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止观法师

    新雨初霁后的天空格外澄澈,日光如束斜照入排列有序的窗牖中,在殿内的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明暗竖格。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书卷墨香及两侧金狻猊吐出的清雅檀香,两股淡香缠绕,飞萦纷郁,使这本就幽静的大殿更显离尘之感。

    谢不为闻萧照临之语先是暗中一惊,后便了然,萧照临这是在诈他他一则未与孟聿秋亲近至此,二则萧照临适才根本没有抬眼看他,又如何知晓他脖子上有没有痕迹。

    且现在,他自己也不该知晓。

    他想通此处关窍,便于此氤氲淡香中缓缓移步,零碎的光亮依次拂过他的眉眼,面容忽明忽暗之间,唯有他的双眸如泛着微光的湖水始终粼粼。

    谢不为并未似往常一般停在萧照临身前行礼,而是径直走到了紫檀木案后,稍显无礼地直接端坐于萧照临身侧,赤红的衣摆压在了萧照临玄金外袍之上,并如扇铺开。

    又信手解开了束发的锦带,如乌绸般的青丝瞬如瀑倾散而下,微曲的发梢蔓延至赤玄衣袍交接的褶皱之上,几点光斑也如金箔点缀其上,青丝微热,发间皂角清香随之浅浅溢出,莫名使此间氤氲之香浓郁了几分。

    他不等萧照临反应,屈脊倾身,特意斜露白皙的脖颈停在了萧照临的眉目之前,眨着一双水眸,语气无辜且不解,“我脖子上怎么会有痕迹呢莫不是寺内蚊虫叮咬,或是不慎被什么剐蹭到了,劳烦殿下替我看看可好”

    萧照临显然未曾料到谢不为竟如此大胆,为人靠近后本能的呵斥之声将出,但在目光掠过眼前几缕散落青丝绾在如玉脖颈上的画面之后,他口中之语竟有一滞,随即有些仓促地别开了眼,皱眉看着一侧经书,语调生硬,“让孤替你看也罢了,为何解带散发,一点规矩没有”

    当然是怕万一头发上有躺睡后的痕迹被你发现啦

    谢不为暗自腹诽,但面上仍是带着诚恳的笑意,甚至往萧照临的视线处追了追,“是怕殿下看不仔细脖后,这般散发,撩开之后便能看清楚了。”

    萧照临眼前又被谢不为占据,便似是无奈地将目光落回了谢不为的脖上,闻言当真在两指间倒转所执墨笔,以笔杆挑起了遮在谢不为脖上的青丝,上下扫了几眼,又匆匆半垂眼眸收回目光,皱眉未展

    “孤看过了,是孤适才看错了,你脖子上没有什么痕迹。”

    笔杆触肤的微凉且木硬之感使得那处略有酥痒,谢不为正身之后忍不住以手摸了摸,在那种酥痒之感消失之后,便将手中束发锦带随意放在了案上,抬臂反曲肘两手拢发。

    但后知后觉若要去够案上锦带的话,拢好的头发势必又将散落,且抬眸看萧照临并无主动帮忙的意思,轻声哼了哼,松开了手,拿起锦带抿在了双唇之间。

    谢不为今日束发锦带是为青白之色,如此抿在朱唇间,便似衔了一支柳条,而他双臂高抬,赤色外袍的宽大广袖便如幕帘垂下,斜光照透,映在萧照临身上的光影都带有如天边云霞般的浅红。

    再看谢不为好容易将满头乌亮的青丝全部拢在两掌之中,但稍松一手,便又有前功尽弃之势,谢不为便只好撅起唇,向萧照临处抬了抬下颌,再轻哼出声,是在请萧照临将发带递给他。

    萧照临虽知晓谢不为在束发,但并未着意去看,仍是留目于经书之上。

    在听到谢不为口中发出的动静后,才佯装不耐,抬眸看去,又显一怔,似在犹豫,片刻后,才轻嗤一声,但未有从前鄙薄之意,倒难得有几分玩笑意味,“连束发都束不好,还要麻烦孤。”

    说着,放下了手中墨笔,以带着黑色革制手套的指腹抽出了谢不为朱唇中的青白发带,“转过身去。”

    这下轮到谢不为愣住了,萧照临这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要亲自给他束发

    但见萧照临愈显不耐的面色,谢不为选择了保持沉默并从善如流,依言迅速转过了身,在感到发间有指穿过之后,不过须臾,萧照临便替他束好了头发。

    只不过,还未等他转身回来道谢,萧照临便十分生硬地问起了旁事,“讲经会之后你去哪儿了,内侍都寻不到你,孤还以为你是去见”

    “我迷路了”谢不为连忙打断,后又面露疑惑,“殿下今日为何要见我”

    萧照临话语一顿,再顺着谢不为的疑问,淡嗤了一声,“你不是想见止观法师吗,孤便遣人替你去问了问。”

    语顿亦稍有不解,“起初,止观法师并不理会,但在讲经会后,守在止观法师那里的内侍却来回禀,说止观法师突然愿意见你,孤才着人去寻你。”

    萧照临口中的止观法师,便是大报恩寺的佛子。

    谢不为不禁睁大了眼,竟然,这么轻易就能见到佛子了吗

    萧照临见谢不为只是发愣,并未接话,不知为何又生不悦,侧身拿起经书,有意无意地敲了敲案,“还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还不快去见止观法师”

    谢不为连忙回过神来,不过,自然没有“乖乖听话”,而是直身正坐,先对着萧照临微微伏拜,再仰首展颐露笑,额前碎发滑落于眼睫之上,簌簌微颤,“多谢殿下为我奔走。”

    萧照临并未顾他,只是翻页的动作一顿,略略低声轻“嗯”,再道“若你当真能完成在赵克面前所说的话,也不枉孤为你去打扰止观法师了。”

    谢不为心下其实还不算有把握,便不好夸下海口,只颔首表示知晓,但起身出殿时,又陡然回首对着屏风后的身影笑道“还要多谢殿下今日为我束发了。”

    说罢,不等萧照临任何反应,便快步离开了此偏殿,往止观法师所住高楼而去。

    大报恩寺内唯有一座高楼,有五层高,是青砖仿木结构,但楼身枋、斗拱、栏额上均有琉璃为饰,远远看去,在璀璨阳光下,如一座精致的水晶宝塔。

    如此华丽奢贵到与寺内其他建筑都有些格格不入,便正是东阳长公主出资所修葺的手笔。

    而高楼内亦是如宫殿般精致,虽所陈摆设器具皆为佛寺用品

    ,但无一不是金玉及上好木料所制,仅入门处一列摆放经书的木架,竟便是千金难求的香楠木材质,其奢靡之处,甚至远在谢府之上。

    但谢不为并来不及多有感叹,便已随着楼内小沙弥来到了最高层,有一扇白玉屏风挡住了上楼者直观内里的视线,而传说中的佛子便在其中。

    引路的小沙弥先欠身对着内里轻声道“谢六郎已至。”再对谢不为行一合十礼,声音略显稚嫩,“止观法师便在此处,还请施主自行入内。”

    语罢便缓步退下。

    就在谢不为准备入内之时,楼外忽有一阵风过,有铜铃清脆声响,他不禁偏头闻声看去,这才注意到,楼边竟有一棵参天巨树,盘根错节的黄褐枝干互相缠绕而上,树叶浓绿葳蕤,间有黄铜铃悬在树梢,观绿叶形状,倒似一棵梧桐树。

    不过,寻常梧桐树并不会如此高大,却有其奇异之处。

    而再细细听去,风过时阵阵清脆铃响中还有树叶的沙沙之声,混声之后竟似梵音入耳,教谢不为一时有些晃神。

    但又一阵风过,吹得一片绿叶飘飘荡荡落在了楼内,又将谢不为的神思引回,他便不再多作耽搁,迈步入屏风内。

    内里如谢不为所设想的不同,竟是十分素简,唯有一案一榻和几列陈书木架,楼窗洞开,自有徐徐清风入室。

    而止观法师便正盘坐于木榻之上,对他的到来全然没有反应,仍阖眼似在冥想。

    谢不为也没贸然出声,而是借此静谧之时,忍不住细细打量这寻常人难得一见的天生佛子

    与在讲经会时远远瞧见的身形相同,这佛子身姿颀长,风度清贵,近看又眉目秀逸,面容俊雅,若是忽略其一身僧人打扮,倒是与世家名士风姿略有相同。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光滑的头顶上那传说中昱金般的佛之祥纹瑞相,谢不为并认不得这纹相究竟是何形状又代表了什么意义,但一眼便可知,确实非同寻常。

    看来这止观法师乃是佛祖分身转世的传言并不完全是当初大报恩寺方丈的诳语。

    也许是他打量的目光太过炽热明显,这止观法师终于缓缓睁开了眼,谢不为连忙收敛了视线,先行上前一步,对着止观法师微微俯身,“陈郡谢氏谢不为,见过止观法师。”

    但还不等谢不为说明来意,止观法师竟微蹙淡眉,直接开了口,声悠似远,如空山回音。

    “过去事既已完结,便需放下,不应再生虚妄执念,因一个时空中,将有万般可能,施主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还会徒生异变,以至万劫不复。”

    谢不为自认已是凝神在听,但仍听不懂半句,什么过去事,又什么虚妄执念,还有所谓异变、万劫不复,又是何意

    若说止观法师这是看出了他乃另一个世界之人也并不像,他自认未有什么执念,甚至,他此来求见止观法师,都不是为了询问可有返回现代之法,又何谈执念

    许是他面上疑虑太重,止观法师竟又淡淡开口,“天机不可泄露,

    我也只能言尽于此,其间各种因果缘法,还需施主自己体悟。”

    谢不为抿唇默然许久,这不跟没说一样吗

    但他很快调整回来,再对止观法师稍行一礼,“我此来并非要询法师如此玄妙不可言之事,而是另有问题想要请教法师。”

    止观法师竟有些怔愣,而这怔愣之时,倒不似方才高处佛台一般遥不可及,面上竟显出几分本该是他这般二十岁上下寻常公子的情绪。

    但很快,他便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佛子,只对着谢不为矜持颔首。

    谢不为便继续道“请问法师,佛法精妙广博,到底要如何才能参透。”

    止观法师微微垂眸,答道“潜心苦修是为因,参透体悟是为果。”

    谢不为却摆首,窗外的澹澹清风微微吹扬他的衣袍,日光穿浓密绿叶洒下,似金沙般点亮他的眼眸。

    “世上不少人都曾为参透佛法而潜心苦修一生,但仍无所获,这又是为何”

    止观法师淡然回道“过去心、未来心、现在心皆不可得。应以诸相非相观于如来。”

    此句并非深奥之语,谢不为稍加思忖,便懂得止观法师之意是为诸相皆非真实,不该为参透佛法而执念,如此潜心苦修,才可见佛至高之境。

    谢不为淡淡一笑“恕不为无礼,也就是说,法师也并不执念世俗意义上的参透之果。”

    止观法师略微抬眼再顾谢不为,再颔首,“是,诸和合所为,为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

    谢不为面上笑意更浓,“既然法师心中并不执念佛法,更不执念诸相万般,就连此心于焉都不执念,那敢问法师,神佛在何处,法师这般于此高楼中日夜诵经又是为何”

    显然从未有人敢如此问止观法师,既然佛法告诉你万般皆虚妄,不可执着,那你的心在哪里,神佛又在哪里,日夜苦修又是为了什么。

    其实,若是止观法师心中已有完美闭环,便不会理会谢不为这般矫言辩驳,但止观法师闻言当真拧眉稍思,竟以请教姿态问谢不为“施主是何意”

    谢不为这时便已彻底确认了他心中所想。

    止观法师自出生便被当时的大报恩寺方丈抱走,从未接触过佛寺以外的事务,就他所知,当时的大报恩寺方丈确实是一位高僧,自能好好教导止观法师。

    但可惜的是,在止观法师二岁时,大报恩寺方丈就已圆寂,而教导止观法师便是如今大报恩寺的方丈。

    可如今这位方丈,起初便并非可以服众的高僧,佛法领悟尚有可值得商榷之处,又观如今大报恩寺与世家公然勾结盘剥编户的举动,想来这位方丈也并非潜心修行不问俗世之人,没有这位方丈的许可,大报恩寺下的僧人也不会敢如此嚣张,做出这般可谓是伤天害理之事。

    那么,对于如今的大报恩寺方丈来说,止观法师究竟是不是佛子并不重要,能不能参透佛法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东阳长公主的儿子。

    只要止观法师在大报恩寺内一天,大报恩寺便可任心所欲一天。

    所以,如果换他作如今的大报恩寺方丈,也会认为,设法将止观法师留在这座高楼之内,才是最为重要的事。

    谢不为又是摆首,但眸中却映着楼外的绿叶黄铜,眼睫扑闪间,隐有势在必得之意。

    “不为并不能以言语道明意义,但若是止观法师愿意从我所请,或许以法师自身之领悟,便能参透。”

    止观法师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顺着谢不为眸中之景,望向了楼外的梧桐树,上正有一只雀鸟停歇在枝头,蹦跳之间带动黄铜轻响,却也没有被惊飞,而是啄了啄其下梧桐叶,再探头四处张望,好似并不能辨此声来源。

    可雀鸟耐心终究不多,不过片刻之后,便扑棱棱地打着翅膀飞走了。

    而止观法师也终于收回了眼,再淡看谢不为,“你有何请”

    谢不为同样看到了方才楼外雀鸟辨铃一幕,唇际笑意未减。

    “我要带你去见神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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