了吸引自己的目光,做尽哗众取宠的事,而他在事后却从来只会安慰原主,并从未有过谢楷交代的看顾和纠正原主的举动,以此助长了原主的扭曲行为。

    一直到太子之事,他甚至再不加丝毫掩饰,而是亲自约原主在温泉见面,又以个人名义邀请太子驾临家宴,并让人带太子去谢府温泉沐浴。

    搞清楚这其中不为人所知的事后,谢不为哪里还能像旁人或是不知情的读者一样,觉得谢席玉是书中完美无瑕的男主。

    相反,在他看来,谢席玉简直是一条蛰伏在暗处的毒蛇

    不过,他还是有一点不明白,以原主的能力,根本不会对谢席玉造成丝毫的威胁,那谢席玉为何要费尽心思毁掉原主的名声,只为赶原主回会稽

    而若只是厌恶原主对自己的爱慕,又为何不果断拒绝让原主彻底死心

    就连最荒诞的揣测,谢不为也试探过了谢席玉其实也有意于原主,但对他这种不能以常人感情理解的天才来说,越爱便越要毁掉。

    就在他当着谢楷的面说“爱慕太子”的时候,还刻意留意了谢席玉的反应。

    自然,谢席玉是没有任何反应的,那么,这个荒诞揣测也不能成立。

    室内陡然亮了起来,是谢席玉点燃了屋内的蜡烛。

    谢不为眉头微蹙,无论谢席玉的动机和用意是什么,他现如今都不会想和谢席玉打交道。

    虽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面对如此捉摸不透又确切害过原主的人,谢不为避之不及。

    “我要继续睡了,你既然没什么要说的就记得帮我把蜡烛吹灭。”谢不为冷冷下了逐客令。

    烛影晃动得厉害,是谢席玉端了一盏蜡烛放到了床头矮案上。

    就在谢不为准备再重复一边逐客令的时候,谢席玉突然开了口“为何不走”

    虽是问句,但并无半分语调,仿佛是冰冷的瓷器在说话。

    谢不为一怔,随即完全睁开了眼,谢席玉正坐在床沿,通透的琉璃目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澈,教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真会装。

    谢不为冷哼一声,“与你何干我既姓谢,自然哪儿都不会去。”

    不知哪句话惹了谢席玉,谢席玉眉梢一沉,眸中终于有了波澜。

    “留下,谢家奴只会是你,不会是我。”但他的语调仍旧淡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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