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淮、穿青溪,沿着水道迤逦往东郊,至了一处名为太平坊的地方,东宫内侍才停了犊车,请谢不为往其中一座宅院而去。
因东郊素来多皇亲宗室、世家豪门的住宅、园墅,故这最中心的太平坊便有着“太平宫”的谑称。
不过,虽是谑称,也足以显示此处宅院的金贵难得。
萧照临给谢不为安排的宅院便位于太平坊靠近青溪之处。
宅院整体并不大,但胜在小巧精致,屋房堂室、楼台亭榭、花林山池应有尽有,比之寻常住宅,倒更像是一个小型的园林。
内里以池水为主,池广树茂,临水建居,回廊起伏,水波倒影,既有自然野趣,亦有华贵匠心,看得跟随而来的阿北与连意皆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啧啧不停。
但谢不为却没有只看到这宅落内里是如何,而是也注意到了比邻此院的那座宅院,若是整而观之,这两座宅院更像是一体。
他心念一动,对那东宫内侍问道“不知隔壁是哪位大人的宅院”
东宫内侍甚是恭敬,不仅是对谢不为,还是对他话中所说之人,“是孝穆袁皇后未出阁前的私宅,现为永嘉公主所有,因公主会时不时来此小住一段时间,故太子殿下便买下左右宅院,以免有人惊扰公主安宁。”
谢不为了然颔首,不再对此多有追问,转而问起宅中仆从情况,那内侍也一一答道
“张常侍已为您都安排妥当了,他知晓谢大人与殿下一样更喜清净,故除了宅中必要杂役、侍卫之外,只备了四位伶俐侍从伺候谢大人起居,而管家之责,则交由谢大人指定。”
语顿,又道,“张常侍也会时常留心谢大人的日常起居,有任何不妥之处,谢大人只需让侍从们转告张常侍,张常侍定然会为谢大人安排妥帖。”
这内侍话一落,阿北便“自告奋勇”,“六郎,让我来管家吧”
还不等谢不为反应,连意便直接打趣道“你来管家怕是六郎日后都要过得不安生了。”
在谢不为外出公务及去皇陵的这段时间,阿北与慕清连意已是相处得十分融洽。
阿北自然不服,“哼我怎么不可以管家了,难不成让你来吗”
连意笑着连连摆手,一指在旁一言不发站得如同梁柱似的慕清,“我比你有自知之明,愿意推举贤能,这管家大事,自然要让我们之间最聪明的人来。”
闻连意此句,阿北便有些迟疑,支支吾吾了好半晌,也没想出要怎么反驳。
还是慕清冷冷吐出了“我不会”二个字,才让阿北又重燃信心,对着谢不为道
“六郎,你看到了吧,这管家大事还得是我来”
谢不为看着阿北脸上憨厚的笑,想起了阿北有时伺候他穿衣服都会将正反弄错的事,不免有些头疼,并开始后悔方才应当从了诸葛珊的好意,将李嬷嬷带过来管家。
说到诸葛珊的好意,倒是十分出乎谢不为的意料。
魏朝上下极重孝道,按理来说,父母在,子女一般不得擅自搬离别居。
也就是说,如果谢楷与诸葛珊皆不同意他搬出来独住,那他就必须留在谢府。
而谢楷的默许是在谢不为的预料之中的,谢楷本就对他和萧照临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一说宅院是萧照临送的,谢楷便只犹豫了片刻,再略微提点了东宫女主及明年为他定亲之事后,便不再多说什么。
但,谢不为却拿不准诸葛珊的意思,他原本想着诸葛珊本来就不赞同他与萧照临的亲近,若是知晓宅院由来,恐怕还得好一番解释。
却不想,诸葛珊知道后,竟是半分阻拦之意都未曾有,甚至还说要让李嬷嬷跟来照顾他。
还是在他今日离开谢府时,李嬷嬷与他说了两句,才稍微为他解了疑惑。
道是诸葛珊知晓了大报恩寺之事的原委之后,便很是欣慰,虽没有与谢不为明说,但私下里却不仅与李嬷嬷等一众奴仆说过此事,还曾在与诸葛家主的信件往来中专门提及。
想来,诸葛珊定是清楚他跟在萧照临身边所图是为正事,才如此轻易地允许他出来独居。
就在谢不为想着现在令慕清连意回去,让他们将李嬷嬷接来这件事还来不来得及的时候,宅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车马动静。
那东宫内侍也是略有讶异,稍忖过后便主动对谢不为道“应是公主来了,不知谢大人可要前去拜见”
谢不为也有些诧然,他昨夜从谢楷那里得知了在皇帝晕厥不醒后,京中诸王及回了宫的萧照临皆往紫光殿侍疾之事,那永嘉公主自然也该在其中,但却为何突然来了东郊宅院
莫非宫中有异
谢不为蹙了蹙眉,对着内侍颔首道“劳烦中贵人为我通传了。”
那内侍应下之后便往隔壁宅院去,不多时,便回来禀告,“永嘉公主请您过去一聚。”
但谢不为又略有犹疑,那内侍看出谢不为的顾虑,再接着道,“陆常侍正在公主左右,便也是邀谢大人在庭中相见,是在礼节之内的。”
谢不为这才跟着那内侍往隔壁而去。
在穿过几道长廊之后,在离得稍远地方,谢不为一眼便看见了正坐在庭中紫藤萝花架下的萧神爱。
一身蓝粉宫装,精致华美,但头上却只用一支碧玉簪松松挽了一个流云髻,倒显出了几分闲适。
而在她身后,立有一身着白色襕衫男子,头束白玉冠,正拿着一把绢丝团扇躬身为萧神爱轻摇送风。
萧神爱半披着的青丝便随着这一下一下的清风微微飘扬,因着两人站得极近,不少还会拂过那男子的宽袖,不免显得流连。
时过五月,紫藤萝已至凋谢时候,虽颜色模样皆在,但已是挂不住藤蔓,只清风一晃,便会有不少簌簌落下,落了少女及她身后男子满头。
引得萧神爱咯咯轻笑,还抬手去接,接了一捧之后又玩闹似地泼向他身后男子。
而那男子不恼也不躲,只
是任由萧神爱玩闹。
这番看来,倒似一对璧人于清风花下玩乐,此间绵绵情意更比景致动人。
可谢不为却本能地觉出了几分不对,本想询问内侍,但不想,那内侍不知何时已悄然退下,此处便只有萧神爱与那男子两人。
他只好再走近了些,在看清那白袍男子的面容之后,不由得一惊。
这男子不是旁人,而是当初在含章殿外请他求娶萧神爱的陆常侍陆云程。
是因陆云程今日并非内臣打扮,而是一身寻常公子服饰,才教谢不为方才不敢确认。
他虽未出声,但在他走近后,很快便被陆云程注意到。
陆云程也是略有惊诧,像是没想到谢不为会来得这般快,又这般悄无声息,本能地退却了几步,远离了萧神爱,再似回过神来,大步近了谢不为,躬身一拜,“云程见过谢公子。”
但还不等谢不为反应,萧神爱已站了起来,看也没看谢不为一眼,直奔到陆云程身侧,扶起了陆云程,似有些不悦,“我不是跟你说了,在这里,你不必礼来礼去的。”
陆云程先对着谢不为歉意一笑,再对萧神爱道“谢公子毕竟是客人,不好失了礼数。”
可这句话却像是将萧神爱逗笑了一般,“他才不是客人,他可是我的”
萧神爱故意拖长了尾音,再扭头看向了谢不为,眨了眨眼,“未来嫂嫂”
这句话倒教谢不为和陆云程两人都为之一震,一时竟也都不知该如何接下萧神爱的话。
萧神爱说罢便捧腹轻笑,又见谢不为和陆云程面上皆是错愕,便“大发慈悲”解释道“我又没说错,这还是张叔跟我说的呢”
萧神爱牵起了陆云程衣袖摇了摇,面上笑靥更深,眉间一枚红贝珍珠花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更为萧神爱的笑颜添了几分灵动的少女气息,“张叔跟我说,太子哥哥可是要娶他当太子妃的”
“公主”在萧神爱说出更加“骇人”的言语之前,陆云程难得出言打断了萧神爱的话,引着萧神爱回了紫藤花架下,并轻言道,“莫要再吓谢公子了。”
谢不为这才算彻底反应过来,又按下心头在听到萧神爱言语后产生的异样,稍稍近了萧神爱两步。
正欲俯身行见礼,却被萧神爱又一句打断,“诶诶诶,云程哥哥,你快扶起我嫂嫂,要是被太子哥哥知道了,他可是会不高兴的。”
说罢,又是连连轻笑,笑声清灵悦耳,像是银铃轻摇。
谢不为动作一滞,而陆云程也是愣在了原地,片刻后,谢不为倒也不再强求行礼,而是直述来意。
虽然从萧神爱的心情来看,宫中应当暂无大事发生,但萧神爱此时出现在此地还是有些蹊跷。
“敢问公主,陛下龙体可安”
萧神爱听谢不为提及皇帝,面上笑意立马稍敛,甚至两弯淡眉都有一颦,嘟着嘴道
“姨母和太子哥哥都不让我去紫光殿,还让我
来这里住几天,我又怎么知道”
陆云程倒是知晓谢不为所问之意,在萧神爱言语后便对着谢不为点了点头,“应当不会有大事。”
谢不为稍稍舒了一口气,再看向了萧神爱,放轻了语调,“那太子殿下呢”
萧神爱眼底笑意才又浮现,歪了歪头,扬手摘下了悬在她身侧的一枝紫藤萝,绕在了指间,语气颇有些得意,“我就知道,你其实就是想问太子哥哥吧”
这萧神爱所说确实是他此来的目的,可由萧神爱道来却多了几分暧昧之意。
但他也不好与萧神爱解释他心中态度,便只好无奈一笑,“是。”
萧神爱得意过后却又有些苦恼,垂下头转了转手中紫藤萝,“我也不知道。”
突然,默然立在一侧的陆云程主动开了口,是对萧神爱,“公主,你不是说要在此处下棋吗我与谢公子一道去将棋具取来可好”
萧神爱有些不解,“你去拿不就行了,干嘛非要他与你一道去”
话才出,又立刻领会了陆云程的意思,“好啦好啦,我知道了,男女大防嘛你和他去就是了,我在这里等你们。”
陆云程又是安抚了萧神爱几句,才领着谢不为往庭后去。
谢不为明白陆云程这是有不便为萧神爱知晓的话要对他说,便等到远离了庭院,才想主动发问。
却不想,竟是陆云程先他一步开了口,语气略有隐忧。
“太子处境不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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