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陡转直下(一更)

    窗外风林滔滔,莺啼阵阵,极为凄清,又因是处皇陵禁地,这番萧瑟夜景便不免沾染上了几分瘆人的可怖意味。

    可山风掠林穿廊之后,其探窗之景却大为不同

    室内烛火虽暗,光晕犹浅,视物尚不算分明,但此朦胧间,却有灼灼春意倾泻满室,气温随之升腾,就连空气也仿佛因此黏稠起来,将床榻上严丝合缝着相拥的两人尽数包裹。

    因着谢不为是半坐在榻上,一袭红衣便半委在萧照临素白寝衣上,半又曳地,迤逦在黑色地面之上,宛若一支艳艳盛放的红梅,开于枝头白雪,又扎根于黑渥泥土,可谓是得天偏爱至极。

    但,却因其紧紧攀附在萧照临的身上,便多了些许靡靡之意,令人不禁欲探手摘取,将这春色藏于怀中。

    萧照临偏低头来,瞧着紧紧贴在自己肩窝处硬不吭声的谢不为,其面绯红秾艳,却又不掩其肌肤莹润,便像一块剔透红玉,散发出淡淡光泽,惹人怜惜。

    他黑眸顿时暗下沉下,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像是随时可将怀中之人淹没,并与之沉沦。

    但他的动作却又极为克制。

    先是抬手轻轻触碰谢不为的通红的耳廓,在感到指尖所触的灼热温度之后,便不免轻笑出声。

    他指尖微凉,便如暖夏的溪流般,再顺着谢不为下颌的轮廓缓缓往下,在颌尖处摩挲几息,可目光却是在谢不为白皙的脖颈上迁延,也如有实质,似要拨开这花瓣一样的外衣,将其内里一探究竟。

    怀中人似有所感,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就像是被攀下了枝干的梅花,簌簌摇摆着,企图逃离被摘下枝头的命运。

    “殿下”谢不为终于肯出声,但却依旧没从萧照临的身上抬起头来,说话时喷出的温热气息便透过了单薄的寝衣,直抵萧照临的肌肤,令萧照临不由得动作一顿,再迅速收回手来掩饰自己的异样。

    “怎么,谢卿还不肯认罪吗”他言语有谑,凝目望着谢不为半露出的朱唇,又顿觉口中干涸,喉结上下滚动,才续道后半句,“轻薄孤可是大不敬,无论谢卿认不认罪,孤可都要重重罚你。”

    谢不为虽此时意识还算清明,却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方才发生的意外。

    尤其是,明明是萧照临故意逗弄他在前,才导致这个意外,可萧照临却偏偏“恶人先告状”,先行给他定了罪,教他无法辩白,他便也只好先装死冷处理不回应,希望萧照临一时兴起的恶趣味能自行消失。

    但不曾想,过了这么些时候,这萧照临竟还是兴在头上,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又不好掰开方才所发生的意外中的所有细节来和萧照临一一辩驳。

    便干脆心一横,打算陪着萧照临演下去,估摸着只要萧照临尽兴了,或是觉得无趣了,应当就会放过他了。

    他就不信了,他虽不是专业演员,可跟在谢女士身边十多年,耳濡目染的,也能算是个半专业了,这萧照临还能演得过他

    谢

    不为这么想通之后,结合他在萧照临面前立下的痴心人设,便确定了今夜戏路,佯装含羞带怯,但仍是攀住萧照临的肩颈不放,甚至手指还滑上了萧照临的后颈,婉声似嗔,“那殿下要如何罚我啊”

    此句说完,谢不为便在心中狂笑,以他从前对萧照临“表白”后所得到的反应来看,这萧照临似乎并不喜欢旁人对他表露的爱慕,轻则无视,重则贬斥。

    他这般故意娇声露情,他自己都快受不了了,这萧照临肯定也被恶心坏了吧,快点赶他走啊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萧照临闻他言语之后虽当真身有一僵,但很快竟接住了他的戏,语中调笑之意更浓,“哦这大不敬可是十恶不赦的重罪,谢卿竟一点不畏吗”

    谢不为真想开口骂萧照临一句,让萧照临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大不敬”,但他显然没这个胆子,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陪着真正的“太子殿下”演下去

    他又佯作怯怯,低声道“我自然是怕的。”

    他缓缓从萧照临肩窝处抬起头来,眼尾处竟已是泛红,眸中另有波光闪烁,比之烛火还要明亮许多,纤长的乌睫扑簌,又渐渐垂下,在眼下留下了一道阴影,显得好不可怜。

    又捏着嗓子,糯糯道“所以还盼殿下能够手下留情,我虽不敢奢求能长伴君侧,但仍想长长久久地为君分忧。”

    萧照临虽觉出几分谢不为身上的不对劲,但闻谢不为有些矫揉的言语,还是不禁一愣,抬手轻轻捏住了谢不为的下颌,教谢不为不得不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他的目光灼热,拂过了谢不为泛红的眼尾,停留在了谢不为如今只映着他一人身影的眸中,笑意稍敛,甚至略有蹙眉,“为什么不敢奢求长伴君侧了”

    谢不为只觉莫名,这萧照临又在犯什么毛病,明明是他萧照临自己不喜欢旁人的示爱,闻之便会冷脸或是怒斥,怎么现在不说了还不乐意了

    还是说,这萧照临霸道无理到即使他自己不想要,但别人却不能不给的程度了

    谢不为觉得以萧照临乖戾又喜怒不定的性子,倒还真有这种可能,便忍不住又腹诽几句,再仍是盈盈递着目光,“是怕惹了殿下厌烦,我才”话到此,便抿嘴咬唇不言。

    这就叫做,适当的留白更能引人遐想。

    至于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就让萧照临自己脑补去吧,反正也难不倒萧照临的。

    萧照临显然脑补成功,眉间舒展,指腹细细摩挲着谢不为的下颌,看似有些漫不经心,可说出的话却让谢不为不由得一惊。

    “孤不会厌烦你。”

    但很快,是他自己也觉不妥,连忙话锋一转,“谢卿当真狡猾,差点让孤忘了需得罚你了。”

    谢不为便也顺势将方才那句并不适合出现在他与萧照临关系里的话抛下,转而思索该如何应对萧照临的“问罪”。

    但也不知为何,许是方才那句话仍是让他有些本能地觉得不对劲,现下他就只想快些远离萧照临,便是再不能

    专心维持人设,思忖须臾后心中思绪反而更乱,干脆蹙了眉头闭上了眼,“我知殿下亦有爱才之心,便任由殿下处置好了。”

    这句话里的生疏之意几乎是不加掩饰地直白地展露在萧照临眼前,若是从前,他定会冷嘲回去,就譬如什么“孤虽有爱才之心,但你却并不值得孤去怜惜”。

    但现下,萧照临在听闻这句话后,心中却莫名泛出了些许隐痛,教他破天荒地有些慌乱,似是有些不知所措,拧眉凝目看了谢不为半晌,终是悠悠一叹,另手抚上了谢不为微蹙的眉间,似是想抚平其上的褶皱。

    “孤是在与你玩笑,你是生气了”

    谢不为也不睁眼,只冷声道“不敢。”

    但话出又觉着实是崩了人设,便也叹了一口气,稍缓了声,故作愁苦之意,“我虽知不得妄测君意,但仍是会有奢望所做的一切事都能令殿下生悦,至少,不会让殿下因我而有不快。”

    许是在萧照临面前装得累了乏了,说着说着,他此刻心中竟当真生了委屈,阖上的眼中有泪溢出,话出哽咽,“可我无论怎么做,似乎都会让殿下不悦。”

    他想到了一次次,明明上一秒还在和萧照临好好说话,但下一瞬又会遇萧照临冷脸,甚至还要他追着赶着去哄萧照临。

    他虽每次都会安慰自己,萧照临就是这样的性子,不要放在心上。

    可他当真就不会委屈吗

    是,在这时代中萧照临确实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他不过是必须依附萧照临才能寻得机会的小小属官。

    但他毕竟是从现代而来,亦是养尊处优惯了,更多时候还是旁人来讨好他。

    这般在萧照临面前,虽不至于奴颜婢膝,可仅是讨好也是不够,还要事事顺着萧照临、捧着萧照临、哄着萧照临。

    以至于到今夜,明明是萧照临故意捉弄他在前,他还得想着怎么让萧照临高兴地放过自己。

    虽然也是他向萧照临表达“爱慕”在先,为自己立下了这样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人设。

    但他确实是有苦衷,最初的“爱慕”是为保住自己的命,后来的“爱慕”是想接近萧照临,让萧照临愿意给他为官的机会。

    再然后,则是萧照临威胁他,如果他之前是在欺骗萧照临,便得不到好下场,让他不敢对萧照临说出实情。

    种种或主动伪装或被动接受的因素汇聚在一起,他才不得不继续维持“爱慕”萧照临的人设。

    不过,他倒也是因此保住了命,也得到了为官的机会,甚至还有萧照临两次亲自救他于危难之间。

    平心而论,萧照临对他也实在不算差了,甚至真要计较起来,还是他亏欠萧照临更多。

    可这样继续违背本心地“爱慕”萧照临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还是得找个机会,亲手毁了这个“人设”,与萧照临“好聚好散”,只做回寻常君臣。

    或许,今夜便是个契机。

    他心下有了决断,便任由泪不断涌出,还死死咬住了唇,咬到贝齿于朱唇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痕迹,再从唇齿间溢出伴着悲泣的决绝之语。

    “臣自知配不上殿下,也知殿下亦不会垂怜于臣。臣本想着,只要能陪在殿下左右,能亲眼见殿下是喜是忧,也能为殿下分忧就已足够。”

    他顿了顿,是在压抑言语中的哽咽,想尽力保持体面,“可臣实在控制不了这颗心,如果再见到殿下因臣而有不悦,而生忧虑,臣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他陡然挣开了萧照临的手,退出了萧照临的怀抱,撩袍俯跪于地,“故,臣恳求殿下能够怜惜臣一次,臣愿从今往后永远只为殿下的臣子,为殿下手中刀、掌中剑,为殿下分忧。”

    “只盼,殿下不要追究臣从前轻浮冒犯之语,以全臣一个体面。”

    随着他这一句话落,室内气氛霎时骤降,冷如凝冰。

    而山风忽剧,林声飒飒竟如倾盆大雨,伴随着林间群鸟惊嘶,竟也有几分雷鸣之意。

    有风终于钻过了窗棂缝隙,摇晃着本就不甚明亮的烛火,室内光线便明明灭灭,晦暗不定。

    不知为何,谢不为心中陡生不安。

    而在下一刻,像是应和他心中所想的那般,他忽然听到了萧照临的声音。

    不闻喜怒。

    “过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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