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引路

    河东孟氏,赫赫百年显族。

    但,相较于其他百年士族,河东孟氏的家族命运则有些特殊。

    提起如今的河东孟氏,便不得不追溯魏朝那落满黑灰战火余烬与沉沉森白骸骨的历史。

    曾经的魏朝承汉室天下,坐拥中原十三州,四方胡蛮,莫不臣服。

    但在第五任皇帝魏愍帝意外崩逝后,新君年幼,主少国疑,八方亲王相继问鼎,并各引北方胡族为援,兵燹逐起,酿至五胡乱华之祸,进而神州陆沉,中原萧条,白骨涂地。

    大批士族率宗族、乡里、宾客、部曲,南渡江左,以避祸乱,史称衣冠南渡。

    其中琅琊王氏与河东孟氏护幼主南下,先驻永嘉,后定都临阳,重建政权,并以淮水、长江为防,以御北胡。

    时魏朝所据疆域,不过扬、荆、江、湘、交、广、豫、徐八州而已,国土沦丧,故土难返。

    在此过程中,自然属琅琊王氏与河东孟氏两族厥功甚伟。但,比起当时琅琊王氏几乎举族南下的情状,河东孟氏还遗留大量宗族、部曲于长安,以守魏室宗庙,后皆为胡族所害。

    是故,河东孟氏便不敌琅琊王氏,初显衰势。

    后孟聿秋的父亲征西将军在收复益州之战中战死,孟聿秋的母亲追随而去。

    河东孟氏之梁柱于朝夕之内毁塌,再无人执权柄,一时沦为衰门,各士族纷纷避之不及。

    而当时,孟聿秋年才十五,上有一姊,下有双弟一垂髫、一襁褓,可谓门庭惨凄。

    眼看河东孟氏将如滚滚东水般去而不返,孟聿秋以他尚且稚嫩的双肩,再度撑起了河东孟氏的荣耀。

    次年孝出,孟聿秋入仕,先后历秘书郎、临川内史、会稽内史、江州刺史、侍中,再到如今以右相之尊掌尚书权柄,所费不过十三年而已。

    河东孟氏,也再一次跻列第一流士族。

    孟聿秋过人的政治才能、卓尔的才学品行、超拔的处世之智都可见一斑。

    确实是最值得“拉拢”的权贵,原主的选择倒是没错,谢不为想。

    只可惜,用错了方式。

    孟聿秋的长姐本与颍川庾氏早有婚约,但在孟聿秋的父亲战死后,颍川庾氏便退了这门亲事。

    后在谢翊牵线之下,孟聿秋的长姐嫁给了谢楷、谢翊的堂弟,也就是谢不为的堂叔谢宁为续弦。

    原主便借着这层关系,故作熟稔地去接触孟聿秋,也许是因孟聿秋为人太过和善,即使面对的是已然声名狼藉的原主的纠缠,也能始终落落礼对,不露任何不耐或厌烦。

    但原主并未察觉到这是孟聿秋本身的待客之道,相反,还以为孟聿秋已是同意与之相交,便天真地将所有打算和盘托出,还对孟聿秋许诺道,若是他为谢家主,定为河东孟氏之辅弼,届时两族荣辱兴衰皆为一体。

    孟聿秋没想到原主竟有此“志”,只能婉而拒之,但也并未将原主的想法宣私于众。

    在谢不为看来,孟聿秋的态度已足够明了,孟聿秋此人,是绝不可能为原主所用了。

    但不知怎的,原主还是不肯放弃。

    当年孟氏暂衰之时,被退亲的不只有孟聿秋的长姐,还有孟聿秋自己也为清河崔氏悔婚。不过,孟聿秋并未如他长姐般再寻亲事,而是一直独身至今。

    如此也算罕事,流言揣测自然不少,各种说法皆有,又因魏朝权贵之中,好男风之事实在稀松平常,故与太子一般,孟聿秋也未逃过断袖分桃的传言。

    原主显然信以为真,竟然寻着机会向孟聿秋自荐枕席。孟聿秋自然没有接受,且显不悦,不过,还是压下了此事,只教人将原主送回谢家后,将此事委婉地告知了谢翊。

    谢翊初闻大惊,匆匆归府告诫原主不可自轻。

    但原主竟还不死心,误以为孟聿秋压下事端的做法是为“矜持”,便更“有恃无恐”,买通了孟家一仆从,打听了孟聿秋归府的日子,躲进了孟聿秋的书房中。

    恰巧那日孟聿秋归府是为与府中幕僚商议国事,原主便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这回,孟聿秋才是真的生了怒,说了也许是在他的人生中对旁人说过的最重的一句话,“只有君子才配与我相交,而你,不是。”

    便教身边仆从直接将原主从孟家大门赶了出去,还将被原主买通的仆从揪了出来,告之官府,判以流刑。

    扫客出门之事本就罕见,这甚至代表了两家宣告断绝再不往来,更何况,此次扫客出门的主人竟然是素来以宽和著称的孟丞相孟聿秋。

    在众人眼中,这与朝日西升没什么分别。

    故此事一时之间广为流传,甚至今上都有所耳闻,还特意招来孟聿秋询问此事具详,但孟聿秋揽过于己身,未曾将个中细节透露出去。

    也自然,孟谢二族关系未受影响,往来依旧。

    在想起原主和孟聿秋的往事过后,就算谢不为并不是原主,但他毕竟顶了原主的身份,在外人看来,他就是原主。

    这般,即使他不会感到羞惭,也应退而避之。

    但

    谢不为眸中流光一闪,眨眼过后故作茫然,微风恰到好处地撩抚过他的额发,细碎的发丝随着他如蝶翅般簌簌颤抖的长睫飘晃,淡瞳映亭外水光熠熠,好不可怜。

    并作语出迟疑状,“敢问阁下是”

    语才落,又立刻接了后话,还故作憔悴地稍躬身掩唇轻咳,“实不相瞒,我前些日子意外落了水,病了三天三夜,醒来后灵台混沌,竟是忘却了许多往事,只记得家中亲人,旁人旁事便再忆不起来。”

    他再直了身,眉蹙成山,眼眸之中稍露愧色,对着孟聿秋道“闻阁下侍从之语,想是我先前曾无礼于阁下,还请阁下勿怪。”

    再抬手遮唇又轻咳几下,不过,这次,是为了遮住嘴角强抑不下的笑意。

    “你、你、你”竹修显然没料到也没见过这招,这下不仅是双眼圆睁,下巴也快掉到地上,指着谢不为数欲开腔,竟都不知说什么好。

    相比竹修的惊诧,孟聿秋唇际的弧度都未曾改变,只扫了一眼竹修示意其不得失礼,再对着谢不为道“在下河东孟氏,孟聿秋,字怀君。”

    顿,再道,“不过一些前尘旧事,忘记也好,六郎不必放在心上。”若是谢不为没听错,此话中笑意像是更浓了些。

    其实谢不为编的谎话虽是真假参半,一时之间听不出漏洞,但对于孟聿秋来说,不管此时信与不信,只要他想知道真假,事后就一定可以知道。

    但,就算孟聿秋知道他在说谎又如何

    正如他所料,对这样的真君子,即使说的是一戳即破的谎言妄语,孟聿秋也不会追问不会计较。

    谢不为在心中连连颔首,但在面上,仍是端有愧色,“多谢孟怀君体谅。”

    又故意瞥了眼正急得脸色涨红的竹修,更作虚弱状,鬓边的碎发飘至唇边,声音愈发低虚,“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完还半垂下眼,似是难为情。

    “六郎但说无妨。”孟聿秋很是配合,也未对谢不为不称官职而称他的字有何反应。

    “我此来凤池台寻叔父,不曾想竟在此迷了路,扰了怀君抚琴雅致,本该愧却离去,但实在是有要事需告知叔父”谢不为又瞥了眼急得快要跳脚的竹修。

    “咳咳,不知怀君可否为我引路。”说完,便又是掩唇轻咳,实则是在强压笑意。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在他掩唇轻咳之时,孟聿秋的视线有些不同,好似能穿过他遮挡的手,看到他扬起的唇角。

    可当他抬眸与之对视时,便只觉是错觉,孟聿秋的眼神并不曾变过。

    “不行”竹修再也忍不住了,竟先擅自回绝,但说完立觉不妥,对着孟聿秋躬身道,“奴去唤凤池台长随过来,为谢公子引路。”

    说完,还是觉得忿忿,低声补了句,“主君,您可不要信了他。”最后三字终是没敢说出口,含糊在了唇中。

    孟聿秋这下并未接话,倒像是在等谢不为的反应。

    是有赞同竹修唤凤池台长随过来的意思。

    且这点意思实际很是明显,换做寻常人,定会顺着竹修给的台阶连连道“此言有理,那就不劳烦怀君了。”

    可,谢不为偏偏不是寻常人,或者说,他不想在此时当这个“寻常人”。

    他佯装完全不明白孟聿秋和竹修的意思,甚至眼含期盼,眸水盈盈,望着孟聿秋,一错不错。

    一时之间,亭中竟诡异地静了下来,唯闻不远处风过竹叶的零落之声。

    而孟聿秋竟也未错开眼。

    只是,他负在身后的手,微微动了动。

    忽的,湖中有一尾红色的龙鱼从水中央游到了亭边,不断地用它灿若天上红霞的尾鳍轻轻拍着亭石定是有人常在此时于此亭中抛饵喂鱼,而这尾鱼竟也通了灵性,记下了这个时间,每到此时就会来亭边祈食。

    尾鳍拍石击水的声音不大也不小,正正好打破了此时的静谧,引起了注意。

    孟聿秋终于垂下了眼,避开了谢不为的视线,并侧过身,走到了石桌边,熟练地从桌下暗格处拿出了一个掌心大小的锦囊,倒出半手饵料,再来到亭栏边,抛给了那尾红色龙鱼。

    红色龙鱼随即急不可耐地啄水食饵,水面涟漪阵阵圈圈,倒像是下了雨。

    “好。”孟聿秋回过身来,看向谢不为。

    竹修满眼不可置信,欲再开口阻止,却又听得孟聿秋道,“刚巧有些东西遗在了政堂中,想来此时谢太傅也应在政堂,六郎随我来吧。”

    竹修绝望地闭上了眼。

    在孟聿秋与竹修离开政堂时,竹修频频回头,但孟聿秋只是如往常一般款步而行。

    竹修回头看看渐远的政堂,又看看步履从容的孟聿秋,抿了抿唇,终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不解与不满,“他定是还不死心,现在又换了一种方式接近您”

    孟聿秋并不做声。

    竹修的父亲是孟聿秋父亲的贴身随侍,与孟聿秋的父亲一同死在了益州的战场上,所以孟聿秋对竹修比对待旁人更加宽容,并不只将竹修当做奴仆。

    也是因此,私下里,竹修敢在孟聿秋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主君您可不能再对他心软了,万一他又缠上你了怎么办”

    孟聿秋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已只能瞧见飞檐一角的政堂,后垂眸,若有所思。

    “这次,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语气中竟有令人难以察觉的疑惑。

    竹修听不出来,也回答不了。

    不知怎的,孟聿秋突然想起了湖中那尾红色龙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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