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游猎

    窗外春日细雨如扯断珠帘般嗒嗒不停,打在这几日已舒展的芭蕉叶上更是噼啪作响。

    谢不为本是将醒未醒,如此这般干脆起了身,坐到了窗边的矮榻上,推开了窗格,支手靠几赏雨。

    有风从东来,穿过重重雨丝,裹挟着春凉湿意,掠廊探窗,拂起了谢不为素白单衣的衣袖,又缠绕过他似玉通透的皓腕,略略扬起他如乌瀑般的长发。

    芭蕉叶上的雨珠顺着茎脉滚聚,又映着天光折射出晶莹的微光,仿佛一双双盈盈泪眼,在叶坠之时,如同垂泣般滴落。

    春雨已这般缠绵了三日,不仅打湿了地上万物,也似是打湿了天光,抬头看去,辨不清此时是晨明还是昏黄。

    也如同这三日来他混沌不清的梦。

    从凌霄宫归来后,他身上的伤痕都奇迹般地消褪完全,可也不知为何,每夜入睡后,梦中总会深陷如那日殿室里的浓雾。

    他在梦中四处探寻,并拨不开这层层浓雾,也寻不到任何出路,好似被关进了盘古未生的世界之中。

    孤独、混沌、天地不分。

    唯有在累极之时,才会在这片浓雾之中,隐隐约约地窥见几个陌生却又熟悉的身影,好似在向他宣告,他并非孤身一人处在这片昏瞑之界。

    可他们,又是谁呢

    或许是这些诡谲的梦消耗了他的精力,也或许是这霏霏淫雨侵入了他本就孱弱的躯体,总之,他的血气开始在这三日内肉眼可见地快速衰褪下去,面色如纸苍白。

    但昨日阿北请府医来看过后,并探不出任何问题,只开了些补药以供将养身体。

    室内沉香同样沾染了湿意,木质的香味混着补药的苦味,随着他的呼吸仿佛在他的体内粘连,黏黏糊糊的使他稍感沉重疲惫,他便推开凭几,倚在了榻上。

    风雨入室,榻衾生凉。

    但他望着窗外的芭蕉雨景并不愿关窗,便想随意寻件外袍披着避寒,却发现床上榻上都无外袍踪影,想来是阿北都收了送去浆洗。

    他浑身实在懒散不愿动,而此刻阿北又在前院等候东宫消息,便索性作罢。

    想到东宫,谢不为又是一阵头疼。

    那日归来时,他自然将在凌霄宫的见闻以及他与国师的交谈大略写作信笺,托叔父谢翊转呈东宫。

    可三日过去了,却不曾有半点回音。

    即使有国师说的“不会为难”,以及叔父宽慰的“太子忙于政事,需得耐心等待”,但谢不为心中还是有些惴惴。

    若是萧照临当真这般忽视了他,那这会稽之难,需得另寻法子以避,还有要如何从谢席玉手中夺回一切,也得重新从头谋划。

    他眉梢半沉,正要思索。

    忽房门大开,春雨的料峭寒意入室,冲淡了原本黏腻的木香药苦,顿时让谢不为耳目一清。

    “六郎东宫来信了”阿北急冲冲地跑了进来。

    谢不为登时半坐起来,接过了阿北手中的锦帛,展开一观,发现内里一封邀帖,正是请他在明日去往乐游苑参加上巳游猎。

    阿北并不识得多少字,但他看出谢不为面色陡然转好,料想一定是个好消息,“如何是不是太子同意六郎你留在京城了”

    谢不为未答,只将邀帖递给阿北收好,再道“是太子邀请我明日参加上巳游猎。”

    阿北顺手将邀帖包进锦帛中,“上巳游猎,可是打猎那去哪里打猎啊”

    谢不为复倚回榻上,缓缓舒了一口气,“在乐游苑。”

    乐游苑正处临阳城外东北隅,本为元帝太子所建,是做帝王巡幸游玩之景,后明帝太子在此筑土为台,训练兵士,便称太子西池,归为历朝太子私属。

    后乐游苑又兴建正阳殿、林光殿、藏冰库,以供太子在此议政阅武。

    阿北才从接到东宫来音的兴奋中冷静下来,转眼便注意到谢不为竟自己将窗牖推开来,风雨侵室使得谢不为浑身散发着阵阵冷意,赶忙奔至隔间翻出冬日用的鹤氅披盖在了谢不为的身上。

    并语有劝阻,“六郎,要不,我们明日还是别去上巳游猎了吧。”

    谢不为顺着阿北的动作再稍裹紧了鹤氅,眯眼享着迟来的柔软暖意,“为何”

    阿北是知道乐游苑所在的,面露忧虑,“如今外头还下着雨,乐游苑又远在城外东北处,即使明日雨停了,路不好走就算了,但山上天冷风大,这几日六郎你本来身子就已不舒服了,若是再去参加什么游猎,到时候病了可怎么办。”

    但谢不为显然没有这般顾虑,“我只是去撑个场子罢了,又不需我当真上马搜猎,大不了明日我到了那里便躲在避风的地方,再穿的厚些,我又不是纸扎的,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说着说着,困意来袭,语气便愈发含糊。

    阿北悄悄走到榻边窗前,放下了窗,“撑场子”

    谢不为支着眼皮,撑着最后一丝清明,“上巳节本是名士雅集之日,颍川庾氏将会广邀各世家一同在南郊曲水流觞,饮酒作诗,如此机会,世家大族子弟能去的便都会去,就算不去,也不过是有要事缠身罢了,谁会去什么上巳游猎。”

    他侧过身,低低舒叹,“我猜啊,估计只有追随太子的寒门庶人才会参加明日游猎,若是我去了,虽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好说歹说,我也是谢家六郎嘛,总不至于让太子殿下失了最后的脸面。”

    谢不为本就知晓他在萧照临那里现今唯一的价值他起码出身陈郡谢氏。

    是故,先前就有所揣测,萧照临不仅仅是让他去请国师参加上巳游猎,也是有意让他参加。

    可奈何萧照临实在太过难以捉摸,硬是生生拖了三日,才教人送来邀帖,让他差点都准备重新做打算了。

    如今收到了邀帖,计划初步落定,他可算能好好放松休息。

    于是,才说完这番话,下一瞬便彻底沉沉睡了过去。

    阿北虽还是有些似懂非懂,但见谢不为如此憔悴入睡的模样,终是没再多嘴,又将床上的锦被搬来,盖在了谢不为身上。

    第二日,在阿北的妥帖安排下,早晨谢不为只睁眼上了个车,便又倒头睡了过去,再醒来,就已到了乐游苑。

    乐游苑内主要有覆舟山与西池两处,覆舟山位于乐游苑之北,山后有一湖,山多岩矶,临湖陡峻,是为帝王巡幸赏玩之所。

    而西池则为太子处政议事之处。

    今日游猎自然便是在这覆舟山上。

    这覆舟山倒也不愧属皇室园林,景致奇险不说,还处处竹林萧萧、嘉树郁郁,流风环山而过,聚青烟绕乔石之上。

    雨霁后天空格外澄澈,日明山南,而山后的湖水则又映林碧似天,天地恍若一色,似有登此山便可伸手触天之势。

    不过,谢不为与阿北倒暂无赏景之致。

    两人正有些发愁,山上果真如阿北所说天冷风大,十分冻人,可这覆舟山上,竟没支个避风的帐子。

    如此,便不免要往人多处去。

    山间的空地上热闹非凡,宫人皆在忙碌地布置游猎前的宴席,侍卫则步列有序地四处巡逻,而最中间的便是萧照临请来参加上巳游猎的客人们,正聚在一起攀谈。

    但也不知是谁最先注意到谢不为的,在谢不为走到宫人身旁正想询问帐子所在时,空地众人竟默契地一齐安静下来,纷纷向谢不为投去了好奇与探究的目光。

    正如谢不为所料,来参加此次上巳游猎的,皆是寒门庶人,而原主虽“名声”在外,但通常只参加世家聚宴,因此在这些人中,似乎并无人认得出他的身份。

    众人转又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这是谁啊长得如此俊美,怎么不曾见过。”

    “瞧他的打扮应当身份不凡,若非是有官职在身,恐怕该是哪个世家的子弟。”

    “诶说不定,是东宫中人呢”

    此话一出,有几人会意地偷笑起来,看来是知晓太子好男风的传言。

    而又因此言,众人看向谢不为的目光便渐渐不再拘束,而是大胆上下打量起来,甚至其中有人正跃跃欲试想要靠近谢不为。

    不过,到此,众人的目光还都并非出自恶意。

    直到

    不远处的人群之中,传来一声突兀的嘲讽,“我还以为你们在议论什么神仙人物,原是陈郡谢氏谢六郎啊”

    随着这句话落,人群自觉分开了一道,从中走出了一身着锦衣的矮胖男子。

    其面圆如大饼,两腮肥肉随着他的步履不住地颤抖,若不是他两眼之中泛着不怀好意的精光,当真会教人找不见那小如芝麻的眼睛。

    魏朝因尚美风俗,即使天生丽质者不多,但大多人打扮打扮之后,也可称一句清秀。

    如此不仅丑,还丑得出奇更是不多,是故,谢不为一眼便认出了此人乃是陈郡殷氏殷梁。

    而陈郡殷氏虽与陈郡谢氏同出郡望,却远不及谢氏门第。

    陈郡殷氏一直属寒门之列,直到殷梁之父殷涛隐居山野三十余载,养得“此人不起,当如苍生何”的名望,受今上所重,从山野征辟越晋为侍中,才有资格参加世家宴席。

    也是因此,这殷梁才得见过原主。

    殷梁站定在谢不为面前,先是夸张地上下扫视谢不为,再作浮夸捧腹状,“我没看错吧,陈郡谢氏谢六郎,竟没巴巴地跟着你那兄长去参加曲水流觞,而是独身到了此处。”

    他故意在“兄长”二字咬下重音,又语出啧啧,“莫不是,谢家终于知道不让你去丢脸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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