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阿北的慌手慌脚,谢不为显然要泰然许多。
他斜身撑着床沿坐了起来,悠然地抻了抻臂抬了抬脚,如此重复数次,直到因卧睡许久而有些僵硬的身体完全舒展后,才坐了个端正。
复眼眸半垂,凝着地上点点斑驳光影,回忆着有关这位谢夫人的背景。
虽原书对谢夫人着墨不多,每次出场也只是以谢夫人的态度来贬低原主捧高谢席玉,但好在原主不算在京中白待一年,又因欲拉拢各权贵专程打听过许多,所以对现如今局势还算了解明晰,只是想法见解太过天真而已。
谢楷的夫人名唤诸葛珊,出身非同寻常,乃是琅琊诸葛氏之女。
而陈郡谢氏,现虽显赫,位列第一流世家,但大略只起于本朝伊始,因谢氏先祖谢鹏由儒入玄,才始渐有名望。后兴于谢楷之父谢承曾任豫州刺史、西中郎将、淮南太守,盛于谢楷之弟谢翊当朝太傅、左相、侍中、领中书监。
至今岁今时,不过一甲子多。如此,在其他清流远源的世家大族面前,也就只能称一句新贵之族而已。
反观琅琊诸葛氏,数百年来,朝易时变,衮衮诸公,朝野内外名望极高,陈郡谢氏与之相比,显然南风不竞。
起初,谢承为谢楷向诸葛世家屡次求娶诸葛女不得,后曲而为之,多与诸葛氏游宴,趁其酒酣兴浓之时,约下儿女婚事。
这般,诸葛珊才不得不嫁给了谢楷。
婚后,两人只育有一女一子,便长久分居两院。
总之就是,用现代的话语来说,诸葛珊嫁给谢楷,就是妥妥的低嫁。
他边这么想着边抬手招阿北近前,接过了乌木托案上的杯盏,先一口浅抿温度,后直接仰头饮尽了杯中之水。
阿北从来嘴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在一旁看着干着急,两条粗黑长眉都快拧成了一股麻花绳。
等到谢不为慢悠悠地将杯盏放回托盘后,阿北突然灵光一闪,双臂揽住了托盘,弯身凑到谢不为面前,“要不我去请五郎过来吧,五郎一定会帮你的”
阿北在这个时候想起谢席玉,完全是因为从前在原主受诸葛珊罚时,若是谢席玉碰上了,都会替原主向诸葛珊求情,而诸葛珊也总是会依着谢席玉,免去对原主的责罚。
“咳咳咳”谢不为在听到“五郎”二字时,唇舌中残留的水直接呛到了喉咙里。
阿北又赶忙放下托盘转而给谢不为拍起了背,“怎么这么不小心”。
但才第一下,谢不为竟咳得更厉害了,他便不敢再碰谢不为。
谢不为直咳得眼眶泛泪眼尾泛红,好容易在间隙中找回了声音,“阿北,你要是想让我多活几天,就别在我面前提谢席玉了。”
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阿北不明就里,才欲再问,便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远及近,来到了谢不为的房前,却没有直接推门而入,只是站在原地对着室内高声道“夫人遣奴婢来给六郎送衣饰,不知六郎起可曾起了”
是一中年女子的声音。
屋内主仆二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茫然不解。
毕竟平时诸葛珊只会时不时“管教”原主,从不会遣人来给原主送什么。
是谢不为先反应了过来,对着阿北抬了抬下颌,“去开门吧。”
阿北这才如梦初醒,急匆匆奔至门边,“唰”的一声,猛地一把拉开了门。
带起的风甚至还吹扬了门边柜上的锦垂。
门口的中年女子显然也是被吓到了,忍不住“哎呀”了一声后,才敛起面上神色,侧首吩咐身后跟着的侍女,“去伺候六郎梳洗换衣。”
语毕,便有三个侍女绕过了还傻傻挡在门前的阿北,趋步来到了谢不为面前。
这三个侍女皆梳高髻,着罗绣,分别捧着铜盆杂物与两套衣饰,屈身一礼,齐声道“问六郎安。”
这下轮到谢不为愣住了,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以往原主可从未有过这待遇,日常起居都只有阿北一人张罗。
随后跟进的中年女子也站定在了六郎面前,她身上的裳裙更为精致,发髻上还簪了一支银钗,只不过两鬓已然斑白,显然年岁不小。
“夫人特意为六郎挑选了两套衣饰,不知六郎今日喜欢哪套”
谢不为认出,这正是诸葛珊身边的李嬷嬷。
随着李嬷嬷的话音落,两个捧着衣饰的侍女迈向前来。
谢不为顺势看了眼,折叠起来的衣装其实看不出多大区别,只不过颜色不一。
左边为玄,右边为赤。
但恰恰是颜色,不由得引得谢不为多想。
玄色是为谢家常着之色,有乌衣之称;而赤色艳丽,不附时风,莫说谢家,在原主记忆中,整个魏朝都鲜有人着。
这不会是什么突如其来的考验吧
谢不为微抬眼看了正眯眼笑着的李嬷嬷,想了想,抬手指了赤色那套。
不为其他,只因他本就喜欢红色。
既然搞不清状况,那就不要多想好了。
李嬷嬷面上笑容未减。
*
谢家虽是新出门户,但谢府的布局装饰很是不俗,白墙黑瓦,飞甍雕梁,又掇山围池,一步一景,自有一番意趣。
不过,诸葛珊的院子却有些不同,比起其他院落的园林式的更贴近自然的环境布局,诸葛珊的院子单单从外面看去,就显得庄重严肃许多。
内里便更是如此,所有陈设布置,俨然有序,就连侍从进退,都好似丈量过脚步一般整齐划一。
谢家主母诸葛珊身着碧色大袖常衫头簪金雀钗,跪坐于堂内羊毛毡上,支肘撑额,正低头览阅案上的书卷。
其身衣裙面料十分柔顺平滑,即使是跪坐姿态,也看不出任何多余褶皱,两臂缠着的轻薄黄纱披帛随势垂委于席,衬得她的姿态更加庄重不可亲。
李嬷嬷引着谢不为缓步走到诸葛珊面前,低声唤道“夫人,六郎来了。”
诸葛珊这才抬起了头,看向了站在李嬷嬷身后的谢不为。
赤色的衣袍映入她的眸中,她柳眉微动,却也没说什么,只对李嬷嬷点了点头。
李嬷嬷便引着谢不为跪坐到了左侧席上,随后,领着堂内剩余侍从齐齐退下。
随着门轴“吱呀”,堂内忽暗,诸葛珊这才开了口,因着堂内有些空旷,门牖皆闭之下,声音莫名有些肃然,“我听五郎说,你不愿回会稽。”
谢不为这才明白,诸葛珊为何突然兴来教人将自己拎了过来,原来是谢席玉找诸葛珊告状了啊
这个伪君子,现在是彻底不装了是吧
谢不为觉得有些牙痒痒。
但他克制住了心底的冲动,现在还不能让太多人发现他与原主的明显不同,以免徒生事端,便学着原主面对诸葛珊谨小慎微的样子,垂头应是。
诸葛珊这下声音明显沉了下去,“是因为太子”
谢不为还是低头应是。
“留下来做什么做太子的男宠吗”诸葛珊的这句话已明显有了愠气,但不知为何,能听出仍是在克制着。
谢不为猛然抬头,看向了诸葛珊。
虽然是他亲口与谢楷说了与太子心意相通的谎言,但哪里有什么“男宠”之意,也不知是一向看低原主的诸葛珊自行附会,还是那谢席玉添的油加的醋
他嘴唇微抿,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见谢不为否认,诸葛珊反而更加生气,语中怒意再不掩饰,甚有嘲意,“不是难不成你还想当太子妃吗”
还不等谢不为反应,诸葛珊再重重拍了一下案,震得案上书卷辘辘滚动,从案的一边滚到了另一边。
“你们陈郡谢氏从来风流,你父亲谢楷丢得起这个人,只要你之后安分守己,便能忍的你与太子堂然相好,可我琅琊诸葛氏却再没这个脸你既顶着我诸葛氏外孙的名头,我便不允许你再如此自轻自贱”
诸葛珊说的这番话,是大有渊源的。
陈郡谢氏起于玄谈,家风是任诞放达,至情至性,并不甚重礼法,若不是原主实在是个腹内空空,又要强出风头之人,谢家也不会觉得原主浮华放荡,相反可能还会觉得原主是承家风。
但琅琊诸葛氏,向来重实干而不好玄谈,可偏偏这两代子弟皆资质平平,无有大才者,便更重维系旧时名望。
也正是如此,谢楷尚能听得进谢不为说的他与太子心意相通的鬼话,原是将喜好男风归于至情一面,而诸葛珊却只想掐灭这有悖常理之事。
“是五郎跟您说的吗”谢不为在案下攥紧了拳,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谢席玉简直是步步紧逼,眼看让谢楷赶他走不得,自己亲自劝说也不得,现在又来撺掇诸葛珊。
既然谢席玉如此不客气,他自然也不用掩饰什么,兔子逼急了还咬人。
现在他觉得,“嫉恨”当真是个好理由,即使他再做任何与原主行为不符之事,也不过是“嫉恨”谢席玉的种种行为之一罢了。
诸葛珊连连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若有五郎的半分才干,也不至今时今日的处境”
诸葛珊在知道家奴换子真相后,还偏爱谢席玉并不是没有原因。
琅琊诸葛氏近两代无人,谢席玉这个外孙就是诸葛氏现今唯一的希望。
但偏偏,谢席玉不是真正的诸葛氏外孙,一切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再加上原主实在无能,两相对比下,诸葛珊自然对原主厌恶至极。
谢不为忽然松开了拳,扯了扯唇角,望着诸葛珊的眼。
“母亲。”他喊道。
原主从未喊过诸葛珊母亲,皆是随旁人称诸葛珊为夫人。
诸葛珊一怔,神色顿时有些奇怪。
“既是心意相通,自非仅有情爱之事,母亲又何必认定我定是自轻自贱”
诸葛珊的话语陡然没有方才那么锋利了,甚至有了询问之意,“那你要太子留你作什么”
谢不为站了起来,身下的影子投到了诸葛珊委垂的披帛边。
“正如您所说,我是琅琊诸葛氏的外孙,我从未对您索要过什么,也未对您承诺过什么,但这次,您能不能信我一次。”
“谢席玉能做的,我也能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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